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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和人是不一樣的。
楚火落一直都這麽認為。
不然, 為什麽家裏揭不開鍋時,被賣去換口糧的是她而不是哥哥?
人分三六九等,有的人生來就是錦衣華服,有的人終日勞碌卻衣不蔽體, 有些人足不出戶便大魚大肉, 有些人奔波四海仍食不果腹。是以, 下等人與上等人, 雖都是人,卻從來不一樣。上等的達官貴人,或許整日操心的都是國家大事吧,下等的市井小民便每天緊盯着下一餐的飯食。
藺師儀是将軍, 是上等人, 她是被贖身的賤籍, 是下等人。若非他蒙難, 他們本不會再有交集。所以, 這是她報恩的唯一機會。
她願意為他散盡家財,因為那本就是他贈予的銀錢;她願意為他豁出性命, 因為這條命也是他救下的;她願為他做許多, 抛頭露臉、沿街叫賣, 因為這都是下等人常做的事——沒聽說過哪家的王侯将相是會為明日的生計發愁的。
直到今日, 他說, 他也可以做這些。
從皇帝手裏接過的錢和書肆老板手裏接過的錢是一樣的, 和玉娘賣帕子得的錢是一樣的,和她殺豬掙的錢也是一樣的。
那上等人和下等人又有什麽區別?
人有一兩時, 是被瞧不起的貧民, 有十兩時是不起眼的百姓,有百兩時是殷實的人家, 有千兩時是富庶的鄉紳,有萬兩時是地方的豪強,有十萬兩可在郡縣橫行,有百萬兩能在四海周游,有千萬兩能夠跻身貴族,有萬萬兩,與皇何異?
錢是流通的,那,上等人和下等人也是流通的。
奪取上等人的金銀權勢,那下等人就會變成新的上等人。
楚火落躺在那張咯吱作響的床上,望着房梁上不知何時結起的蛛網,她好像想得太多太遠,又似是剛剛好。她想到,她和将軍,不,是和藺師儀,其實也沒什麽不同。
……
再度踏入書肆,楚火落莫名平和了許多,人與人無異,讀書人也不比她這個殺豬匠高貴到哪去,既是如此,又有什麽好緊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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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櫃的,我來還書。”
清瘦的男人仍是那副孤高的嘴臉,在簿子上翻動幾頁,随手勾去她的名字,恩賜般地賞下來兩個字,“行了。”
半晌,面前的陰影仍未散去,男人有些不耐煩地擡起頭,盯着扔杵在原地的楚火落,“還有事?”
楚火落從懷裏取出那張抄了詞的紙,小心地打開,撫平折痕,輕輕推過去,“聽說掌櫃的這有些抄書的活,您看看這字跡能成嗎?”
男人嘴角微微抽搐,擰着眉頭,把那張紙掉了個方向,就見上頭工整的字跡,他将書随手翻開一頁比對,竟比原書上的還要精巧幾分,當即舒開了眉頭,露出一個笑來,“這是誰抄的?”
“是我家兄長,他近日不便出門,便由我替他來。”
男人捋了捋胡子,點頭,“這字不錯,先抄本三字經試試,一百文的酬勞,能行嗎?”
楚火落眼神一亮,一口答應下來,把書揣在懷裏,走了半條街,腦子才被冷風吹清醒些,抄書的活有了,可筆墨紙硯家裏是一樣都沒啊!
那麽問題又來了,去哪裏搞錢買抄書的工具?
鑒于她貧瘠的人際關系,唯一有能力且有可能願意借錢給她的就只有玉娘了。
她調轉方向,朝柳玉蘭的攤位去。
今日不忙,柳玉蘭便在小馬紮上坐着,借着樹蔭,在素白的帕子上繡着花——依舊是蘭花。
新花樣哪是那麽好來的,不通筆墨的鄉間婦人,能有一個花樣繡得別致就算不錯了,抓破腦袋硬想也想不出來,除非再照着別人現成的去繡,可整個平溪村繡得最好的就是柳玉蘭了,她又能去哪學。
是以,繡來繡去,除了蘭花,就是蘭草。
“四娘?”柳玉蘭立刻放下針線,招呼她過來,“今日怎麽有空過來?”
楚火落走近了些,幹巴巴地回答:“鋪子的肉賣完了,我就先出來了。”
她在一旁的樹下席地而坐,沉默良久,低頭從懷裏把那一疊畫稿拿出來,“玉娘,這個送給你。”
“你來就來嘛,還送什麽禮?”柳玉蘭雖是這般說着,可臉上卻笑開了花,一把接過去,當看到紙上栩栩如生的花時,更是驚喜萬分,第一次在大街上不顧儀态,沖過來抱住她,“好四娘,你是從哪弄到這好東西的?”
楚火落身子一僵,不太習慣和人挨得這麽近,指尖虛虛地搭在她的脊背,脖子一個勁兒地往後仰,“冷,冷靜點。”
“嘁!我又不是大男人,你羞什麽?”柳玉蘭撇撇嘴,撒開手,緊緊攬着那些花樣,看這一張好看,看那一張也好看,半天都沒想好要先繡哪一張才對,索性搬着小馬紮在她旁邊坐下,“這應該不是買的吧?”
還不等她回答,柳玉蘭就繼續往下推斷,“一兩銀子的月錢可買不起這種貴重東西,又是一張張零散開的……”撞了下她的肩膀,湊到她耳邊小聲調笑,“你這是尋到個書生當相好的,托他給我畫的?”
“什麽相好的?”楚火落被鬧了個大紅臉,尴尬地解釋道,“是我哥哥畫的。”
“他識字?!!”
柳玉蘭蹭的一下站起來,把她吓得一激靈,只讷讷地點了點頭。
楚火落雖不知掉藺師儀識字這件事對柳玉蘭而言有什麽影響,可得到肯定回答的柳玉蘭已是歡喜到一張臉都要裝不下笑了。
柳玉蘭将畫舉着,透過陽光,線條都被照得有些不清晰了,她卻越看越滿意,邊看邊呢喃:“阿稻哥果然是與那些在地裏刨食的粗人不同啊!”
“也是,君子遠庖廚嘛,他不認得蒜葉有什麽稀奇的,讀書人都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都是我大驚小怪!”柳玉蘭将畫好生地貼着心口放好,低頭,握住楚火落的雙手,“四娘啊,這就是你的不對了,阿稻哥的手是用來讀書寫字的,何等嬌貴,你怎麽能讓他幹那些雜活呢?要是弄傷了可如何是好?”
啊,這,那個……
雖然藺師儀确實是個蹭破了皮都要喊疼的嬌貴人,但你前幾天不還覺得他是五谷不分的花錢鬼嗎?
雖然對他的印象轉好也是一件好事,但……
楚火落一時不知如何将這個怪異感說出,畢竟她的話似乎也沒問題,幾乎就要下意識點頭時,卻想起昨日深思熟慮一夜的結論,藺師儀和她是一樣的。
能讀書認字也只是一項技能,和她殺豬、柳玉蘭刺繡一樣的技能,都是要用手,哪還有這只手比那只手更金貴的道理?
是以,楚火落回答:“家裏只我和哥哥二人,我沒空去做的,他總要做的。”
“這倒也是,”柳玉蘭認同地點頭,卻很快關注起了另一件事,“他應該考上童生了吧?何時去考秀才?”
這個,她也不太清楚啊?
藺師儀當将軍之前有沒有去考童生,這她也沒問過。
楚火落抓了把頭發,避開第一個問題,“哥哥的傷還沒好全,恐怕沒法兒去考試。”
分明是否定的答案,她卻瞧見柳玉蘭眸子裏的光越來越亮,好似在裏頭藏了百十兩雪花銀反射出來的光。
柳玉蘭握住她的雙手,語重心長道:“四娘,你可得努力,萬萬不能打擾到阿稻哥讀書,還要給他吃些好的,沒有營養那書怎麽讀得好呢?”
“至少一日一雞蛋,十日一雞湯……”
楚火落的耳朵磨得快要生繭,天曉得面前人是從哪冒出來的這麽多亂七八糟的叮囑,她忍了好半晌,才終于等到個柳玉蘭換氣的空檔,見縫插針地塞進去一句話。
“那個,我能不能向你借點錢,買筆墨紙硯?”
“……筆墨紙硯?”柳玉蘭的表情凝固了一瞬,不可置信地望過來。
楚火落苦着臉解釋道:“給你畫畫時用的是從村長那借來的,哥哥預備往後接些書肆抄書的活,但是我的積蓄目前還買不起那些。”
柳玉蘭險些要發出尖銳的爆鳴,“他一個要考科舉的讀書人,你竟然沒供起他的筆墨?”
天爺喲!世上怎麽會有這麽凄慘的讀書人!
楚火落眨眼再睜開時,面前人已經三下五除二地收拾起攤位上的東西了,那速度,絕對是柳玉蘭平生最麻利的一次。
張張帕子也顧不得分門別類疊好放好了,全都一股腦兒地塞進包袱裏,扛着桌子馬紮往板車上一扔,自己人都還沒坐穩呢,就開始催促楚火落快些趕驢。
“那個,借錢的事……”楚火落猶豫着開口。
“這個錢,我掏了,你什麽時候還都行,”柳玉蘭一口答t到,瞧着兩邊往後倒退去的店鋪,仍覺得速度不夠快,蹙着眉頭,憂慮萬分,“讀書人寫不了字可怎麽行?”
前頭的楚火落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說起。
嗯,雖然,藺師儀大約、大概、可能勉強算是個讀書人吧,可他不管怎麽樣,都不可能會去考科舉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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