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章你喜歡我這副皮相?

第 11 章你喜歡我這副皮相?

藺師儀泡在水涼得差不多的浴桶裏,水順着患處似乎要一直漫進他的整具皮肉裏,不算太疼,但有種細細密密的癢,好像是有無數只螞蟻在上下爬行啃食,可即使如此,他還是忍不住會想起剛剛。

她為他割斷繩索,解開鎖鏈,是以,他終于能好好看看她。

她的頭發很長、很黑,低眉時有幾縷落在他的脖頸,比他曾用過的最上等的綢緞還要柔軟,臉上,是新添的傷,血似乎已經止住了,像一枝豔麗的紅山茶,最盛放至最熾烈時,壯士斷腕般舍去了頭顱,留下一條兀自挺拔的花枝。

萦繞在他鼻尖的是濃重的血腥味兒,來自她的,以及更多人的,她抿着唇,神色鎮定得像是一切習以為常,但她握住鐵鏈的手,順着冷冰冰的金屬傳到到他手腕的細微顫抖表明,她是慌亂的。

于是,藺師儀做了這二十二年來最失禮的一件事,未先得征得姑娘的同意,便抱住了她。

被折騰得不成樣子的手輕輕搭在她的脊背,話語裏是難以言喻的慶幸,他聽見自己用低啞的聲音開口:

“還好,你沒出事。”

藺師儀越沉越低,讓微涼的水淹沒發頂,企圖給這個發燙的腦子降降溫。

人而無儀,不死何為?

他在心底暗自唾罵着自己的禽獸行徑,洗掉身上黏膩的血污,又或是不甚明晰的另一個人的體溫。

待他t收拾妥當,扶着門框走出時,楚四娘已在圍着屍體擺滿了一圈幹柴,只等着離開時,一把火燒得幹幹淨淨,再無人能尋到他們的蹤跡。

這個寨子不算富裕,估計是平日裏劫來的銀子都被他們揮霍完了,楚四娘翻遍每一具屍體的錢袋甚至湊不齊五十兩銀子,但對于她這種平頭百姓而言,已是一筆巨款。沒有絲毫嫌棄,把錢揣進懷裏,她甚至還尋了兩張包袱皮,認真在死者們的衣櫃裏挑選了些她和藺師儀能穿得上的衣物。

至于那床細麻做的被褥,她實在有些眼饞,只是一來她下手的時候不太注意,上頭沾了大片的血不太好清洗,二來,這個窮寨子沒有馬車,她捎不走這樣大件的東西,只能遺憾放棄。

她将囚車連着的繩索解開,牽着馬來到寨門口,握着缰繩的手不知怎的冒出些冷汗,下意識地搓了搓,卻見另一只手伸過來,摸了摸馬的鬃毛。

“會騎馬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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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聽見藺師儀問,誠實地搖了搖頭,她看見他用僅剩的那只能夠活動自如的左手掩住唇,可邊緣處仍能看清微微上揚的弧度,她敢賭十個肉燒餅,他又在偷笑了,就像,上一世聽見她彈琴時一樣。

藺師儀又開口:“那,失禮了。”

馬是很金貴的東西,一匹驽馬的價格就足以為她贖身,若按當初阿爹将她賣出時的行情,這匹馬能換七八個她。

誰能騎馬?

無非是那些達官貴人,世家貴族,有權有勢的富商大賈也是能騎的,京城裏随處可見,可是在她曾安居的荒僻小鎮上,連縣太爺都只能騎驢出門。

她從未敢幻想過自己有一天能騎馬,可今日坐在馬背上,在藺師儀的指引下拽着缰繩,自山寨沿着崎岖的山路奔馳而下,背後是熊熊燃燒的烈火,燒穿了半邊天,耳畔是呼嘯的秋風,不似尋常冷得刺骨,反倒有一種讓人說不出的暢快,好似她眼前的不是淩亂無序的草木,而是她從未見過的、真正的自由。

她,劫囚成功了?

楚四娘忍不住笑出聲來,在馬蹄的奔逐聲中顯得格外清晰,只是笑着笑着,突然覺得右臉頰上有點細細的痛,這才發現,是淚落下來了。

說書人口中義薄雲天的大俠似乎也沒那麽了不起,你看,只要她想,她也能當,哪怕她只是個堪堪脫離賤籍的、孤苦無依的女子。她不必依附讨好任一個渾濁的水窪,以期能瞻仰月亮的光輝,她能在那輪明月墜落之時,将它從泥濘的污沼捧起,她分明能親自拯救她的月亮。

馬匹奔跑的速度不知何時慢了下來,風停了,連路邊的草葉都安靜下來,慵懶地垂下腦袋。她聽見的是均勻、綿長、有些溫熱的呼吸,弄得耳畔有些癢意,她揚起唇角,想要哼支小曲兒,又有些擔心擾了此刻的安寧。

養一個将軍,她應該,可以的吧?

——不,她一定可以的。

他們在一棵茂盛的大樹下落腳,久違的陽光被裁成無數塊小金箔,一個個熨貼在泥土、草莖、樹幹,還有他們的衣料上。

沒了監視的解差,楚四娘之前斥重金買的藥總算能徹底派上用場。

除用于口服的藥丸子,她還有幾瓶用于外敷的藥粉,效果如何不清楚,但總好過把上放在那不管不顧。

她給自己臉上的劃傷撒上薄薄的一層,又去翻找藺師儀的傷口,啊,用不上翻找,目光所至的,都是。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總覺得他的傷好像比之前的更多些,難道那群山匪背着她偷偷又打他了一頓?

“我叫藺師儀,”楚四娘擡眸,對上他澄澈的目光,他似乎突然嗓子有些不舒服,輕咳了一下,“你應該知道,那個,還沒有請教過姑娘的名字。”

“楚……”她張嘴欲回答,突然頓住,面對他如此鄭重的自我介紹時,她才将将意識到,自己竟沒有一個正式的名字,只因她是家中第四個孩子,所以大家都喚她四娘,若阿娘把她晚生些,她也可以是楚五娘、楚六娘、楚十一娘。

換言之,她唯一保留的,似乎就只有一個姓氏。

她又有些難堪了,在他面前,她好像總是這樣,所有的缺點都輕易被暴露出來。

藺師儀沒等到她的回答,忽然意識到什麽,本想用來追問的話語硬生生拐了個彎,“是我考慮欠妥,讓楚姑娘為難了。”

“……也不用稱呼得這麽,客氣。”

藺師儀眨了眨眼,從善如流地改口,“好,阿楚。”

楚四娘本能地覺得似乎哪裏不太對勁,但見着面前人一本正經的表情,又覺得是自己多疑,于是一言不發,給他上藥。

藥粉不多,只能緊着幾處嚴重的地方用,比如,肩膀。他背靠着樹幹,一手扯開衣領,黑紅的腐肉自鎖骨攀過肩頭,鑽入衣料更深處看不見的地方。她有心想撒得更均勻些,這就不免靠得更近,以致于呼吸都要交纏在一處,她擡眸,一時有些失神。

她一直知道他是好看的,畢竟是春風得意的少年将軍,除了他赫赫有名的戰功,最常被提及的就是他的好相貌。

修長的淩厲的眉,每一根睫毛的排列似乎都比尋常人更整齊些,可下面的那雙眸子卻不帶任何的冷意,便是她曾于閑暇時偷偷翻過的許多畫有俊俏公子的圖冊上,都尋不出比這更溫柔的眼睛。她沒讀過什麽書,也找不出什麽好聽的話來形容,非要說的話,大概天底下沒一個人能違背良心說一句不好吧?

那雙眼睛定定地看着她,不躲不閃,她突然聽見他的聲音。

“你喜歡,我這副皮相?”

楚四娘一時有些茫然,竟無法理解,他到底在說什麽,卻見他不緊不慢地再度開口,“你若喜歡,那便是你的了。”

她猛地站起身,不可置信地望着坐着的那人,大腦嗡嗡作響,她甚至懷疑是不是自己這段時間太過壓抑,以致于出現了幻聽。可再仔細去瞧他的神色,楚四娘确定,他是認真的。

她不由得聯系到自己之前察覺到的怪異感,蹙眉思索,糾結着用盡量委婉的形容開口:“将軍是怕我丢下你不管,所以……刻意示好?”

“……你是這麽想的?”

藺師儀眸中閃過一絲詫異,而後無所謂地點點頭,認同了她的說法,“對,畢竟我現在廢人一個,你要是把我丢這,不出三天,我就被野狗啃完了。”

“我既然為救将軍而來,就不會半途而廢,将軍不必擔心,更不用……”楚四娘頓了下,沒來由地想起了自己在醉月樓的那段日子,樓裏上上下下包括她在內,每一個人都在為下一日的生計費盡心思地讨好每一個客人,低眉,複雜地開口,“用這種方式。”

藺師儀挑眉,面上沒有一絲一毫的不自在,“求生之舉,哪有體不體面的區別。”

求生之舉?

那,她從前的那些日子,也算麽?

世道總是要求女子要清清白白,幹幹淨淨的,若是有損名節之事,便是一頭撞死也不能順從,是以,她這種在風塵裏走過一遭的,無論在哪都擡不起頭來。可是,能活着,誰想要去死呢?死死抓着貞節,就得活活餓死,若不去管它,至少能換到每日的一碗米湯。

她遲疑地開口:“将軍覺得,只要是為了活命,做什麽都行麽?”

“不一定,但只要你覺得值得,那就值得。”

虛無缥缈的貞節和活命,她選擇,後者。

她仿佛在這一刻擁有了底氣,站直身子,拼命翻着自己的記憶,向藺師儀行了她覺得最鄭重的禮。

“四娘對将軍絕無非分之想,此行只為報恩,定竭盡所能照料将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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