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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林疏看向屏幕。
如果當時舉着手機的人是他,他可能也認不出來。
因為這不是顧慎言該有的氣質。
顧慎言其人,清冷淡然,如玉如竹,站在哪裏都是鶴立雞群,有立刻抓住人眼球、讓人俯首稱臣的本領。但錄像裏的那個人,臉色惶然,像是剛在土裏打過滾,要灰敗、頹喪、和失落得多。
像條茫然無措的喪家之犬。
但林疏看着畫面裏那個一閃而過的背影,眉心緊緊皺起來。
“他袖口有血。”
“是嗎?”謝止行湊過來,看了眼手機。
他看不出來。
謝止行當年錄像僅僅是為了催促醫護人員實施搶救,并不是為了拍攝周遭環境。鏡頭也只是在人群中晃了一下,加起來也不過兩秒鐘。
那個疑似顧慎言的人被擠在圍觀群衆的外圍,只有半張臉入鏡,似乎正準備轉身離開,畫面很模糊。
他剛才猛然想起來的時候覺得像,現在一看畫面,又覺得好像也說不準了。
謝止行問:“也可能是我記錯了,顧慎言那時候在東南亞嗎?”
林疏猶豫了一下。
“我不确定。”
那天不歡而散之後,他其實聯系過顧慎言打工的酒吧老板。
酒吧老板是個意大利人,風流而浪漫,長相、審美、與性格都很合他的脾氣。
有一天他接顧慎言下班,被老板撞見了。老板對他吹口哨,送了他一只玫瑰花,要了他的號碼,用深情款款的意大利口音說随時等候着他的電話。
林疏欣然應允,随後把酒吧老板發展成一枚查崗探子。
後來,他雖然和顧慎言分手了,但和那個酒吧老板卻成了朋友,倆人還一起在歐洲旅游過一段時間。
顧慎言留在本校,從本科升學到碩士,晚上依舊會去那個酒吧打工。
那天分開後,他立刻給老板打了電話。
老板說,慎言請了兩天假,他的導師派他去東南亞考察一處建築,現在應該已經坐上返回德國的飛機了。
還說,疏你什麽時候來德國,你什麽時候考慮我做你的男朋友呢。
……
挂電話後,林疏有點生氣,他還以為顧慎言是終于忍不住了有意來找他的呢!結果只是導師的任務。
按照酒吧老板的說法,他出事的時候,這人應該已經回到了德國才對。
但林疏按住暫停,雙指放大屏幕,眉心皺緊。
“他摔倒了。”
謝止行無語地重新躺回床上。
他看着這位在拍攝視頻時還躺在搶救室裏、連自己能不能被救活都說不好的人,涼涼吐槽道。
“……而你心疼了。”
*
此刻,顧慎言在那間單身漢專供的小黑屋裏,洗完澡,換了一套幹淨的床上用品,點着一盞臺燈。
他并不知道自己已經被深深憐愛了。
他正坐在一張半臂寬的小書桌前,攤開一本很厚實也很老舊的日記本。
他握着一只鋼筆,用端正娟秀的正楷體寫道。
【媽媽:
抱歉近日沒有給你寫信。
今天,一名叫溫塵的鋼琴家問起你的琴譜,他說你是很有天賦的作曲家。我想,若你還在世,你應該會很樂意和他分享。我也很開心有人還記得你的成就。
我見到林疏了。他……他改變了許多。
他要比以前更溫柔、更可愛、也更好看。但我好像還是惹他生氣了。
我想他一定很讨厭我,所以才總是生氣。他和別人在一起的時候,就不會這樣。
但你曾經說過,你說,死亡是一切的終結,所以要珍惜活着的時候,要珍惜活在身邊的人。
所以,這一次我不打算再放手了,我會好好珍惜,也會好好努力。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媽媽,我相信早晚有一天,我會讓他也真正接納我的。】
顧慎言寫完,輕輕合上筆墨初幹的日記本。
好像比起把大幾十萬穿在身上的總裁,拿着鋼筆端正地坐在桌前、渾身學生氣的他,才更接近他的真實模樣。
下一刻,有人沒有敲門,就直接闖了進來。
金燦燦的燈光也随之照進暗室。
*
顧慎言一愣,站起身,走到那人面前,“林疏?你……”
“你別說,讓我說。”
林疏攥着一只手機堵住他的嘴,叉腰站在光與暗的分界線。
雙人情侶房在二樓,他的小黑屋在一層。林疏像是跑過來的,有點氣喘籲籲。潔白無暇的額頭上滲出薄薄汗水,在客廳燈光映照下,就像是海岸邊閃閃發光的金沙。
“你在東南亞。”
林疏喘着氣,臉上帶着一種興奮又期待的情緒,問他,“我出事的時候,你也在東南亞,是不是?”
顧慎言沉默地看着他,點了點頭。
林疏輕輕笑了一下,有點開心,又有點如釋重負。
接着問:“你去了醫院。”
顧慎言還是沉默,又點了點頭。
林疏緊緊地看着他,再問:“那你為什麽又走了?”
顧慎言垂下眼眸。
他自然地垂在身側的左手漸漸握緊了,像是被拉進了最黑暗的回憶中。
林疏沒有等待他的回答,而是替他說出了一個答案。
“你聽見謝止行說,說他是我的男朋友,所以你才走的。是嗎?”
其實不完全是。
顧慎言擡眸,看向林疏總是含情脈脈、多情而風流的眼睛,說:“我後來猜到了,他是為了救你才那麽說的。”
林疏笑起來,露出皓白的牙齒。
林疏長得很漂亮,是那種可以被認為成算計與妖豔的漂亮,但這樣笑起來,比他在畫裏見過的天使還要純粹與幹淨。
“那你為什麽總是對他那麽兇?”
其實顧慎言是可以辯駁的。
以他的教養,哪怕是對待真的很讨厭的人,也不會表現出粗魯和無禮。更何況是對待幫助過林疏的朋友呢?但事實就是,他見到謝止行和林疏站在一起的時候,真的控制不住自己不表現的冷淡。
他微微皺眉,有點淡淡的委屈,也有點忍耐不住又或者說是不想忍耐的怨氣。
“你對他就很好,你對待大部分人脾氣都很好,你就只對我生氣。”
聽到他的指責,某人不僅沒有心虛,反而笑得更愉快。
林疏撩了一把頭發,燦爛地笑起來,視線移到他藏在睡衣下的胳膊上,忽然問:“你是不是還摔了一跤?”
“好像吧……”
話題轉得好突然。那天的事情,像個被無限拉長的慢鏡頭與全是黑暗與血液的噩夢,他其實都記不清楚了。
顧慎言想了一下,才說,“追着救護車跑,可能是被絆了幾次……”
林疏含着笑意的神情一下子軟了下來。
他擡起顧慎言的一只胳膊,好像當初差點沒有搶救過來的人是顧慎言。他用毫不掩飾的心疼語氣問道:“摔在哪了?疼不疼?”
顧慎言反手拉住林疏的手腕。
他看着自己差點死掉之後、脾氣變得更加捉摸不透的男朋友,深深嘆了一口氣。
“林疏……”
*
【三年前,東南亞】
顧慎言本來應該在見到林疏的第二天回到德國的。
機票都買好了。
但他在旅店房間裏想了一天,把機票退掉。
然後又想了一夜。
他無法說服自己成為一個被用錢買來的以合同綁定的炮友,他不希望自己和那些出現林疏身邊的小男孩們沒有分別,他不甘心他與他之間就只剩下錢和性。
但他也無法登上那架飛機。
他在旅店考慮了兩天。
第三天,當地的大街小巷都傳着這樣的一條新聞。
【離這裏只有幾百米的那個劇組出大事了!一個中國演員從幾層樓上摔下來!好像已經摔死了!】
傳聞說的不錯。
只有幾百米。
他跑過去,才用了不到三分鐘。
而後被和救護車與看熱鬧的居民們一起攔在了場外。
後來,他也不知道等了有多久,江見日來了,救護車終于拉走了林疏。
再後來,他不知道又等了有多久,謝止行來了,醫生終于把林疏推進了搶救室。
而他做了什麽呢?
他在等待。
他只是一個沒錢沒勢沒一丁點兒能力的窮學生。
沒有人會聽他說一句懇求。
沒有人會在看熱鬧的時候多看他一眼。
沒有人會允許他穿過重重阻礙,陪在他倒在血泊裏的愛人的身邊。
他又有什麽呢?
他只有一張好看的臉,和幾兩視金錢如糞土的清高。
但一旦真的出了事,清高才是糞土,而他最不以為意的錢與權,才最管用。
顧慎言看着搶救室的燈亮起來。
他轉身,離開看熱鬧的人群,脫了力地坐醫院慘白的樓梯間,從褲子口袋裏翻出那只被摔碎屏幕的手機。
撥通了一個被放在通訊錄最底層的號碼。
“我回顧家。”
顧慎言十二歲出走,自我放逐了十二年。
他打過無數份零工,填了無數張經濟援助申請單。書包裏的文件夾,夾着一張張工資支票與還款賬單。除了那個日記本,他可以很有骨氣地說,他這十二年來沒有任何一分錢與任何一個物件,與顧家相關。
在二十四歲生日将至時,顧慎言跪坐在東南亞的醫院裏,頭回慶幸自己是顧家的大少爺。
他對話筒另一端的人低下頭。
“求你救救他,我回家。”
*
【現在,單人間】
他被救回人世的愛人從光明一步邁進黑暗。
林疏反手關上小黑屋的門,勾住他的脖頸,笑意盈盈,把他一下子壓倒在那張單人床上。
美好的願望實現得太突然。
林疏咬在他耳邊說。
“顧慎言,恭喜你,你通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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