71

第71章

北風呼嘯, 卷着鵝毛雪在江面旋飛。

“前方便是北疆了。”常星柏道:“我已傳信給父親,讓他備宴,為你們接風洗塵。”

“不必如此鋪張。”承昀道:“此次明都被毀, 北亓重創, 不知有多少百姓要卷入這場是非, 只怕北疆會有不少難民前來投奔。”

兩人站在甲板之上,常星柏輕嘆一聲,道:“北疆已經準備了充足的糧草,若接下來北亓內亂,正是我等進攻的大好機會。”

承昀的目光落在明都的方向。

江天暮雪, 落盡瓊花,黛山漸行漸遠, 這裏早已看不到明都的影子。

可乘車之時, 無意朝後方投去的一瞥,硝煙四起的千年古都,依舊叫人印象深刻。

“若能借此機會踏平北亓, 便可實現天下一統, 到那時,便是真正的海晏河清, 太平盛世。”

“所以……”

“仗是要打的。”承昀嗓音沉重而肅穆:“民, 也是要顧的。”

常星柏擡眸看他。

飛雪之中,皇太子一身黑氅, 長身玉立,失血的面色減輕了他面部的折疊度,可卻絲毫未曾讓這張棱角分明的臉龐減色分毫。

常星柏恍惚發現, 這位小表弟,已經不再是當年高傲矜貴的太孫殿下, 而是真的長成了一個既殺伐果決,又心懷仁憫的大國儲君。

“承昀。”後方傳來聲音,太子冷淡的臉色肉眼可見地浮出了幾分無力,常星柏甚至聽到了他微不可察的嘆息。

他忍俊不禁,回頭看向垂着雙臂站在艙內的溫別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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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腦袋上頂着一個貂毛大氅,頭發沒梳,看上去瑟瑟縮縮的,背部弓着,似乎生怕大氅會從身上滑落,又喊:“承昀。”

承昀也朝他看過來,只一眼,他便立刻走了過去,道:“怎麽不穿上?”

“沒看到人。”溫別桑道:“沒人幫我。”

能把大氅頂在腦袋上帶來找承昀,他已經很了不起了。

承昀将大氅從他頭上拿下,給他披在身上,伸出雙手捧了一下他的臉頰。

只兩息,便能感覺他臉頰的溫度正在被寒風帶走。

“快回去。”他擁着溫別桑,很快回了艙內的房間。為了防止雪落積重,船艙已經挂上了一層油布,倒是好清理了許多,可聲音卻是很大。

承昀關上門,聽着雪打在油布上的簌簌聲,道:“吃飯了嗎?”

“找不到你。”溫別桑道:“沒吃。”

承昀先讓人去準備了晚膳,走回坐在桌前,端水潤了潤有些發涼的喉嚨,輕咳兩聲。

咳嗽的時候,溫別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他最近每天不管是早起還是午睡,醒來第一件事便是找承昀,找到承昀之後便是承昀去哪他去哪,承昀做什麽他都盯着,乖乖巧巧安安靜靜,像只離不開主人的小貓。

承昀的目光跟他碰上,道:“怎麽,最近每天跟看不夠我似的?”

“你感覺好點了嗎?”

承昀躲閃了一下他的眼睛。

他發現自己如今很怕溫別桑問他何時好,他很清楚自己的傷非一兩日所能好轉,這疑問就像給他上了枷鎖,他也想知道,自己何時能好,何時可以如以往一樣把他照顧的滿心滿眼只有自己。

固然他告訴自己,溫別桑只是在擔心,可是他當真明白什麽叫擔心嗎?

“好多了。”承昀道:“表兄說再過五日,我們便能下船了。”

溫別桑嗯一聲,抿了抿嘴,有點眼巴巴的。

很快有人送來了飯,他挪動椅子朝溫別桑靠近,喂他吃飯。

之前他昏迷的時候,都是齊松在投喂,好在溫別桑不挑食,基本給什麽吃什麽,用常星柏的話說就是,從沒見過這麽好養活的小孩。

他倒是也沒比承昀和溫別桑大幾歲,可每次提起溫別桑都叫他小孩,小朋友,時不時還朝溫別桑嘴裏塞吃的,顯然對他十分喜愛。

溫別桑現在沒有手,吃飯的時候一直盯着承昀的筷子,承昀故意逗他,把筷子往這兒放放,往那兒放放,他的眼睛就跟着筷子,在這兒停停,在那兒停停,承昀觀察他的表情,發現他真的沒有什麽特別愛吃的東西,只是被他逗久了會抿抿嘴,顯得有些困惑。

把他喂飽了,承昀給他擦擦嘴,又端起香茶讓他漱口。

做完這些,他放下筷子,短暫休息了一下。

身體出了一層虛汗,這讓他感覺極端不适,呼吸都因此而變得不順。

可他心中卻還有一件事,他有所猶豫,要不要主動提及,可若提了,又該怎麽收場……

溫別桑道:“你怎麽了?”

承昀壓下心中不安,道:“我跟表兄說了,盡量會在年前趕回盛京,你……還想回雲州嗎?”

“想。”溫別桑回答的毫不猶豫,承昀的話一時卡在喉間。

提及回雲州,溫別桑馬上建議:“我們不要在北疆停留,一路往南,從喜洲繞路雲州,住一陣子,不出意外也能趕上除夕。”

承昀捏起筷子,卻只是擡着手沒有夾菜。

他感受着身上起伏的冷汗,還有沉悶的胸口,心悸似乎又來了。

“阿桑。”他委婉道:“我們到北疆定然是要休整一下,至少也得四五日停留,如今已經冬月中旬,一路往盛京的方向,風雪不斷,臘月水路結冰走不得,我們只能行陸路,最重要的是,我們剛剛炸了明都,留在梁國的探子極有可能會盯上我們,還有周蒼術和楚王那邊……”

溫別桑微微皺着眉,承昀語氣越來越輕,道:“如今,盡快趕回盛京才是重中之重,不然,我們明年再去雲州?”

溫別桑的眉頭越皺越緊,道:“你本來答應我開山之後就去的。”

“是,可你被太叔真帶走了……而且,我們兩個現在均有傷在身,如此繞遠,真的會增加危險。”

溫別桑看上去有些不高興,他鼓起臉頰,起身直接走向了床鋪,直愣愣地趴了下去。

承昀放下筷子,步伐沉重而緩慢地走過去。

他思索着如何與溫別桑解釋,可來到身前,見他額頭壓在被子裏,臉都被憋的通紅,卻又不由地露出了一抹笑容。

有時候他覺得自己應當認真面對溫別桑的所有需求,有時候卻又難免覺得,他就像個孩子,一個不懂大人世界究竟是什麽的笨小孩。

伸手托起他的臉,将他從裏面解救出來,道:“其實如今還說不定,我們等去了北疆再看,好嗎?”

溫別桑看他,道:“我很失望。”

承昀斂起笑容,“我知道……”

“我以為你一直不提,說不定是要給我一個驚喜,我想你定然舍不得讓我失望,我以為不管有多少困難,你都會努力克服,哪怕搭上性命也會踐行對我的諾言。”

“……”

他認真無比地說着稚子般天真的話,承昀一時感覺酸澀,又陡然感覺一陣無力。

仿佛水一瞬間淹沒鼻腔。

他壓下心中越發沉悶的窒息感,故意道:“我固然可以搭上自己的性命,你的呢?若一旦遇到危險,你雙臂挂在身側,到時候跑起來跟兩個包裹似的晃來晃去……”

他看着溫別桑逐漸冰冷的眼睛,把接下來的話吞了下去。

正色道:“此事是我失信于你,我非常愧疚,并且很難過,但是所有的客觀情況都不允許我們如今繞道雲州,你應該也是清楚的。”

“我才不在乎。”溫別桑道:“你若喜歡我就不該舍得讓我失望。”

“我自然舍不得。”承昀難以面對自己心中越發洶湧的無力,便也學着他的厚臉皮,道:“但你想為了繞道雲州把小命搭上嗎?”

“你這惜命鬼。”

“好吧。”承昀破罐子破摔:“若你如此堅持,我便舍命陪君子,等到了北疆之後,我們馬不停蹄直接趕往雲州,你手上的木板也不必拆了,說不定關鍵時刻還能拿來當個盾牌,至于我嘛,也不礙事,無非就是,咳咳咳咳……肺腑的傷還沒好全,走路不太穩當,但這些應當都是用毅力可以克服的,若實在克服不了就再暈兩天,最不濟一睡不醒……”

“嗯……”溫別桑似乎想要用胸口撐起身體,他擡了一下頭,但很快又趴了回去。雙手不敢用力,讓他一時難以起來。

承昀只好伸手,略用了些力氣把他撈起來。

只這一下,便輕輕喘了起來,溫別桑自己坐直,看着他一副病痨鬼的樣子,道:“好吧,那我們今年不去雲州了。”

他接着道:“但你要記住,你如今失信我一次,要對我心懷愧疚和虧欠,日後有機會要好好補償我。”

“嗯。”承昀臉色慘白,情緒随着一瞬間湧上全身的不适一起跌入谷底,道:“你放心,此次吃一塹長一智,我日後再也不敢随意許諾了。”

溫別桑馬上盯住了他。

承昀道:“菜要涼了,我去吃點。”

要對付沒心沒肺的溫別桑,還是要适當的摒棄自己過分的良心和道德感。因為溫別桑永遠都不會共情別人,這是他的天性,他天生只會索取,而不懂給予。

如今溫別桑對他的喜歡,和喜歡龐琦、或者任何一個對他特別好的奴才,也許沒有任何區別。

溫別桑坐在床上沒有動,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承昀用完了晚膳,讓人将碗筷收拾了去,叫了熱水進來洗臉。

溫別桑就像聞到腥味的貓,熱水剛一進來他便湊了過來,站在承昀面前,仰着臉閉着眼睛,等他幫忙擦臉。

承昀忍俊不禁,浸濕帕子,先把他伺候好,溫別桑睜開眼睛,道:“大夫有說你什麽時候可以好嗎?”

又在問了,承昀一開始還很感動他的關心,可此刻感受着自己行動不便的身體,他不免開始懷疑,溫別桑究竟是關心他更多,還是希望他趕緊好起來繼續為他當牛做馬。

每次受傷醒來,他都不在……

他對他的關心想必也只是對牛馬的關心而已。

“不清楚,內傷倒是還好,可以自我調理,可外傷就有點麻煩了,稍不留神就會裂開,估計還要再休養半個月……如今我身子未好,便要給你當奴才,說不準,咳咳,一個月也說不定。”

溫別桑的表情非常擔憂:“竟然要這麽久。”

“嗯。”承昀眉頭鼓包,一本正經。

當天晚上,溫別桑便翻來覆去,時不時擡頭看他一眼。

承昀閉着眼睛,由着他在身邊翻騰,他清楚,溫別桑的關心根本不會持續太久,果然,亥時過半,他便安靜了下來,呼吸很快平穩了下來。

自打承昀醒了之後,他倒是沒有再半夜哭過,每天偎在他身邊睡的很香,因為有時睡着的時候是扭着脖子看承昀的角度,估計是彎到了喉嚨,還會打起鬧人的小呼嚕。

承昀不得不半夜伸手,将他脖子抻開。

這日他依舊睡的很沉,承昀睡不着故意捏他的臉蛋,也沒能把人吵醒……

當然,主要也是因為下手太輕。

承昀的傷口開始愈合,裏面外面隐隐有些發癢,睡得比較淺。

身邊一有動靜,他便醒了,但依舊假寐。

不假寐也睡不太久,因為溫別桑很快就會把他推醒。

他耐心地等待着,卻發現身邊的人小心翼翼地動了起來,很快,他下了床,承昀聽到他在門口小聲喊:“齊松。”

齊松腳步聲和聲音一并傳來門口,語氣恭敬:“公子。”

“昨日屋裏炭燒的太旺,我裏衣濕了。”

承昀猛地睜開了眼睛。

外面的齊松一下子沉默了下去,即便他再大老粗,也清楚和太子的心上人聊這種話非常危險。

“你快進來,幫我換衣服。”

“太子不是……”

“他睡着呢。”

“可,他,如今不是已經清醒了?”

“嗯。”溫別桑的聲音幹幹淨淨:“他雖醒了,可到底活動吃力,我擔心如此下去會延長他的康複時間,還是你來幫我吧。”

“……”你真的不是故意的嗎?

承昀強撐着身體從床上坐直,不受控制地咳了一陣。

病痨鬼一般氣喘籲籲,沙啞着嗓子道:“溫別桑……”

“你給我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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