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章

第 17 章

一向鎮定自若、威嚴盛氣的農場書記陳廣發難得失了僞裝多年的從容霸氣, 此刻,竟然是少有的失态。

面上焦急,隐有青筋暴起, 他一雙渾濁的炯目死死盯着蘇念, 像是下一秒就要動手似的。

蘇念反倒成了那個從容不迫的人。

她對着陳廣發扯了扯嘴角, 不急不緩道,看起來沒有絲毫畏懼:“陳書記, 我相信您不會的,我和家人如果出事了, 陳書記就是第一個被懷疑的, 更別提, 平反文件下來,平反對象就出事,傳出去也不好聽。”

陳廣發大半輩子汲汲營營,一心貪慕權利, 在蘇念看來,真到了危急時刻,權利對他來說比親兒子還重要, 他是不會放任沖動戰勝理智的。

撈出兒子重要,但是絕不能觸及他的權利地位。

蘇念見陳廣發眼中寒光收斂, 整個人似乎平靜下來,心知時候也到了, 準備離開:“陳書記, 我就只有這兩點要求,明晚收到我們家的回城審批文件, 還有就是謝晖救我一次,您不要為難他。其餘的, 我便不會再說什麽,您的本事大可施展到革委會去。”

說罷,蘇念轉身便走,只留陳廣發站在原地,目光幽深地盯着她離去的背影,一言不發。

蘇念從陳廣發辦公室離開,看起來腳步堅定,身姿挺拔,一步一步穿過走廊,踩上樓梯。周遭昏暗一片,樓道中不見人影,唯有自己的心跳聲劇烈。

籌劃許久,又是與陳廣發這種老狐貍打交道,蘇念不緊張是不可能的。

這會兒談判結束,她背靠在樓道牆壁上,有種劫後餘生的放松,呼吸漸重,起起伏伏,右手捂着胸口,不多時又平靜下來。

深吸一口氣,蘇念走到一樓時,又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看得陳廣發秘書李建軍微微擰眉。

“蘇念同志,你和陳書記談好了?”

蘇念沖他笑笑,一派怡然:“談好了,李秘書,我們就先回去了。”

蘇明德和郝秀紅見着閨女終于松了一口氣,陳廣發那人瞧着便是個一肚子壞水的,這麽大晚上要談工作,他們哪能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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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三口披星戴月回家,路上,蘇念心情大好,舉目繁星點點,輕哼着兒時童謠:“爸,媽,我們馬上就能回去了。”

“真的?”郝秀紅還琢磨着陳廣發起碼得拖着自己好一陣子呢,“是不是他說什麽了?”

“他拖着不批手續本來也沒道理,咱們就等着吧,就快能回城。”

說話時,蘇念擡頭看着繁星點點,天上繁星灑下細碎的光芒,閃耀進蘇念的眼眸,熠熠生輝。

——

陳廣發當初收到蘇明德的平反文件,随手扔在一旁,準備拖上一拖。

現如今,交待後續審批流程時,卻是對李建軍下了死命令:“蘇家的回城手續明天一天之內全部批完,你親自盯着去。”

秘書李建軍聞言詫異,按理說,這種回城手續要過不少領導的手,一道道傳遞下來,怎麽也得花個一星期時間,怎麽可能一天辦完。

他想起蘇念方才從樓上下來的一幕,帶着幾分胸有成竹的自信,他試探着開口:“陳書記,這事兒要一天辦完恐怕有些難啊。”

“再難也得辦,你挨個催着他們簽字蓋章,腿腳勤快點兒,別耽擱時間。”陳廣發昨晚受了一肚子氣,正愁沒地方發洩,李建軍算是撞槍口上了,“辦不好,你也別回來。”

“是。”李建軍無法,只能應聲,琢磨着明天一早加緊去找各個環節的領導簽字蓋章。

翌日,天際亮出魚肚白時,李建軍便出發了,整個勝利農場都有他來回忙碌的身影。

而從娘家回來的劉春燕則是哭嚎着上了自己男人的辦公室,對着陳廣發一把鼻涕一把淚。

“廣發,這是咋回事兒啊!志剛咋會被革委會抓走啊,什麽耍流氓?我看是蘇念勾引了他!”劉春燕這陣子基本都在娘家,她老娘病重,眼看着時日不多了,只能回去看着。

今早一回來聽說了這事兒,差點給昏厥過去。

陳廣發聽着媳婦兒這話,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志剛就是被你慣壞的!整天混得跟個二流子似的,正事兒不幹,現在還給我鬧出大事兒!”

陳廣發最生氣的不是兒子因為耍流氓被抓,而是這種事情居然辦不好,能被人當場打倒,直接抓了現行,真是丢盡了老陳家的臉,簡直是個廢物!

劉春燕眼裏含淚,嘶吼一句:“我慣壞啥了?兒子你管過不?他能有你不着家啊?”

兩口子在辦公室争執起來,陳廣發被吵得頭疼,一聲厲喝道:“你在這兒吵吵啥?去醫院看看你兒子去,他身子都要廢了。”

陳廣發和劉春燕從勝利農場趕到縣城醫院時已是下午,陳志剛因為受傷不輕,加上心理打擊過大,仍卧床養傷。

劉春燕也是這時候才知道,兒子不僅因為耍流氓被抓進了革委會,竟然還被廢了,現在正在縣城醫院看病。

她腦袋發懵,似乎天都塌了,哀嚎着嚷出聲:“這個殺千刀的謝晖!不能放過他!我的兒啊,你咋就這麽命苦,這縣城的醫生治不好麽?那咱們上省城去,老陳家還指着你傳宗接代哎!”

陳志剛清楚這兩天身體的變化,又聽到醫生說以後多半是不行了,整個人面如死灰,看着就是一副頹喪模樣。

直到父親陳廣發過來,他才在眼裏重新燃起希望:“爸,你要給我報仇啊,必須弄死謝晖!要不是他出現,我這事兒根本不會被發現,一切就都不會發生!都怪那個謝晖!他還害得我...”

提到傷心處,陳志剛聲音中帶着哭腔,臉色破敗一片,可把劉春燕心疼壞了。

“志剛,啊,我的兒哎,你放心,你爸肯定給你報仇!”

陳廣發看着這娘倆一唱一和,哭成一團,眉心高高蹙着,只沒有言語。

陳志剛擦一把眼淚,想起什麽,又看着他爸道:“爸,還有蘇念,這賤人也害了我,我不能放過她!必須讓她嫁給我,我身子壞了,她也不能好過!”

陳廣發呼吸沉重,吐納間皆是怒氣,想到昨晚在辦公室自己被蘇念這個黃毛丫頭手拿把掐,簡直是奇恥大辱。

這會兒聽到這不争氣的兒子還惦記着蘇念,着實是怒火中燒,他快步走到病床前,一把抓起陳志剛領口衣裳,将人帶着半坐起身,一個大耳刮子便扇了下去:“你還惦記她?你知不知道她利用你這事兒要挾我!你趁早把這心思給我收起來!”

“你打志剛幹啥?”劉春燕驚呼出聲,一把護住孩子,怒目瞪向男人:“你還是農場書記,連兒子都保不住!咱家志剛被欺負成啥樣了,你有本事就收拾蘇念和謝晖去!”

“你也是個沒腦子的,怪不得能教出這麽蠢的玩意兒!”陳廣發懶得搭理這娘倆,兇狠地掃過兩人一眼,當即拂袖而去。

陳廣發一耳刮子打得陳志剛眼冒金星,嘴角滲出血跡,心裏的憋屈和不堪在這一刻被壓了下去,到底是沒敢再造次。

只和母親劉春燕抱頭痛哭,各自心中都是郁結。

......

陳家在縣城醫院鬧出一番動靜時,陳廣發秘書李建軍正在勝利農場積極辦事。這種需要各部門領導簽字蓋章的事兒本來就不容易,誰會願意那麽快速給辦了?

是以,每回農場中有什麽文件需要申請審批,基本都是一個星期起步。今兒,李建軍只覺倒黴,一張嘴皮子快磨破了,催着人辦事,兩條腿也是累得慌,四處找人。

直到傍晚時分,他辦完所有手續,這才松了一口氣,便拿着個牛皮文件袋上了蘇家,将蘇家人盼了七年的東西送到。

蘇明德接過文件袋時手都在顫抖,他給松城寫信請求幫助的信件應當才到,沒成想,陳廣發這頭先松口了。

李建軍臨走時深深看一眼表面柔弱的年輕姑娘,只見蘇念眉眼彎彎,唇角挂着淺淺笑意同父母說話,一同打開文件袋仔細閱讀。

心裏t只犯嘀咕,這人竟然能令陳書記松口,加快給她家辦理回城手續,也不知道是歪打正着,還是太過厲害。

等李建軍一走,郝秀紅手捂着心口,似乎快喘不上氣,看着愛人激動道:“明德,你快掐我一把,這不是在做夢吧?”

蘇明德看向愛人,不住地寬慰她:“不是做夢,我們真能回城了,不信你問念念。”

蘇念看起來比父母冷靜不少,愉悅寫在臉上,可能是因為早有預料,少了那麽一分驚喜,她唇角含笑道:“媽,我們馬上就能回去了!”

因為确定能夠回城的時間較晚,這個點兒,隊部辦公室也關門了,沒法用電話,一家人只能先按捺住激動的心情。

“明天一大早我就去隊部打電話,通知你大姑和趙伯伯一家。”蘇明德這幾年少有喜形于色的時候,這會兒的笑意壓根藏不住,自眼角眉梢溢出,又在唇角挂着。

郝秀紅則是立刻開始收拾家用,兩手一搓,目光掃過各處,快速判斷哪些東西要帶走,從何處開始收拾:“咱們千萬別耽擱,能早點走就早點走,這個地方,我是一分鐘都不想多待了。”

蘇念理解母親的心情,幫着她一塊兒收拾,母女倆先将兩個屋子裏的衣裳整理出來。

蘇家人當初下放時就沒帶上幾件衣裳,以前的好衣裳被搜刮得七七八八,臨走時,還是大姑給他們找了些顏色素,看不出材質的衣裳帶着下鄉。

這麽多年下來,在勝利農場添置的也不多,基本都是最差的粗布做的衣裳,面料粗糙,穿在身上都磨皮膚,只後來穿着穿着也習慣了。

“這些衣裳就帶一點兒吧,其他的也沒必要帶。”蘇明德走進屋裏,開口道,“我這趟回去會補發這些年的工資和津貼,家裏條件不會太差,以後繼續在學校工作,工資也是可觀的,那些個衣裳沒必要帶走。”

郝秀紅看着一水兒的粗布衣裳,補丁摞着補丁,确實沒必要都帶走,當即也打定主意:“行,那就挑幾件平時穿得多的帶走,其他的給...”

“送小月她們吧。”蘇念接上一句。

牛棚裏比蘇家困難的大有人在,衣裳更加破爛,她們這已經是改善生活後條件好起來的。

“成。”

這一晚,郝秀紅興奮地四處琢磨有什麽東西需要帶走,将家中物件都仔細翻看一遍,蘇明德就同愛人一道商量,說着說着,又談到回城後的住處,到時候再慢慢添置家中的東西,只覺得滿心滿眼都是盼頭。

蘇念正在自己屋裏收拾整理幾件舊衣,一一折疊好放在一旁,可手上動作漸漸停下,想到自家即将回城,想到上次沒送出的五十塊錢。

她起身翻找出五張大團結,準備再去一趟謝家。

“爸,媽,我出去一趟。”蘇念手裏攥着錢揣在衣兜裏,對着在堂屋忙活的父母招呼一聲。

“這孩子。”郝秀紅看着閨女兩條麻花辮在堂屋一甩,轉瞬就沒了蹤影,忙嘀咕道,“這麽晚了上哪兒去啊?”

“上回給咱們送老母雞那家,很快就回來!”蘇念一路小碎步跑出家門,待行至院門口時,突然想到什麽,又匆忙轉身往屋裏去,将上回大姑寄來的水果罐頭給拿上,這才離開。

水果罐頭在這年頭是頂好的東西,農村裏基本舍不得買,得兩塊錢一罐,在城裏大多也是過年過節,或是家裏有人生病了能吃上兩口。

大姑寄來的水果罐頭,一家人也沒舍得吃,蘇念想起來,有人确實受傷了。

揣着五十塊錢,拿着水果罐頭,蘇念在夜色中趕路,時而快步疾行,時而小碎步奔跑起來,等遠遠能看見謝家那座土胚房時,卻突然停下了腳步。

不知為何,蘇念望着那漆黑一片的房子,心底總生出幾分悵然,周圍房屋挨着房屋,就只有這座土胚房孤零零地落在地面,周圍十來米都沒有其他人家。

而自己,再有一兩天就将徹底離開這裏,永遠不會再回來。

夜色朦胧中,蘇念緩步走到謝家門口,掃一眼沒有上鎖的院門,輕輕推開鐵門,走進院子裏,站在堂屋門口敲門。

上回過來,謝晖似乎不在家,她撲了空,将雞湯和紅藥水放在地上便走了。

如今地上空空如也,也不知道他喝了雞湯,擦了紅藥水沒有。

蘇念扣響木門,老舊的房門發出嘎吱嘎吱的悶響聲,傳進漆黑的裏屋,正躺在木板床上的年輕男人耳中。

謝晖躺在床上,兩條大長腿重疊搭在床邊,腳上的膠鞋還未脫,整個人隐匿在夜色中,看不清表情。

敲門聲持續不斷,他沒有動靜,聽到蘇念在門外的幾聲“謝晖”時,也沒有反應。

只靜靜待聲音消散。

蘇念盯着緊閉的房門,眸光一暗,輕聲嘀咕一句:“怎麽又不在家...”

無法,她幽幽地嘆口氣,轉身離去。

待蘇念轉身走了幾步,行至院子大門時,突然停下腳步,清麗的臉上浮起一絲疑惑,接着眼眸微亮,櫻唇一抿,她調頭又往謝家堂屋。

這一次,她手掌貼上屋門,大力拍打着,原本叫着謝晖的聲音也拔高了幾分:“謝晖,你在家對吧?為什麽不開門?”

聽到這話,躺在裏屋床上的男人睫毛一扇,掀起眼皮,目光沉沉看向了堂屋大門。

“謝晖,你開門,我有事找你。”蘇念終于想明白了什麽,總覺得屋裏有人,謝晖在家。

又等了片刻,屋門終于被打開,自打山洞那天一別,兩人時隔一日,又好似許久未見,視線在空中相遇時,總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在眼波間靜靜流轉。

蘇念擡眸打量着突然出現的男人,只見他似乎又變成了第一次見面時那樣,渾身散發着與世隔絕般的氣息,令人無端感受到幾分涼意。

謝晖仍舊一襲黑色衣褲,細碎的黑發下,一雙鳳眼向下瞥向蘇念時,帶着些許涼薄,像是在看陌生人。

這一眼,竟然就讓蘇念想到了自己見到謝晖第一面時的眼神,冷漠,一個眼神自有拒人于千裏之外的感覺。

如今,兩人分明配合着解決了一次大麻煩,可他又将自己摘離出去,在周身豎起刺,稍有不慎就會将人紮得生疼。

可蘇念早就不怕他了,絲毫沒有當時初見的畏懼。

她堅定地朝着謝晖看去,質問道:“昨天我敲你家門,你也是在家聽到了,故意不開的?”

上來就是質問,謝晖長卷的睫毛閃動,遮掩着眸中情緒,冷冷道:“不記得了。”

“我有事找你。”蘇念一把推開門,徑直往裏走,并不在意他是否願意讓自己進去。

謝晖掌着門框的手仍愣在空中,蘇念自他身邊擦肩而過,對襟褂子衣袖輕拂過他黑色褂子的衣擺,仿佛撩起陣陣火花。

兩人坐在謝晖裏屋的桌邊,一如當初,蘇念幾次偷摸上謝晖家幫他研究組裝收音機時。

只是這回,明明應該漸漸熟稔起來的兩人,坐在一處,卻顯出幾分距離感。

最後,還是蘇念先開的口。

她從兜裏掏出五張大團結以及一張一元錢遞過去:“謝晖,這回謝謝你,這是答應給你的報酬,還有前天在衛生所的醫藥費,一塊兒給你。”

五張大團結和一張一元錢紙幣,整整五十一塊錢,放在誰的面前,都是一筆誘人的巨款。一端被蘇念捏在手中,紙幣微微彎曲着身體,在空中拱出一道微彎的弧線,另一端卻無人來接。

謝晖淡淡凝視着應該十足誘人的報酬,可卻沒有伸手。

蘇念瞥他一眼,幹脆直接掰開他手掌,将錢塞他手裏,這才算交易正式完成。

謝晖再次感受到當初在驢車上,被身後的蘇念一把貼上手掌的感覺,同樣帶着些微涼意的手,又有着蘇念指腹間的細膩柔滑,令他瑟縮了一下手掌。

只是蘇念給錢的動作迅速,将錢放進自己掌心,便快速收回手,蔥白的指尖不經意間劃過,在自己掌心留下絲絲酥酥麻麻的癢意。

進屋後将水果罐頭放在桌邊的蘇念,又推着玻璃瓶罐到謝晖跟前:“這個也給你,是我大姑寄來的,我們家沒吃,都沒開過蓋,你留着吃吧。”

蘇念知道謝晖的日子比自家還要難過,甚至因為他一向桀骜不馴,拒任何人于千裏之外的性子,竟然是比其他下放的改造對象更難。

她即将回城,這瓶水果罐頭給他自然是更好的。

三角長條狀的黃桃在玻璃罐中好似一葉葉扁舟,一塊疊着一塊,在蜜漬甜水中誘人,任誰看了都忍t不住咽口水。

奈何蘇念面對的是一個把沉默當作習慣的男人,謝晖照舊沒搭理這茬,只道:“你走吧。”

“謝晖。”蘇念聽到這話突然有些說不清的煩悶,“你就這麽想要趕我走?”

這麽不近人情的冷漠,她在見謝晖第一面時就體會到了。

“你們家的回城手續辦完了吧?”謝晖這才側着臉,偏頭望向她。

幽幽月色朦胧似水,在早春微風的吹拂下,散落一地,絲絲縷縷萦上謝晖的周身,柔和了他鋒利的棱角,勾勒出他俊朗的眉眼。

蘇念擡眸回望着他,點點頭:“是,今天傍晚拿到了回城手續。”

她頓了頓,又問道:“你怎麽知道的?”

她們家拿到回城手續的速度非常快,這個時間農場中應該無人知曉。

謝晖勾了勾唇:“如果是我,會要求陳廣發在一天之內審批完所有手續。”

他深邃的眼神似是蘊着蒼茫大海,深不見底,平靜海面下卻是暗流湧動。

謝晖在告訴蘇念,他和她是同一類人。

蘇念也跟着笑了笑,杏眼裏亮晶晶的:“沒錯。”

突如其來的默契令蘇念心情暢快了些,她的視線從謝晖的鳳眼流轉,掃過他的眼尾、鼻梁、唇角...

瞥見那泛着烏青的傷痕時,蘇念面色一凜:“那天給你的紅藥水,你塗了嗎?”

回應蘇念的是沉默。

漂亮的姑娘嚴肅的神情添上一絲愠怒,白皙修長的手掌一攤,命令道:“把那瓶紅藥水給我。”

謝晖自桌子下的抽屜中拿出那日蘇念放在家門口的紅藥水,輕輕地置于她掌心。

蘇念将紅藥水擰開蓋時,感受到一陣淺淺阻力,心知這人是壓根沒開過蓋,便将開了蓋的紅藥水瓶放在他面前:“你這傷還是塗點紅藥水吧,總歸能好得快點。”

“不用。”謝晖壓根沒看一眼紅藥水,只盯着蘇念,默了默道,“這壓根不叫傷。”

蘇念聽到這話,心頭莫名竄上一股無名火,這人真是夠灑脫,夠折磨他自己的。

當即,蘇念也不願再勸,蹭地起身就要離開:“那随便你吧,你自己都不在乎你的傷,誰也管不着。我走了,再見。”

蘇念自裏屋離開,快步行至堂屋門口,蔥白指尖撫上木門,稍一停頓,只分辨到周遭僅有細微的風聲吹拂,謝晖這人果然冷漠無情,沒有半分動靜。

她輕咬櫻唇,一把拉開半扇門,驀然撞入沉沉夜色中,滿目繁星閃爍,灑落一地光輝。

砰的一聲。

蘇念又将門大力關上,迅速快步轉身,往裏屋去。

謝晖低眉聽見開門聲時,目光不知落在何處,卻也沒有擡頭看去。分離對他來說司空見慣,無論什麽境況,什麽人,最終都會離自己而去,這空蕩蕩的屋子裏,終究只會剩下自己一人。

只是,突如其來的關門聲驚擾了他,驚得他猛地擡頭望去,坐在凳子上的謝晖需要稍稍仰頭才能看清站在身邊,去而複返的蘇念。

漆黑的夜裏,僅有月光為伴,清冷月色在蘇念眉眼間輕拂,描摹着她修長白皙的脖領。

他一向冷淡的眼神少有地波動,蕩出幾分疑惑。

“你怎麽回來了?”謝晖輕聲開口。

“你幫了我大忙,我也不能看着你有傷不管。”蘇念一把拿起桌上仍開着蓋的紅藥水瓶,準備給他抹藥,“棉簽呢?”

謝晖此刻像是個被老師點名的學生,蘇念問什麽他就答什麽:“家裏沒有。”

蘇念氣鼓着臉頰,瞪他一眼,倒是沒再多說什麽,轉身去竈房用清水洗了手,再回來時,甩幹了水珠,這才用手當做棉簽,沾染上涼幽幽的紅藥水,就要往謝晖臉上抹去。

她坐在謝晖身邊,因為要塗抹紅藥水的關系,傾身向前貼了過去,專注地一一掃過他為了救自己而受的傷。

謝晖一張臉英俊,聽蔣會計說,謝家一家子都俊俏,謝晖更是繼承了父母的優點,從小就能看出是個俊小夥兒,等長大了,也是靠着英俊的皮囊,背負着再差的成分,也有腦袋不清醒的女同志湊上去,想跟他好。

只是現在,因為受傷後謝晖壓根沒管過傷口,一直放任,這張英俊的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徒增了幾分狼狽。

謝晖因蘇念的突然靠近瞬間僵直了脊背,尤其是一抹似有若無的馨香漸漸襲來,如絲絲縷縷的看不見的絲線包裹着這一方天地,更令謝晖的呼吸無端地加重了幾分。

溫熱的指腹混着清涼的紅藥水一并貼上自己的眼尾,謝晖呼吸一窒,猛地閉上雙眼,喉結滾了滾,瞬間往後退了幾分。

“你別亂動啊。”蘇念剛給謝晖抹上藥水,這人就往後一撤,害自己手指一錯,紅藥水拉到了顴骨上方。

蘇念拽着謝晖的衣裳往自己這邊一拉,再睨他一眼,那眼裏有些許不滿和讓他老實些的意味,謝晖将薄唇抿成一條直線,置于膝蓋的手掌漸漸握成拳,緊緊攥着,手背清晰的筋絡顯現,竟是比打架時還要難捱。

蘇念上藥上得仔細,她一向對受傷看得很重,希望家人朋友少受罪,受傷後得及時救治,是以,她這會兒沾着紅藥水給謝晖塗抹傷處也很認真。

柔軟的指腹一點點貼上肌膚,所到之處撩起陣陣戰栗,謝晖忍着難捱的情緒讓她貼上了眼尾的傷處,待她退開些再往指腹沾上新的紅藥水時,才覺得呼吸順暢了些。

只是不待片刻,那股擾人的氣息再次将自己包裹,這回,蘇念低頭俯身靠近自己唇角,當手指指腹即将貼上唇角傷處時,謝晖終于忍無可忍,一把握住她的手腕。

“你幹嗎啊?”蘇念疑惑問他。

“你走吧!”謝晖冷冷看着她,松開束縛的同時拉開與她的距離,毫不留情地下逐客令,“回你的城裏去,我這點傷用不着你來管。”

說罷,他一把奪過蘇念手裏拿着的紅藥水瓶,緊緊攥在手心:“永遠都別再來了,這裏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蘇念聽着謝晖沒有一絲客氣的話,怔怔看他一眼,杏眼漾出受傷的神色,謝晖的話說得難聽,她也沒再強求,只低聲回了一句好,便轉身迅速跑了出去。

回家路上,微風寒涼,拂過蘇念耳畔,吹散了方才謝晖的話語。

她默默走在青石路面,耳畔似乎還在回響謝晖最後那句難聽的話,也是,自己和他只是做了一次交易,何必上趕着去管他的傷呢?

自己就是閑得慌!

蘇念一路往家裏走去,這個時間,路上經過的社員不多,蘇念遠遠望見了自家那座茅草房,可就在只剩一條直道時,蘇念又停下腳步,想起陳廣發的陰險,到底是不太放心。

轉身上副書記吳昌達家中去了。

吳昌達對于蘇念突然到來,有些驚訝:“蘇念同志,你家的回城手續是不是辦好了?”

吳昌達今天早上就被李建軍委婉地催促着簽字,他心裏疑惑,李建軍代表的是陳廣發,現在看來,陳廣發竟然着急給蘇家辦回城手續?

疑惑片刻後,他心下了然,應當是因為陳志剛鬧出的事情。

“是。”蘇念對着這位幫過自家數回的副書記笑了笑,“吳副書記,這回也是多虧您幫忙,我們家這兩天就要回城了。”

“那感情好!”吳昌達媳婦兒在屋裏隐約聽到動靜,忙迎了出來,自打當年蘇念不顧安危救了自己閨女,周啓紅就對蘇念感激不盡,這些年也是不時悄悄接濟蘇家,能幫的都幫上一把。

“蘇念姐姐,你要走了?”吳海麗跟着母親一塊兒走到門口,睜着漂亮的大眼睛看向蘇念,她記得蘇念姐姐跳進河裏救了自己,她感謝蘇念姐姐,也舍不得她,“給你吃糖。”

她只有一顆糖,卻願意給蘇念姐姐。

“姐姐不吃,你吃吧。”蘇念笑着摸了摸她的頭,又道,“姐姐也要回家了。”

吳海麗固執地剝了糖紙,踮起腳要給蘇念姐姐喂糖,又道,“回家?雖然我很舍不得你,可是每個人都要回家的,你以後還會來看我嗎?”

周啓紅聽到這話瞥閨女一眼,又沖蘇念不好意思地笑笑。

這些年,蘇家下放後吃了不少苦,她自然明白,蘇家人不會願意再踏足這片土地,閨女是年紀小不懂這些。

果不其然,蘇念沒接這話茬:“姐姐不會回來了,你以後有機會來松城,來找我啊。”

“好啊!”吳海麗還沒去過省城呢,聽說省城特別大特別氣派,比縣城厲害多了,“我以後去看你!”

蘇念嘴裏含着吳海麗堅持喂給她的橘子糖,t轉而看向吳昌達:“吳副書記,這些年很感謝你們一家對我們一家的幫助,以後如果有什麽需要幫忙的,我們家在松城,也願意盡綿薄之力。”

吳昌達擺擺手:“分明是你救了海麗,對我們家的恩情更大,這些年,我們也沒幫到你們家什麽。”

雙方客氣寒暄幾句,蘇念對吳家人的感激不假,只是最後又提到過來一趟的主要目的:“吳副書記,我最後還有一件事希望您能幫忙。”

吳昌達爽快開口:“你盡管說。”

“謝晖為了救我打了陳志剛,必定得罪了陳廣發,等我們一家走了,我擔心陳廣發對他使陰招。您幫忙多看着一點,稍微顧一顧他。”

吳昌達心頭有數,以他和陳廣發共事多年的經驗,陳廣發明面上不說什麽,背地裏确實極有可能針對謝晖,這也是吳昌達最疑惑的地方。

謝晖這些年從來沒有過這麽熱心幫別人的時候,畢竟他自身難保,更別提,還冒着如此得罪陳廣發的風險。

他深深看一眼眼前的蘇念,應下這件事:“你放心,我和謝家有些淵源,謝晖那小子,我會看着的。”

......

次日,蘇家一家三口在激動與興奮中迎來了明媚燦爛的朝陽。

一大早,蘇明德前往隊部,花錢打了兩個電話,分別通知大姐蘇明芳和好友趙華良。

蘇明方在電話中得知二弟一家的回城手續已經審批好,随時能夠回城,心中自然是感慨萬千。

放下電話回到家中,竟然是激動地眼眶泛紅。

愛人孫長霖見狀一問,得知蘇明德一家人終于能回城,同樣為之高興:“到時候咱們過去接他們一家子,現在能回城,着實不容易。”

蘇明芳深深地嘆口氣,聲音哽咽道:“那不是嘛,等了多少年啊,終于給盼回來了!”

“回城?”走到蘇明芳家住的二層小樓家門口的蘇明強和愛人趙曉慧隐約聽到幾個關鍵字眼,瞬間警覺起來,“姐,姐夫,你們剛剛說啥?誰要回城了?”

蘇明芳見三弟兩口子過來,心頭有些不爽利,可也終究是被血脈親緣羁絆,擡手抹了抹眼淚,讓人進屋。

當年,二弟被帶走調查,被定性,貼心地主動讓親人登報斷絕關系,以免被連累,蘇明芳自然不肯,雖說後面也受到些許牽連被調查問話,可沒什麽大礙。

只是三弟一家,卻是迫不及待地登報,同蘇明德這個二哥斷絕關系。

雖說是為了自保,可蘇明芳心頭始終對此事耿耿于懷。

“是不是二哥一家要回城了?”蘇明強心頭問出這話,實際已經猜到了七七八八,不然大姐不至于紅了眼。

孫長霖點頭:“是,你二哥一家馬上就要回來了。”

蘇明芳念着這幾年,二弟一家吃苦受罪回不來,自己對三弟一家有些介懷,好好的三姐弟竟然是少有見面,她年紀上來,又經歷這麽一遭,終究軟了心腸:“等這兩天明德一家子回來,你也給人備點禮,打點家用,別把好好的親兄弟關系斷了。這些年了,我們到底是一大家子人,還是多互相扶持。”

“嗯,我知道。”蘇明強同趙曉慧沉着臉離開,心頭卻是焦躁不安。

“完了完了,你二哥真要回來了!”趙曉慧總覺得心裏不踏實,自家的好東西,還有那些錢,能不能守住啊?

“你慌啥?”蘇明強皺着眉,低聲呵斥,“真是頭發長見識短!當年他家那麽多東西都是被那些紅袖章搜刮走的,我們就拿了一點兒,他們哪能知道啊?到時候咱們好好跟他們搞好關系就是!”

勝利農場這邊,蘇明德自然不清楚自己要回城的消息引發了三弟一家的恐慌,他同大姐蘇明芳通完電話,再撥通了趙華良家中電話。

可巧,趙和平正好也在家,聞言,竟然是恨不得搶過聽筒:“蘇伯伯,我開車來接你們!現在火車坐着遭罪,裏面人多又亂,時間還長...您別跟我客氣,我一直惦記着念念...和您同郝阿姨的...對,我明天一大早就出發,大概中午就能到!”

挂了電話,趙和平一臉喜色,眼中似是閃爍着精光:“念念一家終于要回來了!”

趙華良瞥兒子一眼,将他的興奮盡收眼底:“你就知道惦記蘇念。”

“爸!”趙和平臉上挂着笑容,唇角弧度難以壓下去,“念念在那個什麽農場受了這麽多年的罪,我想着都難受。”

趙和平母親衛英聽到動靜,匆匆下樓,心中是五味雜陳:“平時給你安排相親,沒見你這麽積極,現在還要親自開車去那麽遠的地方接人。”

“媽!我不想相親!”

“你還惦記蘇念?”衛英嘆口氣,看向丈夫,“看看和平這性子,他和蘇念小時候玩得好,可那畢竟是多少年前了,現在蘇家的都下放了七年,誰知道遭過什麽罪,回來是回來,到底跟咱們院裏的人不一樣了,反正我是不願意的。”

“媽,念念下放七年也不會有什麽不一樣。”趙和平一臉固執,“反正我就喜歡她一個,別的人跟我沒關系。”

“你——”衛英被兒子氣得夠嗆。

“好了。”趙華良聽着愛人和兒子的争吵,出聲制止,威嚴的臉上眉目深邃,眼裏透出幾分深思,“其實蘇念進咱們家門也不錯。當初要是沒有蘇明德下放的事,興許兩人早就結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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