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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前任顧家家主,也就是顧慎言的外公,是個做大事的人。
顧老爺子出生于上世紀四十年代。
家裏七個孩子,四個死于戰亂與疾病,兩個選擇去往海外,他是唯一一個留在港城,扛起顧家的人。
顧老爺子的前半生都投身于事業,對男女情愛興趣不大,快三十歲了才與一位姓時的小姐結了婚。
三十三歲那年,時小姐為他生下一對雙胞胎女兒。
顧老爺子是不認為女孩也能繼承家業的。
但彼時他并不在乎。
顧家家大業大,還能養不起兩個小姑娘嗎?他忙于生意,但偶爾回家時,也會對妻女展示些許慈父情懷。
直到四年之後,顧老爺子在生意場上得罪了人。
仇家坑害,他僥幸撿回一條命,但失去了雙腿,也失去了生育能力。
顧老爺子從此變得陰鸷。
他懷疑妻子,憎惡妻子與任何男性接觸,哪怕是對家中的傭人多吩咐了兩句話,在他眼裏,都是不可容忍的背叛。
時小姐積郁成疾,不久便撒手人寰。
而時小姐留下的那對小女孩,就成了顧老爺子僅有的兩根小苗苗。
顧老爺子便致力于将他的兩個女兒打造成最好的貴族小姐。
姐姐顧鐘靈溫順懂事,讓學琴學琴、讓念書念書,從小便按着他的計劃聽話地長大。但妹妹顧毓琇卻潑辣外向,你說東她往西,打都沒用。
十八歲那年,顧毓琇偷偷拿走證件,北上投身娛樂圈。
顧老爺子無法容忍自己的女兒去做什麽被普羅大衆們品頭論足的戲子。
顧老爺子親自趕過去。
但在劇組裏當群演啃窩窩頭的小女兒不僅不肯回家,還要揚言跟他斷絕關系,并且聲稱混出了名堂要把姐姐也接走,再也不肯回那個牢籠。
顧老爺賞了小女兒一個大耳光。
從此,世上再也沒有顧毓琇,小女兒改了母姓,只有一個跟顧家沒有關系的時毓琇。
顧老爺子回家之後,對自己大女兒的管束更加嚴格。
便是連正常的社交活動,都不許顧鐘靈參加了。
他怕身邊唯一的親人也被那些古怪思想所蠱惑。他更怕外人會發現,發現他的女兒和個抛頭露面的戲子長着一樣的臉。
好在鐘靈一直很聽話。
二十五歲時,顧鐘靈在他的安排下結了婚。
結婚對象是他精挑細選的一個青年。
出身微寒,但長相俊秀、名校畢業、在集團能力突出,基因檢測顯示身體也很健康。
那位青年做了他的上門女婿。
顧鐘靈似乎不喜歡那位青年,又或者說,顧鐘靈只喜歡自己安靜地彈琴念書,她什麽人都不喜歡。
但顧老爺子不在乎,世上哪有那麽多情愛?他只希望女兒女婿們趕緊給他生孫子。
只要鐘靈生出一個小男孩。
他就再也不用憂心他辛苦拼來的萬貫家業無人繼承了。
顧鐘靈很聽話。
聽話地結婚、聽話地與那個青年發生關系、聽話地懷孕、聽話地生下了一個小男孩。
他抱着那個尚在襁褓的嬰兒。
深思熟慮地為自己未來的繼承人取了個好聽的名字。
——顧慎言。
*
顧慎言從小便知道,自己的父親與母親關系并不好。
他的母親很溫柔,從不會疾言厲色,但對待他的生父總是淡淡的,尤其抗拒肢體接觸。
顧慎言不覺得有什麽,他與生父從來不親近。
他的生父在家裏的位置很奇怪。
說是主人吧,可他生父對他的爺爺、母親、甚至是他自己,都有一種隐含的謙卑。
說是下人呢,他生父又能在宅子裏做出一些很出格的事。
比如酗酒、比如大聲咒罵、比如砸東西。
顧慎言八歲那年起,發現生父頻繁地帶着不同的陌生女性回家。
每到這時,他的母親都會帶着他回到卧室,關上門,為他念書或是彈鋼琴曲。
家中做事的傭人們看母親與他的眼神越來越奇怪。
宅子裏漸漸出現各種各樣的流言。
顧慎言從來不被允許看虛構小說和影視劇,他的爺爺說這些東西都是最肮髒也最無用的惡魔。
所以他起初不能理解“出軌”、“小三”、“渣男”這些詞語。
他去問母親。
母親溫柔地抱着他,對他講,你的生父沒有錯,陌生阿姨們也沒有錯,這些都是侮辱人的詞,你不可以使用。
但他看見母親在夜裏對着鋼琴落淚。
十歲時,他生父又帶女性回家,顧慎言在未合言的門外看見的生父拿着幾塊輕薄的布料,搭上那個女人的肩膀。
顧慎言去園丁叔叔們的工具間取了一把刀。
“阿姨,請你離開。”
他推開門,走廊的燈打在他的頭上,靜默無聲。
他握着一把沉甸甸的刀,耐心地等着那位陌生阿姨匆匆離開,然後對着房間裏衣衫不整的男人,說。
“再做讓媽媽傷心的事,我會殺了你。”
“傷心?”
他血緣上的父親扯着領帶走過來,蹲在他面前,被他手中的刀尖劃破了手臂,也混不在意,“你媽這輩子都沒正眼看過我一眼,她會傷心?”
那個男人用帶血的手指擡起十歲的顧慎言的下巴。
“你媽就是塊沒長心的石頭。”
“你也是。”
“你們顧家人,都他媽的是怪物。”
他刺傷生父的事情沒有瞞過母親,母親得知後,拉着他道歉,而後親手為生父包上了紗布。
他看見生父握住了母親的手。
後來,他的爺爺誇他做了件好事。
再後來,母親與生父的關系似乎有所緩和。
一年多之後,他的母親告訴他,他即将有一個妹妹。
*
顧老爺子沒想到,自己的大女兒竟然也這麽叛逆。
什麽叫完成了任務,什麽叫再不發生關系,什麽叫追求平靜與自由?
他把那位剛為他弄得孫子的女婿叫進書房,他的顧家怎麽能只有一位繼承人呢?
青年端正挺拔地站在他面前,拒絕了他使用強迫手段的提議:“您放心,我一定會讓鐘靈愛上我。”
顧老爺子冷眼旁觀了四五年。
他看着這個他親手挑中的小夥子試了各種各樣的方法,甚至還去學了彈鋼琴,而後從躊躇滿志到滿臉挫敗。
他的小孫子五歲時,顧老爺子開始着手把青年從集團中心一步步邊緣化。
三年後,他留了一筆現金,對領了開除信的青年道:“鐘靈不喜歡你。離婚吧,我為我女兒再挑一個丈夫。”
人性是經不住考驗的。
那位曾經優秀的青年喝了很多酒,在公司裏大鬧一通,從此染上許多惡習,甚至還在外面找女人。
顧老爺子從商多年,見過太多天之驕子跌入凡塵的悲劇。
他不同情他的上門女婿,但他很生氣自己的集團因此而蒙羞,顧老爺子把報道裏女婿醜态百出的照片拍在自己女兒臉上。
“顧鐘靈!看看你給集團帶來了多大的損失?”
那是顧老爺子第一次看見顧鐘靈哭。
他的大女兒外柔內剛,看起來柔弱溫和,但性情極為堅韌,從來不在人前落淚。
顧老爺子猜想,自己的女兒可能還是在乎那個青年的。
只是人,都需要刺激。
他默許甚至推動了之後的一切。
他認為這有助于自己的女兒清醒過來,給顧家再生兩個大胖小子。
他沒等來女兒。
卻先等來了自己的長孫。
顧慎言,十歲,替母親趕跑了入侵者,拿刀威脅自己的父親。
顧老爺子聽聞後,對着管家哈哈大笑,不愧是他的孫子,有他年輕時的風範!
他再一次把女兒叫來。
“鐘靈,你是女兒,是妻子,也是母親。你應該為顧家繁育後代,應該體貼丈夫,也應該好好教導孩子。”
“你希望慎言在你的影響下,帶着對父親的仇恨長大嗎?”
不久,他注意到女兒與女婿關系回暖。
過了大概一年,家庭醫生告訴他,鐘靈懷孕了,只可惜懷了個女孩。
他略有不滿,鐘靈都三十多了,再生個女兒太耽誤時間。但他看見女兒和女婿一起彈琴,把不滿壓在了心底。
*
顧慎言十二歲的生日宴。
顧家舉辦了一個小型的生日宴,他的父母一起為他彈了一首鋼琴曲。
顧慎言對自己的生父沒有任何感情,并不盼望父母親近,但他看到媽媽常單手護在小腹上微笑,他便也很期待這個妹妹。
生日宴後,他的母親拿出了一張邀請函。
德國古典音樂會。
他母親剛創作的鋼琴曲受到認可,主辦方邀請顧鐘靈以鋼琴家的身份去德國表演,他的母親想擇日就帶着他和他的生父去德國表演與游玩。
顧老爺子勃然大怒。
他撕掉邀請函,讓管家找來琴譜全部燒掉,痛罵生父管不住自己的女人。
那晚很混亂,顧慎言自己也記不清了。
他只知道最後看見血從母親的裙擺下湧出來,流了滿地。
他聽見爺爺說:“一個女胎,沒了就沒了。”
他看見生父抱住母親的身體:“沒事……沒事的鐘靈,等你好了,我們再生別的孩子。”
後來,顧慎言被傭人先帶回了房間。
他坐在窗邊寫作業,十二點的指針剛過,看見一道人影從窗前墜落。
他的母親十二歲生日的當晚,選擇跳樓自盡。
他的小姨,當年靠着自己一路拼成當紅影後的時毓秀回到顧家,和顧老爺子大吵一架,無比強硬地表示一定要把他帶走。
他沒有跟母親的雙生姐妹離開,而是選擇獨自去了德國。
他想看看媽媽向往過的地方。
他離開顧家不久,就聽說生父瘋掉了。
生父瘋了之後,被關在顧家老宅的一處閣樓裏,直至如今。
至于他父親的精神疾病是否與他爺爺有關,他說不好。顧老爺子自中風後,腦袋已經徹底糊作一團。
這個問題,他恐怕這輩子都不會有答案。
好在他并不好奇。
*
顧慎言删繁就簡地講完這幾段往事。
他不擅長講故事,也用沒什麽修辭,就平鋪直敘地說完。
剛才還溫情滿滿的林家人,包括林疏在內,在聽完他的陳述後,全部都沉默了。
就像是在光調柔和的畫布上,潑了一大桶黑墨。
整個飯桌的氣氛都變得窒息又怪異。
不像林疏的家。
倒像是他從小長大的地方。
顧慎言兩手放在膝蓋上,他今年将近三十,能猜到普通人聽聞這樣瘋狂而殘酷的一個家族,會是什麽反應。
他最後看了一眼林疏漂亮的眼睛。
“如果……你們聽完之後,不希望再和顧家人接觸,我能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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