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餘孽

餘孽

很多年前的夏天。

秦姝言站在雨幕裏分明雨聲很大,雷聲不絕,可耳畔無望的哭喊分外刺耳,仿佛其他的聲音都已遠去了,秦姝言只聽見那個人喊着:“你快走!”

迷蒙中她也聽見了,是母親的呼喊:“不要回頭,往前跑。”

她不知道自己什麽是什麽時候醒來的,只知道醒來的時候鼻尖漫着血腥,雨仍然未停,層層的烏雲,透不出一絲光亮,她在院子裏跑着,應當是喊了些什麽,但她自己也聽不見了,沒有人應答她。

恍惚之間她又聽到了父母的勸告,一直跑啊跑,朝着前方,不曾回頭看過。

眼前的身影似乎是有些熟悉的,言寂殊心理陡然升起異樣與恐懼。她想要停下來的,但腳下卻不聽使喚。

“不,不要往前走了。”

言寂殊突然意識到那人是誰,也知道接下來将會發生什麽,她想伸手去拉自己一把,卻只能眼睜睜看着夢裏的自己向前走,又看見那人越來越近,最後他轉過身來,手裏拿着劍劍上血還沒洗淨,劍尖所指的地面,已經被血浸透了。

他面上是殘忍的笑,尾調往上,像是頗為高興:“啊,還剩了一個啊。”

“可是秦家滿門抄斬。”

“秦家餘孽,一個不留。”

“……”

不……不要!

可是接下來迎接言寂殊的,不再是那穿心的一劍,而是……

言寂殊突然睜開眼,洛銜霜正拿手帕輕輕拭去她額間的汗,在言寂殊坐起來那一刻,正好迎到洛銜霜的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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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銜霜似乎是愣了愣,但接着就攬住了言寂殊,輕輕拍着她的肩。

也許是聞到了那一陣淺淡的太平花香,言寂殊總算是回過了神,她愣了好一會兒,最好伸出手,抱着洛銜霜。

“銜霜……”

“嗯,我在,夢醒了。”洛銜霜理着言寂殊的發絲,輕聲在她耳邊應道。

言寂殊只是靠着洛銜霜,洛銜霜也就等着她。

過了會兒,坤寧宮的院子裏,言寂殊和洛銜霜各自披着鬥篷坐在太平花旁。

因為洛銜霜說:“如果睡不着,不敢再看見夢裏的場景,那就出去看看,等日出那一刻。”

“好。”

洛銜霜不問言寂殊到底夢到了什麽,是因為洛銜霜已經有了答案,也是因為言寂殊并不想讓她知道——不管是真實身份還是自己的夢魇。

既然你不說,我也就不問,這是對她最好的關心了。

言寂殊看着樹影,她開口問道:“日出,是什麽時候啊?”

“總會出來的,不是嗎?”洛銜霜其實也并不知道,但她确定,她們能看見。

“會的,等等吧。”

言寂殊不曾說出口的話,是:“也許不久之後,我也會親自劃開夜色,讓朝陽再現。要是一不小心沒成,我也盡量不連累你吧。雖然……最開始是想利用你的,但,誰讓你是洛銜霜呢?”

*

午後,陽光很好。

洛銜霜和言寂殊沒再去院子裏,只是一起坐在窗邊,翻着同一本詞集。

“怎敵他、晚來風急?雁過也……”洛銜霜輕念出口,念完又像在考慮什麽一樣,停了一會兒。

言寂殊問道:“有問題嗎?”

洛銜霜擡起頭,看了看窗外,她道:“就是覺得,為什麽是晚來呢?”

“為什麽不是呢?”言寂殊反問,她說,“到底全詞基調是惆悵,晚更合适與整體的調子,而且……晚,也未必非要是現實的晚啊,人生之晚,心境之晚,時局國勢之晚啊。”

就像現在的時局,我也說是,“晚來風急”。

“但是看全詞,該是寫的一天,既後面有言‘怎生得黑’,那此處就該是未晚,曉來,顯得合理些吧。”

“可是……”言寂殊沒說下去後面的話,她擡頭,迎上了洛銜霜的視線,後者也正專心地看着她。

視線相碰那一刻,她們似乎都看見了一年前的冬。

*

那時,洛銜霜站在坤寧宮前,一身紅色的袍子迎風輕起,發間落了雪,直與發色相融,辨不清到底是雪還是她。

雪幕裏,洛銜霜看着她,朝她伸出手,她說:“你的眼睛很好看,走吧,去看……第一場雪。”

那個人說:“站着不冷嗎?站到我身邊來吧”

記不清言寂殊是什麽反應了。

她似乎是愣了一會兒,然後牽起了那只手,義無反顧地走到了她身邊去。

也許就是再那一個瞬間,言寂殊又想起自己也曾這樣,向這人伸出過手,自己那時說:“你的頭發很漂亮,去看一場煙花嗎?”

也就是再那一個瞬間,言寂殊動搖了自己原本的打算,她想:“會仍然是利用嗎?應該做不到了吧……”

而對于洛銜霜,她記得很清楚,她向言寂殊遞出那只手,不是因為與多年前那個身影分外相似,而是因為……那一刻,她在言寂殊眼裏看見了一中很複雜的情緒——交錯着些不可測的仇恨,堅定而又沉靜。

——洛銜霜很熟悉那樣的眼神,她在自己的眼裏也曾見過。

所以從那時起,洛銜霜就很清楚,言寂殊在這深宮裏,是帶着目的的,自己算是她的一環。但那有什麽關系呢,畢竟自己也是啊。

若是那時她們互換站位,就會像極了許多年前的春。

那年,洛銜霜随父母返京,她提前到了幾天,她到的那天還是年前,自己一個人待到年初二,只覺在府裏待着可謂無趣至極,就一個人出去去轉轉。

言寂殊遇見洛銜霜,是在某處街頭,她清晰地記得,那是在一樹太平花旁側。言寂殊一眼便注意到了站在中間的那個女孩,發色是似雪的白,身上穿的卻是一身鮮豔的紅。

周圍另幾個小孩圍着她,指指點點說些什麽,言寂殊立刻就感覺出來不那麽友善的氣息,她停下來,清晰地聽見,那幾個孩子說的是“你這個怪物”“你們看她的頭發”……

分明那時的言寂殊也是個孩子,身邊沒跟府裏的侍衛,可也許是那白發過分惹眼了,言寂殊還是義無反顧就過去了,她推開正要去推洛銜霜的孩子,驅趕走了那些孩子,最後朝洛銜霜伸出手,說道:“你的頭發很漂亮的,跟我一起去看煙花嗎?”

洛銜霜盯着她,言寂殊也是那時才注意到,洛銜霜的眸子是幽藍色的,像是北疆的湖,很動人心魄。

洛銜霜怔了好久,把手放在了言寂殊的手上,她道:“好。”

其實倒不是洛銜霜真的害怕,真的很在意他們的話,只是臨走前父母特意交代了說不要動手,不要出手傷人。所以洛銜霜特意不配劍,也特意只是看着他們,并不着急說點什麽或者有所行動。

不然……平心而論,在洛銜霜知道的範圍內除了顧惜文和京城裏那個姓沈的什麽人以外,倒是沒人能真正贏了她。

那天,煙花很燦爛,特別漂亮,映得那素來沉靜的藍色眼眸都閃着光,素白若雪的發絲也溫柔起來,沾染上了中原的煙火氣。

不知道過了多久,是在清風吹動了書頁後,洛銜霜和言寂殊才雙雙收回神來,她們看着彼此,眼裏溢出了春意,似是那年的煙火,絢爛至極。

“笑什麽啊。”洛銜霜看着言寂殊,伸手捋了一下她的碎發。

言寂殊并不下意識後退,只是看着洛銜霜,依然笑着,說:“就是覺得洛大小姐特別好看,真的。”

“嗯,我也知道。”

洛銜霜笑着,聽言寂殊也問她:“那你笑什麽啊?”

洛銜霜道:“想起我們初次相逢而已。”

洛銜霜心說我可不像你,躲躲藏藏,顧慮那麽重……

臘八,是言寂殊的生日。

原本在日複一日的生活裏,言寂殊自己都要忘記時間了,偏生洛銜霜倒是記得分外清楚。

吃過晚膳,洛銜霜突然就神神秘秘地拉着言寂殊要去院子裏。

言寂殊看了看門外的飛雪,眨眨眼,又看着洛銜霜,最後還是沒忍住質問洛銜霜:“你……還是在宮裏失去知覺了?”

洛銜霜突然無言,她張了張口,似乎是想說“你才在宮裏呆傻了吧”的,但糾結到最後還是委婉地說道:”你是對時間不敏感了啊,看來真的無趣得慌。”

言寂殊:“……”聽出來你拐着彎說我傻了。

洛銜霜看言寂殊是真的沒想起來,還是提醒說:“哎呦喂,言寂殊,出去走走,看看月亮,慶個生,如何?”

言寂殊這才突然想起今日臘八,是該到生辰了。

片刻後,殿前一方院子。

洛銜霜變戲法一般拿出來了不知道什麽時候搞來的煙花。倒不是節日會見到的那樣,是一般人家的孩子慣愛拿在手上的樣式。

言寂殊莫名其妙出來,又莫名其妙被塞了一根煙花棒在手裏,還沒徹底回過神就看洛銜霜直接拿了一旁燈盞裏的蠟燭給她點燃了煙花。

剎那之間滿院只剩這一處光亮最為惹眼,言寂殊笑着,用自己的一根煙花去引燃洛銜霜的那一根。

坤寧宮,難得又沾染上些許宮外的煙火氣,這宮裏相依為伴的兩人,也總算有了難得一次發自于內心的笑容。

“銜霜,你這又是從哪搞來的?”

洛銜霜想了想,說:“哦,還是上次……上次新年後,顧惜文回來,我們倆出宮了嘛,那時候就買了,後面一直沒想起來,收在櫃子裏了。”

“我怎麽不知道?”言寂殊拿起了另一根煙花棒,又在洛銜霜未燃盡的火光裏燃起。

洛銜霜真覺得有些好氣又好笑的,她道一面甩了甩燃盡的煙花,拿起另一根,并不急着要引燃,她道:“你啊,忙着看燈會啊。”

言寂殊一哽,想起來真的是這麽一回事,只得不再提這個話題,換了個話題問:“你怎麽知道我生辰的?”

洛銜霜看着她,接着閃爍的煙花看着言寂殊的眼睛——當真很好看,也真的很像那位尚書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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