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千金落雪

第二章千金落雪

那是一個年輕男子，全身雪白的裝束，不摻雜任何其他顏色，白得如同本身就是一片雪花。

他的臉色也很蒼白，臉頰很消瘦，幾乎是全無血色，只有垂落在身上的烏黑的頭發和如畫的眉目格外顯眼。

低垂的眼睫顯得細長，濃黑的睫毛如同羽扇，半覆着漆黑如夜的眼眸。

柳成蔭眯起了眼睛，“這麽高的輕功……我想閣下應該就是最近才名動江湖的落雪公子夢清風吧。”

白衣人沒有說話，只是溫和的笑了笑，拱手向衆人行禮。

柳成蔭道：“夢公子一向行蹤不定,所以發英雄帖時也未邀請，實屬怠慢。沒想到今日不吝光臨，實乃鄙邦之幸，請公子就座。”

女弟子已在後面加了座位，夢清風走過去，遲疑了一下，即便就座，還向加座的女弟子點頭致謝。

這是一個最近幾個月才在江湖露面的人，許多人都沒有見過他，只知道此人白衣勝雪，來去無蹤，輕功高得匪夷所思，為人冷傲少言。在江湖上只做些俠義之事，以往卻也未關注過秋府寶藏。

空山雨朦胧的眼睛漫不經心的掃過他。

小石頭推推柯易平，“天吶，這位落雪公子輕功太利害了。不過大家都說他冷傲，沉默寡言，我看他話雖不多，禮數卻很周全，并不冷傲啊。”

柯易平道：“小石頭，注意看啊，這次武林大會，最近江湖上好事者評的四大美人出現了兩個，四大公子也出現了兩個了。”

小石頭點點頭，“是啊，四大美人，冰雪宮宮主冷岱羅十年未出冰雪宮了，揚州的那個美人尚可也許久沒有出現了，空山雨和柳成蔭都在。四大公子，美玉公子玉淩霄十年前就退隐東海了，冷劍公子花月夕只看重名劍武功，他不會在這種場合露面，然後千金公子端木華裳和落雪公子夢清風都在。”

旁邊那個大漢靠在椅背上，鼻子裏不屑的哼了一聲。

此時，武林大會便已開始，各幫派就寶藏一事議論紛紛，有許多寶藏存在的證據，但所有的證據卻又不确定。

最終的結論，很明顯，象蘇州秋府這樣的巨賈，是不可能一夜滅門，財産又在一夜之間全部消失的，而且，密室已經發現，寶藏一定存在，但是在哪裏，誰也不得而知。

峨眉掌門師太撚着拂塵，“聽說當年美玉公子玉淩霄退隐東海前，曾派家人前往蘇州買書，到底是買書還是幹什麽別的事，就不知道了，聽說他船上的箱籠可是多得很呢。”

華山掌門道：“難怪他當年突然歸隐呢。當時憑他的武功實力，就算稱霸天下也易如反掌，也許他取得了更加實惠的東西。”

柯易平忽然聽到身旁有奇怪的聲音，旋目看去，只見那個大漢濃黑的眉毛倒豎起來，圓睜虎目，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在座衆人議論紛紛，只有端木華裳面帶笑容，手指理着玉扇。空山雨靜靜坐在那裏，朦胧的眼波仿佛已穿越了這個世界。夢清風依然半斂明眸，一言不發。

這時丐幫一個八袋長老突然站了起來，大叫道：“瞎猜什麽！依我看，秋府財寶的下落必然只有秋月白知道，我們就去挖開秋月白的墳，說不定寶庫的鑰匙就在他身上！”

衆人正在起哄，忽聽座上一聲暴響，浣刀山莊席前的桌子被一掌擊得粉碎，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從座位上跳起來，腰間的佩劍吭然做響。

“你們這些烏龜王八蛋，放的什麽狗臭屁！”

突然的疾言厲喝頓使四周一片寂靜，短暫的沉默後又立即大怒起來，這些掌門幫主何時受過這等辱罵。

華山掌門喝道：“哪裏來的野人，敢在這裏撒野！”

“野人？”大漢啐了一口，“對，我是野人，那我也好過你們這些畜牲！平日道貌岸然，滿嘴仁義道德，思想卻肮髒龌龊！現在又開始懷疑玉淩霄？十年前，要不是玉淩霄，你們這幫王八蛋早死無葬身之地了，活着也是陸正威的奴隸！玉淩霄拼着性命賭一場，換來了江湖十年太平，你們竟敢編排他的不是！還要挖秋月白的墳？好，你們挖，你們挖一次試試，誰敢動秋月白墳上一棵草，我就讓誰給秋月白陪葬！”

柳成蔭忙起身走下主位，來到大漢面前，欠了欠身，“先生息怒，各位同道也是信口一說，誰會做那等下作之事？不知先生尊姓大名？”

那大漢橫了她一眼，“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靖超塵。”

一言擲地，四處嘩然。

衆人紛紛議論開來。

美玉公子玉淩霄和秋月白的結義大哥，十年前拜鬼老神手姚開元為師學醫，十年來以高明醫術著稱。許多人傳言，天下沒有他不能解之毒，也沒有他無措之病，人稱天下第二神醫。

柯易平和小石頭聽了不由肅然起敬，此人不僅用武力扶危救困，還懸壺濟世，這樣的人可稱得上真正的大俠。

空山雨仍坐在那裏，端茶的手都沒有抖一下，唇角挂着一絲微笑。

端木華裳反應卻比較大，臉上的笑容頓時消失，猛擡頭看向靖超塵。

柯易平偶爾掃了一眼斜對面的夢清風，看到了他瞬間睜大的眼睛。

他從出現便一直眼睫低垂，聽到靖超塵的名字，馬上擡眼看過來。

他的眼睛又大又亮，如嬰兒般黑白分明，清透得如同兩泓清水中浸着兩塊晶瑩剔透的烏玉。

柳成蔭眼光似無意的掃了一下空山雨，那雙空朦的灰眸中仍沒有任何東西。

玉柳門的女弟子為浣刀山莊換了新的桌子和茶。由于柳成蔭把剛才的事說成是下作，而且空山雨就坐在當場并未反對，所以挨了罵的門派只有忍氣吞聲。

此後的議論中，端木華裳偶爾插幾句話，空山雨和夢清風一直一言不發。

只是夢清風的目光開始時不時掃過來，清澈的目光掃過靖超塵、柯易平和小石頭。

柯易平好奇得關注着空山雨悠閑的身影，她竟一直如此從容淡定，仿佛發生的一切都是已知，她不過是看着它們一件件發生而已。

衆說紛纭，意見永沒有統一，沒有誰直接說想要得到，也沒有誰心裏不想得到。

微雪早已停了，天開始放晴。

空山雨放下手中的茶杯，長身站起來。

在她站起的瞬間，全場寂然。

看來她雖一直沉默，衆人還是會一直關注着她的一舉一動。

燭回馬上拉開椅子，緊随着她走到前面，柳成蔭也早離開座位，兩人在她身後左右侍立。

空山雨迷蒙的灰眸掃視了一下全場，面色清淡如水，溫文而雅，那深藏不露的氣質卻如同一個君王。

“各位同道，方才大家的意見我已知曉，對于蘇州秋府的寶藏，多數人認為确實存在，但目前下落不明。如若确有大宗寶藏，埋沒實屬可惜，但尋找也須尊從江湖道義。至于用于何處，我想衆位争之無益。秋府雖已無人，秋月白公子的結義兄弟尚在，美玉公子十年來雖未露面，之前也未明言歸隐，而天下第二神醫靖大俠今日就在座間。寶藏的下落用途，還須遵從靖大俠意見。”

說着，灰眸一轉，眼波掃向浣刀山莊座位。柯易平頓覺心跳停了半拍。

靖超塵站起來，按劍走到空山雨旁邊，向她一抱拳，又旋目看向衆人。

“聲明一點，我二弟秋月白在世時，确實從未向我們提過什麽寶藏的事，他根本不知道這件事，如果知道，他一定會向我們說。至于我三弟玉淩霄，他的人品不容任何人懷疑。如今既要尋找寶藏，我也不逆衆人之意，可以尋找，但尋找中無端争鬥傷及無辜的事應避免發生，當真找到的話，我希望能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靖超塵說完，只向空山雨點點頭，便轉身回座。

空山雨微笑道：“靖大俠的意見我完全同意，各位同道如有異議，請馬上提出。”

衆人有的低頭不語，有的面面相觑。

空山雨道：“既然無人提出異議，就須遵從靖大俠之言，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大家可以繼續尋找寶藏，但不可做有悖倫常之事，大家都是掌門宗主，挖墳掘墓的事做出，衆位也将顏面無存。另外，也須同心同德，協力行之，如若因此事再起紛争，甚至連累無辜百姓，潇湘居必不會坐視不管。”

她的語氣語調依然柔和，卻讓人感覺無法悖逆，華山峨嵋等掌門人也都低頭不語，表示臣服。

空山雨回頭看了柳成蔭一眼，轉身而去，一直穿過正院，到後院去了，燭回緊随其後。

柳成蔭留在原地，直待空山雨的身影消失，才轉身面對衆人。

“今日之會結論已出。時近正午，玉柳門略備薄酒，請列位飯廳用餐。我将按方才的最後訣議拟定聲明，大家飯後請在訣議簽字後離開。祝大家盡興而歸，也恕柳某不能遠送。”

她向人們妩媚一笑，揮了一下碧綠的衣袖，也回身袅娜離去。

衆人紛紛起身去就餐，柯易平又旋目去看夢清風，見斜對面椅子空置，不見人影，左顧右盼半晌，哪裏還有他的蹤影？

誰也不知他何時離開的，他果真如人們傳說，來去無蹤。

衆人用餐後，玉柳門女弟子已經備好筆墨，各門派的掌門和代表都在協議上簽了字，然後漸次離去。

空山雨、柳成蔭和燭回沒有再露面。

柯易平走出玉柳門時不禁回頭遙望，空山雨在他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從前從未見過如此淡然從容的人。

靖超塵走到柯易平和小石頭面前，拍拍他們的肩膀，面露笑容，“你們是柯大俠的徒弟，好，我喜歡，以後就是好兄弟。”

柯易平正色抱拳：“久聞靖大俠威名，今天可以結識真是三生有幸。我們在蘇祥客棧落腳，大俠如果剛到，不如也來這裏。”

靖超塵擺手道：“什麽大俠，想交我這個朋友，叫靖大哥。這樣，我還要去二弟墳上看看，你們先回，回頭我找你們。”

柯易平道：“既然靖大哥要去，我們兩個也同去看看。”

世間最無情的莫過于時間，瞬息萬變，滄海桑田。十年過去，那片草地，遠處的小樹林一片荒蕪，散布着皚皚白雪。

雖然毎年都會抽時間來看看，弄一壺酒，在墳前坐一坐，就象他依舊還活着，和他說說話，罵一會兒一去不回的三弟，靖超塵每次來到這裏，心裏還總是難抑悲傷。

兩座合葬墓依然如故，經歷了十年的風吹雨打，墓牌有些殘舊，但字跡仍清晰分明。

靖超塵走到秋月白和屈念念的合葬墓前，伸手扶在墓碑上。

那個突然之間慘遭巨變的貴公子，雖然從小嬌生慣養，依然能堅強的站起來，為提高功力，忍受筋骨重塑的痛苦。盡管如此，他仍不能擺脫殘酷的命運，死得如此悲慘。

靖超塵仿佛看到了那個在滿天煙花中獨坐在屋脊上飲酒的白衣少年，他被飲盡鮮血蒼白的面容和胸口恐怖的傷口，他穿着兄弟親手做的新衣服躺在花叢中。

柯易平拉了一下小石頭，撩衣跪在墓前行了幾個禮。

靖超塵扶着墓碑站了一會兒，沉着臉轉過身來，“易平，小石頭，跟我們一起來的人可是不少呢。”

柯易平一驚，雖然平時也自恃武功出衆，可這些輕功高手的聲音，他還是分辨不出。

首先聽到的腳步聲還是比較沉重，回頭觀看，只見一群美貌的丫環簇擁着端木華裳那頂彩繡輝煌的八擡大轎已來到近前。

這麽一大隊人，腳步聲卻輕得幾不可聞。

正在驚訝，端木華裳已搖着玉扇走下轎子，步态優雅的走過來。

靖超塵雙眼盯着他，“沒想到端木公子也有雅興來看望我二弟。”

端木華裳擡頭輕笑，“哪裏，我與秋公子素不相識，今日我也是追随別人而來。”

他合起玉扇，向對面一指，只見空山雨身後跟着柳成蔭和燭回緩步走來。

柯易平一驚，端木華裳笑道：“三位一出門，各幫的輕功高手便已開始尾随了，只是後來他們看到了我和空宗主，方才退去。”

靖超塵道：“跟着我們？做什麽？”

端木華裳道：“靖大俠是最有可能知道寶藏下落的人啊。”

靖超塵嘆了一口氣，“不是說過了麽？不僅我不知道，連我二弟三弟也不知道，你們還不相信麽？”

端木華裳笑道：“世間幾多爾虞我詐，誰還會輕信他人？”

他擡頭對着走到一丈開外停住腳步的空山雨，“空宗主，你相信他麽？”

空山雨微微一笑，灰色的眼波蕩漾開去。

“你也不會相信，是麽？”端木華裳道。

“不，”空山雨的笑容淡如淺水，“我相信他。”

端木華裳一怔，随即嗤笑，“你相信，那你何必跟着他？”

空山雨道：“我看到端木公子緊随靖大俠而去，故此前來。”

端木華裳合攏玉扇，在掌心一敲，“原來空宗主是怕我暗害他。”

空山雨道：“千金公子用毒天下無雙，當然需要介意。不過，跟你前來的也并非只有我們而已。”

說着，她迷蒙的目光投向小樹林方向。

衆人回頭觀看，只見一個人全身白衣，踏着浮冰碎雪，從小樹林方向向這邊走來，冷風吹過，白衣飄飄。

落雪公子夢清風。

他的身影幾乎溶入了白雪世界。

端木華裳冷笑道：“沒想到他也會對寶藏感興趣。”

夢清風走到端木華裳、靖超塵等人一丈開外停住腳步。

與空山雨等三人遙遙相對。

端木華裳收回目光，看向靖超塵。

“怎樣才能讓你對我說真話呢？”

空山雨聽着端木華裳喃喃說的話，看見他展開的玉扇，她細長的眉尖輕輕一挑。

燭回和柳成蔭的身影已經飛掠過去。

與此同時，夢清風面前閃過一道銀光。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章會爆料一些夢清風的特質，他可不是一般的“少言寡語”哦，還有一些特殊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