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章
第 25 章
蘇念心頭一動, 在風霜雨雪聲中似乎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怦怦作響,劇烈而迅速, 就連呼吸都被帶得急促了幾分。
她深吸一口寒涼空氣, 垂眸斂下所有情緒, 羽睫輕顫間,沒再看他:“我出來太久了, 得回去了。”
頓了頓,對面的謝晖沒有應聲, 蘇念喉頭一哽, 又擡頭看着謝晖, 像是下定決心:“你自己多保重吧,再見。”
說罷,蘇念踩着薄薄的積雪離開,只在濕漉漉的地面留下淺淺的鞋印。
一步一步, 總覺得走出巷口的腳步有些沉重。
等離開空巷,瞥見外頭人來人往,穿着厚實冬衣的人們來去匆匆, 蘇念這才松了一口氣,整個人像是卸了勁般找回了一直以來的理智。
冬日天黑得早, 吃過晚飯沒多久便暗淡下來,等蘇念到家時, 夜色微沉, 她和父母打過招呼,洗了個熱水澡, 換上睡衣睡褲躺在床上,盯着昏黃燈光下影影綽綽的天花板發呆。
眼前似乎總是浮現着謝晖最後看向自己的眼神。
那雙深邃的眼眸黑白分明, 淬着久經風霜雨雪後的透亮,那樣純粹幹淨,無聲地訴說着一切。
蘇念像是失去了思考能力,難以用各種理智的情緒判斷什麽,最終只能将自己蒙進被子裏,陷入一片綿軟。
隔天便是星期日,蘇念難得地睡久了些,吃過早飯便見到表妹孫興雲上門來了。
“二嬸,念念姐,我媽讓給你們帶的山貨,說是廠裏收的。”蘇明芳沒功夫走一趟,正好孫興雲想找表姐說話,就順手帶來。
“替我們謝謝大姑。”蘇念轉頭見表妹一臉喜色,瞬間猜到什麽,“你婚期是不是定了?”
郝秀紅收起山貨,聞言也好奇:“小雲,真定了?”
“嗯。”孫興雲點頭,面上露出幾分小姑娘的嬌羞,“我媽和文傑他媽一塊兒挑的日子,就下個月十九,到時候二叔t二嬸表姐可得來喝喜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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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雲,恭喜啊!”蘇念拉了拉她的手,為表妹高興。
孫興雲一年前相親成功,和鋼鐵廠三級鉗工李文傑處對象,雙方父母見面也彼此滿意,兩家人家庭條件都不錯,兩個年輕人也般配,就這麽到了日子,順理成章地挑選吉日準備結婚。
郝秀紅是羨慕啊,大姑姐兩個孩子都結婚了,如今就差念念了。
她這些日子總是琢磨不住地想,要不是當初耽誤那幾年,一家人離開,閨女哪會是現在這樣對找對象沒什麽想法的。
到底是她和愛人把閨女耽誤了。
等孫興雲一走,郝秀紅又拉着閨女的手,苦口婆心道:“念念,媽媽不是想催你,實在是不放心,我尋思我們家念念是全天下最好的姑娘,沒有比你更好的,媽媽也不知道是哪輩子修來的福氣,能有這麽一閨女,以後爸爸媽媽老了,就擔心不能陪着你,總要看到你有個可靠的對象才安心。看看現在興雲也要結婚了,相親相到一個各方面都不錯的,你好好想想,也可以試試。”
蘇念明白自己這個年紀的女同志大部分都有對象或者嫁人了,父母操心是正常的,就連松城大學的附屬小學辦公室中也有同事想給自己介紹對象,可是她…
“媽,我再想想吧。”蘇念含糊應下一句。
午飯後,蘇念回房睡午覺,眯了半個小時也沒睡着,又起身坐到桌前。
當初在勝利農場後期悄悄寫的日記本帶了回來,蘇念一頁頁翻看,一直看到了自己寫下二月蘭那頁。那天,她碰見幾個小孩兒踩踏着謝晖奶奶的墳,将幾人趕走後,假裝不經意地灑了幾片二月蘭花瓣上去。
翻看日記也想起令人心裏亂糟糟的人,蘇念纖細的手指輕撚着紙頁翻過,到底不願再看那篇。
直到大半本日記本被翻閱完,仿佛走過了曾經荊棘密布的幾年,剩下十來張空白頁面,等待她書寫新的人生。
蘇念轉開筆帽,手握鋼筆,筆尖在空白一頁落下,一點一點地列下如今相親的條件選擇。
雖說沒去相過親,可她也知道找對象的男女雙方看的是什麽,或者說,自己父母看女婿的評價标準。
對女兒好不好
家世
人品
工作
前途
過往
……
蘇念寫了一列,長睫下清亮的杏眼仔細端詳着這些條件,又提筆一杠一杠地劃去。
合上日記本,蘇念擡頭望着窗外,樹幹上積着皚皚白雪,倒是漂亮極了。
明天上午自己是滿課,蘇念在星期日下午便抽時間備課,待在房間中忙碌,直到下午四點多,房間門被人敲響。
“念念,聽阿姨說你在屋裏?”
門外傳來趙和平的聲音,這才提醒了蘇念,她那日把趙和平和沈雅欣“丢”下,自己和謝晖先走了,後來大家忙碌起來,倒是好幾天沒見面。
“和平哥。”蘇念起身開門,看着這個在幾乎所有人眼中的最佳女婿人員,心頭卻泛不起什麽波瀾,“找我有什麽事嗎?”
趙和平就站在蘇念房門口,看着這個和自己從小一塊兒長大,中間分離七年,如今重逢的姑娘,瞬間想起那日她和那個陌生男人先離開的畫面。
無可否認的是,她和那人認識,而且挺熟悉。
這樣的認知令趙和平心裏不大爽利。在他看來,蘇念回城後對誰都是淡淡的,像孟超他們和蘇念是點頭之交,和沈雅欣交情深一些,可那是女同志不一樣,唯有自己,趙和平深刻地明白,雖說蘇念拒絕了自己的示愛,可自己仍是她在松城關系最好的年輕男同志,他始終堅信,蘇念最終會和自己處對象。
可是那日突然出現的陌生男人令他升起了一絲危機感。
“念念,那天那個男的是誰?我看着他不像個好人,你怎麽會認識他的?”趙和平一連串問話如同機關槍似的,蹭蹭蹭地往外蹦。
蘇念原本以為趙和平是出于朋友的關心,直到聽到他說出一句不像好人,眉心微不可察地擰了擰。
“和平哥,他…是我的朋友。”
“朋友?念念,你怎麽會有這種朋友!”趙和平迅速在腦海中搜尋記憶,蘇念從小在松城長大,自己和她家也認識多年,那個男人是哪兒冒出來的?
只是一切無果,他從未見過那個男人。
“他是松城哪裏的?瞧着連個正經工作都沒有吧,念念,你當心別被騙了!”
“我心裏有數,也有足夠的判斷力,和平哥,你不用操心這樣的事。”蘇念直視着他,目光堅定,“我都二十一歲了,并不是小孩子。”
“可是你這樣心思單純善良的女同志最容易被騙,我見那人不像個好的,跟個二流子似的,興許對你有企圖!你是什麽身份,他興許就是想扒着你,從你身上騙財騙…”
最後一個字,趙和平沒好開口,可蘇念聽懂了。
“和平哥,你是我朋友,他也是我朋友,你們不認識,不用通過一個人的外表妄加判斷,他不是你說的那樣。”
趙和平像是剛認識蘇念,萬萬沒想到,她居然這麽維護一個落魄狼狽的二流子,甚至不惜如此對自己說話。
“你…你真要吃了苦頭才知道醒悟!念念,你怕不是瘋了,拿那麽個一看就不靠譜的男人當朋友!”
趙和平頭一回沒有紳士風度地和女同志不歡而散,尤其這人還是蘇念。
可是他控制不住,畢竟蘇念為了那麽一個差勁的男人同自己争辯嚴重傷害了他的自尊心。
再待下去,趙和平覺得自己會遭受更多的挫敗。
他倒要看看蘇念會不會後悔,自己和她可是二十年的情誼,那個男人算什麽?和她又認識了幾天!
——
經歷了忙碌又令人頭疼的星期日,蘇念在周一上班時,難得現出幾分疲态。
連續上完四節數學課後回到辦公室,蘇念進屋後放下課本,先端起搪瓷盅準備喝水潤潤嗓子。
當小學老師不容易,尤其是低年級的學生活潑好動,幾節課下來當真是費嗓子。
早上倒的熱水已經涼透,她就着淺淺的涼水又拎着暖水瓶倒了大半盅熱水,這才捧着搪瓷盅一口一口飲下。
暖和的水不僅潤了嗓子,也流到四肢百骸,暖了身子。
她剛放下搪瓷盅,活動活動凍得微僵的手指,就聽見門口響起敲門聲。
随之而來的還有一道熟悉的聲音。
“念念,在忙嗎?”
蘇念同于曼麗面對面站在避風的走廊處,身上各自是一件版型修身的羊絨大衣。
不過兩人身型略有不同,于曼麗偏瘦,是瘦得有些過分那種纖細,打小就胃口小,家裏怎麽也養不豐腴,好在她瞧着溫柔似水,說話做事都輕聲細語,處處顯露幾分優雅氣質。
而蘇念則不同,經歷得太多,将兒時的天真爛漫都扼殺,無論何時何地皆帶着些清冷與疏離,以及超出同齡人的成熟和從容。
這是于曼麗自去年蘇念從勝利農場回來後得出的結論,她發覺蘇念表面看起來沒多大變化,依舊漂亮動人,可內裏不太一樣了。
有些難以靠近,也有些難以捉摸。
兩人一個是數學老師,一個是思想品德課老師,雖說都在一個學校教書,可如果不是專程見面,也挺難得碰上。
她今天過來,是專程找蘇念的。
“念念,你是不是和和平哥吵架了?”
蘇念不妨于曼麗特意來問自己這事。坦白來講,她不認為和趙和平吵了架,不過是兩人對謝晖的看法有些分歧,甚至她也不怪他,畢竟謝晖那天的形象是有些落魄,處處又帶着幾分狠厲勁兒,很難不讓人多想。
“也不是吵架,就是有些看法不同,倒不是什麽大事。”
“真的?我還以為你們吵架了,彼此鬧得不愉快。”于曼麗今早出門上班碰見趙和平,敏銳地覺察到他的心情不好,旁邊的孟超打趣他怎麽沒去找蘇念,趙和平第一次面露不悅,像是賭氣道,她最近忙着和其別人見面。
這自然是很反常的。
蘇念微微搖頭:“我們又不是小孩子了,不至于。”
她回城一年多,也漸漸看明白于曼麗對趙和平的關心,尤其是這會兒t,還為了趙和平上門來找自己,蘇念臨走時對她道:“曼麗,你可以去關心關心他,其實我覺得你們挺般配的。”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被誤會了,蘇念對這個兒時的玩伴說出了心裏話,也算是勸了她一句。
要是真的喜歡他,倒不如直接了當去說,兩人從家世到自身各個方面看都很般配。
于曼麗看着蘇念離去的背影,若有所思,片刻後,也下樓回到自己的辦公室。
下午上完課,宋晴從單位出來到學校找于曼麗,聽聞趙和平和蘇念吵架心情不好,她皺着眉頭嘀咕:“曼麗,你等什麽呢?這會兒正好去安慰安慰趙和平啊?再說了,你哪裏比蘇念差了?我不信趙和平真看不到你的好!”
“他現在一門心思在蘇念身上…”于曼麗背着包,同宋晴一道往家屬院又去,“我去說了也是自尋煩惱,興許大家的關系還會鬧得不愉快,連朋友都做不成。不過你的想法倒是和蘇念一樣。”
“什麽?”宋晴從小就不大喜歡蘇念,不為別的,每回蘇念念書成績都好,被老師誇被同學誇,像是就她厲害似的,“她說什麽了?”
“她可能也看出來我喜歡和平哥,意思讓我直接去表明心意。”
“嘿,那她這話沒錯,我也覺得!”
……
一星期後,星期六下午。
原本還算晴朗的天氣陡然變臉,淅淅瀝瀝飄起細雨。
蘇念沒帶傘,下午上了兩節課後忙碌完,便背着包,右手擋在發頂,快步往外去。
這個星期是小學的期末周,下星期一二期末考試,星期三星期四教師返校閱卷,後面就将開始長達兩個月的寒假。
作為老師,想到有漫漫寒假,心情也雀躍起來。
這個星期為了準備期末考試,她日子過得充實,也沒時間沒心思去想其他的,倒是覺得日子又安穩下來。
只是一路小碎步奔至學校門口,迎面看見站在校門口的一抹背影,她瞬間停下腳步。
也不知道為什麽,她和謝晖明明不太熟,認識的時間滿打滿算也不長,可她就是能一眼認出謝晖的背影。
許是有所察覺,謝晖一瞬間便轉身看來,快到蘇念還來不及收斂起驚訝神色。
“你怎麽來了?”蘇念不意外他能打聽到自己在哪裏工作。
可是上回自己同他算是勉強掰扯清楚了,就算他堅持沒收剩下的三十多塊錢,全身上下的衣裳褲子鞋子,蘇念也算還了人情。
至于其他的念頭,她清醒地摒棄。
“我請你吃飯,順便還你錢。”謝晖穿着新衣服,整個人看着精神不少,至少沒有那日的落魄與狼狽,就這麽身材高大,眉目俊朗的模樣,還有兩個路過的女同志回頭打量了他兩眼。
抛開其他不談,謝晖相貌堂堂,又身材高大,加上穿着百貨大樓品質好的成衣,說是松城裏哪處公子哥都有人信。
蘇念不動聲色打量他幾眼,好奇道:“我說了買的那些衣裳就當是報酬,我們兩清了。不過,你哪兒來的錢?”
距離上次見面才過去一個星期,他竟然有錢了?
“想知道?”謝晖掀起眼皮,漆黑的瞳仁朝着蘇念盯來,溢出笑意,“吃飯的時候告訴你。”
蘇念也不知道是對謝晖太好奇,還是被他眼裏難得一見的笑意晃了神,稀裏糊塗就跟着他走到了國營飯店門口。
這人以前從來不笑的,現在但是變了。
“想吃什麽?”謝晖指着今日小黑板上供應的菜品問她。
蘇念只覺得這話有些熟悉,可她想着謝晖不管做什麽,在人生地不熟的松城掙錢都不容易,當即表示:“我請你吃飯吧。”
謝晖聽到這話,挑了挑眉,嘴角噙着笑意:“不是說我們兩清了,你還要請我吃飯?”
蘇念:“…”
“你不說的話,我做主點了。”謝晖從兜裏掏出皺皺巴巴的一把散錢和糧票。
蘇念目光一掃,全是一毛兩毛的,甚至還沾着些灰塵,她心裏更是好奇,見謝晖已經開始給服務員報菜名,忙阻止他:“我不想吃那些,吃面吧!我要一兩面條。”
四方桌上,擺放着兩碗面條,謝晖給改成了兩碗二兩的,裏面還蓋着幾塊鹵肉,味道噴香。
“你覺得我很窮,想給我省錢。”謝晖握着筷子大口吃面,随口道。
蘇念不妨他如此直白,這樣的話哪能直接說出來的,擡眼瞥向他時,卻見到那骨節分明的手指上隐約可見幾處細小的傷口,透着血絲。
“你手怎麽了?受傷了?”蘇念放下筷子,擰着眉心道,“你到底怎麽掙錢的?還是說被欺負跟人打架了?”
謝晖似是不以為意,口中鹵肉大口嚼咽下去,才回道:“不能是我去欺負別人?”
蘇念又握起筷子,小口吃面,輕聲呢喃:“你不會。”
剛脫口而出心裏話,蘇念瞬間又想到什麽,在心裏默默嘀咕一句,除了欺負我。
謝晖碗裏的面條很快見底,他年輕,又是幹些什麽都耗力氣的時候,二兩面條下肚,再把面湯也喝得幹幹淨淨,這才有了些飽腹感。
而他右手邊的蘇念吃得慢條斯理,謝晖吃完後也不催她,就默默看着,仿佛這是一件有趣的值得專注對待的事情,看得蘇念不太自在。
“我吃好了。”蘇念忙将最後幾口面條送入口中,掏出藍白格子手帕擦了擦嘴。
“吃飽沒有?”謝晖問她。
“嗯。”蘇念有些受不了現在的氣氛,甚至後悔反省自己原本和他兩清,互不相欠,為什麽又一塊兒來吃飯,“我先走…”
“等會兒,我把錢給你。”謝晖把衣裳口袋裏的全部散錢掏出來,放到蘇念跟前。
一把毛票,面值都不大,粗略估算攏共有個三塊多。
“我不要你的錢。”蘇念覺得謝晖瘋了,而令她好奇的是謝晖到底上哪兒掙錢去了,尤其是,是不是铤而走險,“你不會又去投…”
“沒有。”謝晖立刻否認,“我說聽你的就聽你的,不會去做那事。”
蘇念暫且放下心來,畢竟松城抓投機倒把比勝利農場那邊嚴多了,一個多星期前,松城的紅袖章就抓了一批投機倒把的進去,聽說日子可不好過。
“那你跟我說實話,錢怎麽來的?”
“我找了個工作。”
“工作?”蘇念不大相信,謝晖一個沒有親戚關系沒有任何優勢的外地人怎麽可能在如今僧多粥少的松城找到工作,“你怎麽找到工作的?什麽工作?”
“在碼頭卸貨的臨時工,人家看上我力氣大,也便宜,才肯給我個工作。”
蘇念越聽越起了刨根問底的心思,逮着謝晖一通詢問,這才明白他如何得來了工作。
幾天前,謝晖在松城轉悠的時候,正好在碼頭遇到一船舶公司的小組長差點被落下來的貨物砸到,他眼疾手快将人推開,怎麽也算是有了份人情,這便讨了個工作。
可工作的待遇聽得蘇念皺起眉頭:“每天裝貨卸貨十三個小時,一個月五塊錢?”
在碼頭搬運貨物是重體力貨,就是城裏定量糧食都會為碼頭搬運工多定五斤糧食的額度,那是真累出來的,一般人抗不下來,普遍工資在一個月二十到三十左右,另外有補貼。
可謝晖這個工作強度太大,工資太低。
“你也知道我一無所有,沒人肯給我工作,能找到一份臨時工已經不容易。主要是人還管飯,一天兩頓飯包了,還能有個落腳處。”
蘇念很想勸謝晖,可話到嘴邊又說不出口,勸他回去嗎?回勝利農場繼續被排擠被針對?
可是勸他留在松城又是對的嗎?
“那這錢是怎麽回事?你才工作幾天,怎麽就有五塊錢?”她粗略估算,剛剛兩碗鹵肉面的價格加上桌上毛票的金額,應該就是他一個月工資的數。
“我好歹救了那小組長一回,預支了一個月工資。”
事實上,那小組長本來是準備給謝晖一塊錢當感謝費,不過謝晖拒絕了,只要來了一個廉價的臨時工工作。
“那我更不能收。”蘇念突然覺得,剛剛那碗面也不該吃的。
“那就當你幫我存着。”謝晖把錢往她面前推了推,“集體宿舍裏經常有人偷t東西,還查不出是誰幹的,有工人的錢就被偷了挺多次,我放身上也不安心,被偷了不是更虧?”
蘇念聽着謝晖搬出一個個理由,像是難以拒絕,理智告訴自己,不要再和謝晖有牽扯,可最後仍是稀裏糊塗答應幫他保管。
“那我先幫你保管一段時間,你以後能自己放着了就立刻拿回去。”
謝晖看起來心情不錯,輕聲道:“嗯,你好好管着,我以後娶媳婦兒就靠這錢了。”
聽到這話,蘇念将毛票一張張捋平整,一張張疊放的動作頓了頓,突然覺得有些燙手。
——
謝晖的毛票被蘇念放在卧室的抽屜裏,單獨用一個黃皮信封裝着,看着那略微鼓起來的信封,蘇念撫了撫眉心。
兩天後,小學期末考試結束,教師們陸續返校批改試卷,等一切忙完,蘇念也迎來了期盼已久的寒假。
寒假第一天,她有意起得晚了些,像是特意告訴自己假期的到來。
起床下樓梳洗,吃過早飯,面對突然而至的閑暇時間,蘇念還有些不适應。
沈雅欣約了她星期日去看電影,孫興雲半個月後的喜宴也定好了,除此之外,蘇念倒沒有提前安排什麽。
一上午,她陪母親說着話,見她時不時老毛病犯了,便堅持陪她去人民醫院看看。
郝秀紅并不大喜歡去醫院,可架不住閨女擔心,等從醫院做了檢查拿了藥出來,已經快到晌午。
“媽不是說了這是老毛病,天氣一冷就容易犯疼,不是大事。”
蘇念望着飄着小雪的天際,想起當初母親在勝利農場受的苦,幹了太多活,如今回城了,身上的病痛也不停提醒着他們一家人那些歲月。
“那也得檢查,來拿藥吃,總不能都自己挨着。”蘇念手臂挽着母親,又伸手摸了摸她的微涼的掌心,雙手合攏給她搓熱。
郝秀紅笑得眯了眼:“以前我給你搓手,現在你是長大了,還給媽媽搓手。”
“那可不。”蘇念擡頭時,忽然瞥見母親耳後黑發中似是又添了幾根銀絲,心頭驀地一酸,“以後爸媽都得聽我的,可不能任性。”
郝秀紅心頭暖融融地笑開,倒是應下了。
中午,蘇念讓母親去休息,自個兒在廚房忙碌,娘倆吃了午飯又說了會兒話,蘇念算好時間監督着母親把藥吃了,再擰開藥水蓋子,給母親上藥。
黃霜霜的藥水在蘇念白皙的掌心暈開,被她按壓揉搓在母親背部腰間,一陣按摩後,郝秀紅心疼閨女手酸,忙勸了她:“好了,你也歇歇,媽媽正好去睡個午覺。”
“好。”蘇念看着母親歇下,這才去洗了手,手上飄散的藥味有些濃,令她瞬間想起了那日在謝晖手上見到的傷口。
一再勸誡自己不要與謝晖過多牽扯,可蘇念仍是一時沒有忍住好奇心,在寒假的第一天下午走到了松城碼頭。
松城臨江,寬廣無際的江面似是自地平線蔓延開來,平靜無波,卻似蟄伏的巨龍。
這裏是松城最大的貨運碼頭,周圍人來人往多是搬運工,幾乎是日夜忙碌着裝貨卸貨。
肩上扛着的都是能壓彎人的重物,一般人輕易幹不下來。
蘇念出現在這裏有些惹眼,她沒往裏走去,順勢走到稍遠處的幾棵松樹下,只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直到…
視線中出現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謝晖穿着來松城時的破舊衣裳,單薄得像是能被江邊呼嘯的寒風刮倒。可他力氣很大,每次扛着貨物時,手臂青筋脈絡凸顯,別人抗三袋貨還有些吃力,他卻直挺挺地,不會被壓彎脊梁。
不過來回扛着貨物走動,時間久了,在這樣的寒冬卻是汗如雨下。
汗珠自他細碎的黑發低落,順着他仰頭猛地灌下一口涼水的動作,快速滑過喉結,一路往下,隐沒在領口。
看得出來,這份工作強度很大,饒是謝晖這樣年輕力壯的男人也有些吃力,可偏偏,他已經是這裏幹得不錯的,工資卻最低。
一切都因為他是個外地人,是個臨時工,能有這樣一份工作已經是撞大運。
蘇念默默地看着,在人來人往又遠離碼頭的地方,并沒有被謝晖發現,他工作時很專心,幾乎悶不做聲,只扛着一袋又一袋的貨物來回走動,任由汗濕衣裳,又在寒風中風幹。
下午六點半,碼頭搬運工放飯,三班工人輪流去吃飯。
蘇念瞥見近處幾個工人手裏的飯盒,裏面裝着打回來的飯菜。粗粝泛黃的高粱米飯,不見半點葷腥,只有白菜和土豆以及紅薯混雜的大雜燴,這樣的大鍋飯自然是比什麽家常菜,一大鍋出爐,沒什麽食欲。
謝晖在遠處的臺階上随意坐下,一身的灰塵與髒污,可他渾不在意,大口吃着飯菜。
蘇念突然想起上回他非要請自己吃飯時點的鹵肉面,他大口吃着鹵肉,說着碼頭管飯,可是一天長時間高強度的工作後,入口的是粗糧米飯和不見葷腥的菜,任誰是鐵打的都扛不住。
其他工人工資高些,偶爾還能打打牙祭,可謝晖...
蘇念見謝晖幾乎是兩分鐘便風卷殘雲般吃完晚飯,簡單去碼頭邊沖洗下,轉眼又回去工作。
蘇念在謝晖重新扛上三袋貨物時轉身離開,來時一路好奇,離開的路上,心口卻有些悶。
晚飯後,蘇念回到房間拉開抽屜,重新打開那個黃皮信封,看着裏面的一把毛票,不知道得是謝晖揮灑多少汗水才能掙來。
他說他指着這個娶媳婦兒。
——
翌日,一夜沒睡好的蘇念醒來時有些頭痛。興許是昨天下午在碼頭待久了,吹了寒風受涼,似乎是感冒了,頭暈鼻塞,說話聲也有些發悶。
蘇明德在飯桌前聽到閨女的聲音,關切道:“是不是着涼了?記得拿點藥吃。”
“嗯。”蘇念揉了揉有些發癢的鼻尖,小巧泛紅,“待會兒吃了早飯就吃。”
蘇明德吃過早飯便去大學上課,郝秀紅則是叮囑閨女吃藥後開始在廚房忙碌熬湯。
蘇念聞到裏頭飄出的骨頭湯,好奇道:“媽,今天喝湯嗎?”
“是今天早上你爸說的,聽你趙伯伯說,和平他媽媽崴腳住院了,我尋思咱們得去看看。”
趙家待自家不薄,郝秀紅在這種時候自然要表示心意,一大早就熬了湯準備送過去。
“哦,那是得去看看。”
趙華良一家三口在松城也沒有別的親戚,昨晚衛英崴腳後有些嚴重,就被送來醫院了。現在是工作日,趙華良和趙和平本身都有工作,趙華良身居高位走不開,只能趙和平請了半天假在醫院守着。
不過他是個不會做菜的,娘倆便在醫院買飯,味道自然比不上家裏,好歹也能混個飽肚。
郝秀紅和蘇念拎着一桶骨頭湯過去的時候,衛英正和兒子談起婚事。
趙和平也老大不小,看得衛英着急,她原本是不同意蘇念進自家門的,可也架不住兒子這麽堅持,就連丈夫也說過幾次,蘇念是個好孩子。
“算了,媽也不管你了,你要現在跟蘇念結婚,媽也認了。我就盼着你趕快定下來,早點讓我抱上孫子。”
這話是松口了,要是擱在平時,趙和平自然心花怒放,可最近不同,他剛和蘇念為了一個男人吵架,兩人至今沒有再見面,聽到母親這話,他只是沉默不語。
就在母子交談之際,病房門口出現的正是他們談話的主角。
衛英對鄰居拎着湯水來看自己倒是挺受用,和郝秀紅親熱地寒暄幾句,同時也不着痕跡地打量起蘇念。
這姑娘模樣确實好,白白嫩嫩的,眉眼生得尤其漂亮,不怪自己兒子一直惦記着她。衛英盼着抱孫子太久,現在也覺得上了年紀老了,兒大不由人,實在不行,和蘇家結親也勉強能夠接受。
想明白這一遭,她同郝秀紅說話也更親近了幾分。
郝秀紅是個知恩圖報的人,始終念着趙家對自家的幫助,現在聽說衛英還要住院幾天,做後續檢查和治療,她當即便表示包下她的飯菜:“這醫院的飯菜吃多了也難受,反正我每天在家閑着也沒什麽事兒,做好t了就給你送過來,順便再熬點雞湯魚湯什麽的補補,咱們這個年紀,受傷了也是傷筋動骨的,可得好好将養着。”
衛英推辭兩句仍未推脫過,只好笑着應下。
蘇念禮貌地關心了衛阿姨的傷情,接着便退到一邊,沒打擾自己母親和衛阿姨說話。
只是,她的旁邊還站着一人,趙和平像是憋着悶氣,在蘇念進入病房後就叫了一聲郝阿姨,同時和蘇念點了點頭,沒有多說一句話。
反倒是蘇念大大方方叫了人,聽得趙和平心頭愈發不爽利,像是只有自己在為這次争吵生氣,蘇念則毫無影響。
直到郝秀紅和蘇念母女離去,趙和平仍舊沒怎麽開口,他心頭煩悶着,卻聽到母親道:“你郝阿姨倒是挺會做人,也是有心了。”
後面幾天,郝秀紅和蘇念在家裏做了午飯,都由郝秀紅或者蘇念拎了一份去醫院。
到三天後,蘇念再次在廚房找出飯盒裝飯菜時,卻起了別的心思。給衛阿姨的飯盒裝好,蓋上蓋子,蘇念有些心虛地朝外面看了一眼,見母親還在飯廳收拾碗筷,忙又從櫥櫃裏找個飯盒,用清水沖洗一遍,用勺子舀了兩大勺米飯進去,勺背按壓緊實,再握着筷子夾菜,挑得多是大塊的肉。
今天中午,蘇念炒的蒜苗回鍋肉,肉片大塊卷曲,是能爆出油水的香,她夾了好幾塊到飯盒裏,再添上些蒜苗,另外又裝了些白蘿蔔燒牛肉進來,将長方形的飯盒塞得滿滿當當,險些蓋不了蓋子。
“念念,飯盒裝好沒?裝好了我們就吃飯了。”
“來了。”蘇念将剩下幹淨的肉菜端去桌上放好,坐下時,有些做賊心虛地解釋一句,“我在廚房還偷吃了。”
郝秀紅自然不在意,笑道:“你倒是跟小時候一樣,跟個小饞貓似的。”
午飯後,蘇念見天氣寒冷,讓母親在家休息,自己穿上棉襖,圍上圍巾,全副武裝去送飯。
只是,以往用一塊布把飯盒包起來保暖,這回,她悄悄在裏面重疊着放了兩個飯盒,摟在懷裏,沒讓母親發現。
上醫院送了飯,蘇念一刻都沒多待,将剩下的一個飯盒重新用布包好,緊緊摟在懷中,快步趕去碼頭。
這個時間早已過了午飯點,蘇念緊趕慢趕到了碼頭,工人們已經吃完飯,要麽稍微休息,要麽繼續投入工作,她快速掃了一眼全場,并沒看見謝晖的身影。
蘇念這麽一個與貨運碼頭格格不入的漂亮姑娘出現在這裏頗為惹眼,一些打量的目光便投了過來。
她尋到一個工人:“同志,能幫我叫一下謝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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