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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顧慎言立在露臺。

夜色下的海洋很平靜，讓他想起在德國的那些年，當然，是遇到林疏之前的那些年。

他也曾獨自走過漫漫長夜。

一個人，插着口袋，在午夜時分從酒吧後巷走出來，沿着月色下平靜無波的斯普雷河，慢慢回到那間空無一人的小公寓。

他從來不覺得這種空寂與平靜有什麽不好。

直到林疏闖進他的生活。

就像現在。

身後的玻璃推拉被人推開，顧慎言回眸，看見林疏踩着客廳的暖黃燈光，眉眼含笑，降臨在他的身邊。

好像有什麽東西忽然間被點亮了。

“給你。”林疏從身後掏出一朵紙玫瑰，遞給他，“止行疊的。他說讓我送給你，替時臨給我們道歉。”

顧慎言的指腹摩挲在那朵紙花的花瓣上。

硬硬的，不像真花那麽柔軟。

他倆剛在一起時，林疏還給他送過花。他過生日，林疏在拍戲不能飛來德國，就不知道聯系了哪家花店，給他包了一束九百九十九朵玫瑰花，送到了他的教室門口。

巨大一捧。

很醜。

他被快遞小哥連同着那束花堵在走廊，被迫接受所有教授和同學們的注目禮。

這麽醜的花，不會是林疏的審美，又是那個小田助理。

顧慎言擺弄着那只由謝止行疊出來的紙玫瑰，面向漆黑汪洋，問：“那天，你為什麽會問我是誰。”

林疏兩只胳膊搭在露臺圍欄上，側頭看他，就笑了，“你真吃醋啊。”

顧慎言道：“我想知道答案。”

他的世界刨根問底、黑白分明，從來沒有灰色地帶。

“媒體也不全是亂寫的。”

林疏看向大海。

晚風吹起他散在額前的碎發，仿佛又帶着他回到了十年前。

“人啊，剛接觸新事物，總會不安。”

“我當年在決定是否入行的時候，其實也害怕。怕沒有人肯給機會、怕碰到那些潛規則、怕浪費了時間最後成為笑話。歸根結底，我是怕自己不行。”

顧慎言聽了，不僅沒安慰他，反而唇角微勾，竟是淺淺笑了一下。

林疏擡眉：“你笑什麽？”

顧慎言伸出一只手，穩穩地握住了他，十指相扣：“笑你自戀。”

“我是自戀啊，但這是因為我有自戀的資本，你不知道我從小有多優秀，所有人都喜歡我，我什麽事情都能做好。”林疏仰起臉，道，“但娛樂圈……我家沒人從事這方面的工作。當演員，做明星，挺遙遠的。”

“那幾天我就在家看電影，看了很多。”

“有一部青春片，劇情很俗套。”

“女主角是個好學生，但懷着顆舞蹈夢。父母反對，自己也猶豫。”

“男主角，就是她喜歡的人，是個家裏很困難的男孩，父親早逝、母親殘疾、還有個上小學的妹妹，很早就出來打工了。話不多，不回應女生的表白。女主角找他傾訴煩惱時，他總在低頭工作，像枚沉默的影子。”

“但那天，女生猶豫要不要放棄夢想。他跟女主角說，報舞蹈學校吧。我了解你，你認準的事是不會放棄的。你會做成的，萬一不成，我養你。”

林疏說完，可能也覺得自己能被這種青春片打動，有點太幼稚了，又補充道。

“這臺詞我知道很簡單，但在那個鏡頭裏，我真的覺得我喜歡上他了。慎言，這就是電影的魅力，能讓你愛上一個現實中不存在的人。所以，我決定入行。”

“而那個男主角……是時臨演的。”林疏說完，把故事終于繞回了那個問題，“所以，媒體也不完全是胡說。”

顧慎言一愣，轉身看向他，沒想到會是這麽個答案。眼瞳看起來比深海還要漆黑，不知道是作何情緒。最後說。

“你騙我。”

“你聽我說完。”林疏接着道，“我承認，我知道自己第一部戲是和時臨合作時，是挺開心的。結果我一認識他，太幻滅了。”

“時臨拍那部戲時，十八九歲，骨相還沒長開。他染了黑發，戴了黑色美瞳，在鏡頭前扮演一個沉默內斂、清苦而不屈的少年。”

林疏回眸，他轉回身，正對着顧慎言，看着那雙波瀾不驚的眼睛。

“所以，顧慎言，不是你像他，是他像你。”

“我那天在酒吧，可難過了，感覺全世界的人都在嘲笑我。一擡眼，看見站在櫃臺背後的你，還以為是我最喜歡的紙片人跨過次元壁，來安慰我了呢。”

他覺得當時打動他的是這種內斂而堅定的靈魂。

不過他遇到顧慎言之後，他才發現這人并不是什麽愛情電影裏的男主角，相反，還特頑固、冷淡、不通情理、不肯退讓、甚至罵他性騷擾和用錢砸人。

他伸出一根手指，在顧慎言的臉蛋上戳了戳。

“結果你一張嘴……”

顧慎言抱住他的腰，把他按進了自己的懷裏。

如果顧慎言不問，他都忘了他小時候還喜歡過一個電影角色。

現在，一個活生生的人抱住他，是有力的臂膀和溫暖的胸膛，和那時短暫清淺的被打動，完全不同。

林疏埋在顧慎言肩上，手指摸到又硬又紮的黑發。

他也有一個問題。

“如果不是因為時臨，那是為什麽？”

為什麽不肯穿情侶裝。

為什麽不願意參加他的首映禮。

為什麽總是擺出冷淡固執不講話的樣子。

他以前沒有問過這個問題，因為他以為他知道答案。

而今天的顧慎言說給他的答案也差不多。

“我以為我不喜歡你。”

時臨告訴他喜歡的定義。

——喜歡就是看見他會開心。

可他看見林疏從不開心。

像是平靜湖面的石子，良好程序的BUG，穩定人生的變數。

他本身是個很淡漠的人，但看見林疏，卻會在胸口忽然間多出一百種複雜感情，而這些複雜心緒裏，唯獨沒有開心。

會生氣、會懊惱、會想報複，會不安、會自卑、會害怕失去。

酸鹹苦辣，唯獨沒有甜。

——喜歡就是心跳加速、掌心出汗。

這他倒是有。

但那純粹是因為林疏太會勾人。

他的男朋友太漂亮，漂亮到有無數粉絲，在異國街頭去趟超市的路上都會被認出來、被追着表白。

沒有人可以在林疏面前不臉紅心跳吧。

尤其是在被惡劣地蓄意引誘時。

他讨厭自己總是三兩招就被逗得耳紅心熱，他更讨厭林疏引誘人的時候，如此技巧娴熟。

——喜歡就是天天想和他在一起，想抱着他，貼着他，親他，睡他。

又說反了。

他不喜歡和林疏上床。

雖然這樣說顯得身在福中不知福，但他真的很不喜歡。

是林疏喜歡。而林疏每次如此，都讓他覺得他是一個被花錢買來的鴨。

比鴨還可悲，畢竟鴨以此為業，只是個謀生的手段。而他不僅不為錢，還可恥地甘之如饴，連尊嚴都沒了。

——喜歡就是讨厭出現在他身邊的其他人。

——喜歡就是希望他也喜歡你。

他沒有資格讨厭任何人。

是林疏身邊的人都在讨厭他。

他也沒有那個身份希望林疏喜歡他。

他只想林疏放過他。

就像石子沉沒湖底、bug被清理出程序、列車重回正軌。

他想做回他自己。

林疏聽他說完。他的男朋友是演員，演過太多愛情電影，遠遠比他更懂感情。聽他句句都說不喜歡，反倒是笑了，好像在笑他連自己的心都看不清。

“那你是什麽時候想通的？”

“我沒想通。”

顧慎言伸手撥開林疏被晚風吹亂的散發，他不是傻子，不至于連讨厭與喜歡都分不清。

他的男朋友有太多讓他讨厭的東西了。

他讨厭林疏太張揚、太奢侈、太自戀、太修複。

他讨厭林疏不收拾家務、總是光着兩條腿在家裏跑來跑去、作息不規律、不能按時睡覺與起床。

他讨厭林疏與娛樂圈深度綁定，他讨厭緋聞、八卦雜志、沒實際用途的電影電視劇、無聊又愚蠢的同行、和虛僞肮髒的聚會與頒獎禮。

他讨厭林疏對待他的态度，他讨厭林疏總是強迫他做他不感興趣的事情、總是在控制不住情緒的時候對他發火、總是根據自己的需要而對他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總是一見到他就直奔主題只想着那件事。

他讨厭林疏把他看作一個能被錢收買的人。

他讨厭林疏只把他當成一個炮友。

他讨厭林疏根本就不了解他。

也從沒想過要了解他。

但蒼天啊。

在東南亞被攔在片場外的那個黃昏，隔着幾十米，跪在熙攘人群間，他看着日光下的那灘血。

合約也好，回顧家也好，接納所有他讨厭到骨子裏的東西都好。

什麽都好。

他只祈求上蒼把他的愛人還回來。

“林疏，那不是喜歡。”

他注視着自己被從死神手裏搶回來的愛人，他的愛人有着漂亮的眼睛，勾人的淚痣，與跟他截然相反處處分歧的獨立人格。

“我只是很愛你。”

“愛到有很多很多的不喜歡與很讨厭，但也都不重要了。”

林疏便笑了。

今夜月色正好，風也溫柔。

鹹涼海風吹在身上，他們在無邊夜色與平靜汪洋前擁吻。那麽多纏綿着欲望的深吻裏，終于有了很簡單的一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