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說謊

說謊

人救上來的那一刻，天臺一時間湧入很多人。

有醫生的聲音，有警察組織紀律的聲音，有孩子的枯燥聲，甚至樓下圍觀衆人的唏噓聲也順着風傳了上來。

周圍亂亂糟糟，感覺整個世界都在喧嘩。

在無人顧及的角落，柏廷給了簡挽一份安靜。

但柏廷自己卻無法平靜。

他一口氣跑到六樓，推門就看見警察拽住簡挽的半懸空的身體往上拉時的場面。

那一瞬，只覺得渾身血液全部沖向腦中，頭腦發麻。

身體比他更快的作出反應，大步跑過去，擔憂，害怕，失去，所有的情緒都在他腦中過了一遍。

可他擠不過去。

外圍警察以不能阻礙公務為由，将他攔住。

柏廷的心髒跳的更快了，身體無法負荷這樣猛烈的跳動，仿佛下一秒就要爆炸一樣。他必須找一個發洩口，就在拳頭快要落在警察身上時，易肖顧指着遠處，“人上來了。”

柏廷的手停滞在空中。

一下秒收手，順着人群跑了過去。

路過老太太跟玲白時，餘光看，一老一小已經吓得渾身發軟，躺在救生床上無法動彈，整個身體還在顫抖，臉上都是淚，好在衣服還完好，就只是袖口處磨破了一點。

再往天臺邊緣跑，空蕩蕩地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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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影都沒有，更別說簡挽了。

柏廷的神經再次緊繃，胸口處的起伏像是飛機遇氣流颠簸，難受致命。

天臺的人越來越少，衆人都在撤退。

柏廷累了也不敢停歇，雙手叉腰，粗喘着氣，跑着，直到在不顯眼的角落聽到熟悉的聲音，“謝謝。”

轉身，回頭。

女人直板板地躺在地上，身上的衣物都被磨出了大大小小的撕裂口，手跟胳膊上也被磨破了皮，渾身上下都是土灰色。

忽略臉上的笑容，她跟路邊乞丐一樣，狼狽至極。

李隊長正跟簡挽搭話，擡眼就看見柏廷朝他們走過來。

柏廷看上去渾身突然洩勁，背微彎，胳膊失重般的垂着，外套搭在肩上一步一步朝這邊走過來，沉重遲緩，眸色深谙，直直地看着地上的簡挽。

李隊長定了定，只覺得這人眼熟，驀地，像是想到什麽，先行離開。

此刻的簡挽，表面臉色如常。

誰也不知道此刻她的耳中，那些人的呼喊聲，警笛聲，老太太和玲白摔下樓的聲音都交雜在耳中，如鑼鼓，喧天響地。

“現在離開，還是緩一會。”柏廷俯身，席地坐在了她身邊。

簡挽眼皮被他蓋着，眼前一片黑，心裏驀地，松了下來。

“你怎麽來了？”等了會，他沒有回答。簡挽才說說：“一會吧。”

剛剛在警察面前還能故作淡定，現在的聲音反倒有些虛了。

還知道害怕。

柏廷冷哧了聲，看着她這破破爛爛的衣服，聲音還在微喘着：“你摸摸你這衣服。”

簡挽沒摸，“我知道。”

話音剛落，就有件衣服蓋在了她的身上。

簡挽想把自己眼睛上的手拿開，手剛覆到他的手背。

柏廷忽地出聲：“別動。”

簡挽手頓住，“怎麽了？”

簡挽一直強壓着心裏的後怕。

但再怎麽強裝鎮定，眼皮還是不可控的發抖，睫毛更是顫栗如飛動的鳥翅。

柏廷垂眸看着她胳膊和手腕上磨破的皮，眼底一暗。

“還怕不怕。”可能是察覺簡挽不會說實話，他直言補充着：“等你不怕了，我手再拿開。”

簡挽停了幾秒，才說：“那再等五分鐘吧。”

“五分鐘，”柏廷言語間充滿了懷疑，“夠麽。”

“夠，”簡挽原本特別肯定，但聽着柏廷的語氣，自己也不太肯定了，繼續說：“吧。”

可能是今天經歷的事情有點大。

簡挽變得話多了一點。她出聲問：“不夠可以續嗎？”

仗着她看不見，柏廷明目張膽地看着她，“收費的。”

“有商量的餘地麽。”簡挽認真地問。

每次跟她說話，她總有一套他想不到的邏輯。

柏廷充滿了興趣，挑眉道：“比如。”

“我剛剛救了兩個人。”簡挽說：“警察說還會給我發錦旗呢。”

停了一分鐘。

柏廷才琢磨過來她的意思，似乎是有點出乎他的意料，“簡挽。”

簡挽能清楚地感覺到柏廷言語中的笑意，耳根一紅。

不理也不禮貌，她頓了頓，“嗯？”了聲。

柏廷垂眼看在眼裏，笑着，喉結滾動更加明顯了，他說：“你在給我要獎勵啊。”

她平日一副領導做派，又嚴肅又正經。

罕見的要獎勵，竟然覺得稀奇。

低頭看她，女人素面朝天，臉上沒有半點粉黛，圓潤的鼻頭和淡粉的嘴唇，平日看只覺得她溫和，好看，現在這麽看，還透那麽一點點稚氣。

可能話出口，簡挽也覺得很突兀。

她聽着他的笑像是嘲笑，她這麽大的人了怎麽跟小孩一樣。

簡挽猶豫着：“呃，其實你誤會——”

還沒說完，柏廷就笑着說：“行啊，想要什麽？”

沒想到他這麽爽快，簡挽愣了愣才說：“時間吧。”

“就這個啊。”說着，柏廷的手就朝她的眼皮壓了壓，“這會不會太委屈你這位勇士了。”

“送人東西不是應該送人需要的東西麽。”簡挽說：“我現在需要這個。”

“行吧，”柏廷換了只手，又輕撫了上去。

這件事，換個大男人也不一定能像她這麽淡定。

至少現在，簡挽需要找個人抒發，也需要這麽一個人在她身邊，無論這個人是誰。

但反過來一想，如果是易肖顧的話，她也會這樣？

可能易肖顧根本不會察覺到她顫抖的眼皮。

三禾呢？

她估計會在人救上來的時候，指着警察大罵，萬一發生什麽意外，你們負得了責任麽。

王戈義話的呢。

大概率會是握着她的手說，姐，我已經聯系醫生了，你放心，肯定沒事。

腦補了下這些人的反應，簡挽莫名笑出了聲。

“享用我手的使用權，”柏廷語氣又成了往日那般，吊兒郎當的，“就這麽高興？”

直覺他還有後話，簡挽收起笑容。

果真，一分鐘後，他說：“收斂着點，我也是會害羞的。”

一陣風吹過，空中飄來屬于柏廷的味道，像是海洋鹽跟木調香的結合，隐約還有點煙味，不過他的煙裏邊有薄荷味的爆珠，很清爽，跟他整個人一樣。

簡挽一直覺得他身上的味道很好聞。

此刻有了片刻的愣神，忘了跟他說話。

直到柏廷再次換手的時候，她說：“可你的手很好看。”

“……”

柏廷側頭，只是靜靜地看着她，半響，他手向下挪了挪，輕蓋住了簡挽的嘴，将她眼睛露出來。

簡挽感覺到光亮，緩緩掀開眼皮，偏頭，柏廷的臉出現在眼前。

他正看着她。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

柏廷的臉長得很硬朗正派，冷漠又疏離，他平日對外人也是這樣。但近幾次看着她時，他的眼神會變得莫名柔和。

二人對視，但也僅有幾秒，柏廷便笑着，淡淡道：“這麽會誇人。”

“你不願意？”簡挽認真問。

柏廷靜靜看着她，話音一轉，“但我更願意我問什麽，你答什麽。”

簡挽沒說話。

柏廷便問：“不怕了吧。”

看上去是問的語氣，實際上是陳述一個事實。

确實好多了。簡挽點頭。

柏廷沒讓她一直躺着，過去把她扶了起來。

“接下來我問，你回答，明白？”

簡挽正要點頭，柏廷又特意強調一遍：“不準說謊。”

“換句話說，必須把話說全了。”

他知道了。

知道她那會在騙他，準确的說，也不叫騙，是沒有說完全。

他比她還嚴謹。

簡挽背靠着牆體，正對着柏廷坐着。

此刻他的語氣态度，跟第一次見他的那晚高度重合。

“接下來聽我說，你點頭搖頭就可以，能明白嗎？”

冷漠兇厲，透着不容置疑。

簡挽被唬住了，她不免嚴肅了一點，但比第一次見他時好多了。

她直了直身體，手心緊攥，試着提出條件，“除了——”

柏廷視線掃了眼她手心的墜子，直接打斷：“那會跟警察幹什麽去了。”

“等等，”簡挽試着為自己争取一點地位，“我們——”

卻被柏廷再次打斷：“回答。”

“找墜子。”簡挽如實，她那會也是這樣說的。

“替誰找？”

“玲白奶奶。”

“為什麽替她找？”

“她讓我替她找的。”

“為什麽讓你替她找？”

“因為那晚是我陪床。”

“我們都陪過床，那、、為什麽不讓我們找？”

簡挽忽然卡頓，她擡眸看柏廷。他的眼睛很好看，但盯着人看的時候，總有種審視的淩厲感。

她确定柏廷不知道她父親的事。

并且她不願別人摻和其中。

簡挽頓了頓，道：“病人的發病時間我們誰也沒辦法預料，要不然你跟我也不會出現在這裏。”

是個看似合理的理由，沒有說謊，但也沒有說到點子上。

柏廷就這麽直直地看着她，像是要把她看穿一樣。

簡挽也不回避，餘光看他的手指，一下一下的輕點着膝蓋，像是偵探手中計時的懷表。

驀地，柏廷輕笑了聲，好像是放過了她，拖腔帶調道：“嗯，回答得不錯。”

簡挽松了口氣，但就這麽一個細小的表情被柏廷捕捉到，他沒多說，只是淡笑了聲，“既然你表現不錯，那我就好人做到底，贈送你一個獎勵。”

簡挽：“不用。”

柏廷起身，撿起不遠處她的拐杖，回頭，“嗯？不用我幫你撿麽？”

按照他平常的性子。

簡挽還以為他又要幹出什麽類似于背她的事情。

是她誤會了。簡挽看着他，“需要的，謝謝你。”

柏廷走到她跟前，“你剛說什麽？”

簡挽：“我說我需要——”

“哦~~”話音未落，身體就被柏廷騰公主抱起，柏廷垂眼看她，眉心微蹙，嘴角向下撇，“既然你需要，那我盡量滿足你？”

簡挽：“不是，我說的不是這個。”

說着，柏廷就像選擇性耳聾一樣，抱着她徑直下樓，“什麽？”

樓下李隊長，三禾她們都在。簡挽掙紮着說：“我說的是我需要你幫我撿拐杖。”

柏廷挑眉，故意從那麽多人面前走過：“嗯？”

“……”

！

“人太多了。”

“三禾看見了！”

“我能自己去檢查。”

“易肖顧在叫你。”

“我得回派出所做筆錄,你放我下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