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信我
信我
車子駛進一處大院,院內有個竹籬笆圍起的菜園子,裏面種滿瓜果。
紫色的茄子、紅色的辣椒、綠色的冬瓜、黃色的西紅柿……生機盎然。
角落裏一棵梅花開得正盛,滿地落英之間卧着一口圓形古井,井上打水的辘轳已經廢棄,一條水管從井裏伸出,盤在地上,長度足以澆灌院內每一顆花草果蔬。
屋門敞開着,屋內安靜得出奇,平日泡茶的茶桌也落了薄薄一層灰。
賀競陽把東西放在茶桌旁,抹了一把桌面的灰,不禁感慨:“這桌子多久沒用了?外公戒茶了?”
老爺子嗜茶如命,一日三餐飯可以不吃,茶不能不喝,茶桌茶具更是視如珍寶,寶貴的很,怎麽會放任它們吃灰?
夫妻二人不安對視一眼,往裏屋走去。
“爸?”賀成乾站在老爺子門前,擡手敲門。
好一會兒,屋裏才傳來瓷器摔碎的聲音,賀成乾一驚,直接推門而入。
屋裏的情形吓煞衆人,老爺子半個身子吊在床邊,一只骨瘦如柴的手艱難撐着地面,另一只手攀着床頭櫃試圖往上爬,床頭櫃上陶瓷刻的臺燈掉落在地,摔得稀碎。
“爸!”賀成乾箭步沖進屋,将老爺子扶起來,張穎怔怔望着那位虛弱的老人,不敢相信那就是曾經健步如飛、聲洪如鐘的張懷慈。
“我沒事,腿麻了……”老爺子躺回床上,靠着枕頭坐好,一擡頭,看到門口杵着的張穎,愣住了。
“我去倒杯水。”張穎慌慌張張地逃開,不知道該用什麽表情去面對那張被歲月磋磨得不複當年的臉。
張懷慈回過神來,朝賀競陽一笑:“陽陽來啦?快,扶我起來,我們大戰一局!”
說着就要下床,賀競陽趕忙上去按住他:“您都這樣了還戰什麽,明天再戰,今天先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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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都休息大半個月了!”
老爺子堅持要起來,也不知道在較什麽勁。
好在他掙紮兩下,終究是沒能自主下床,賀成乾跟賀競陽也都不扶他。
老頭怒了:“你們兩個,也不會扶我一把?”
賀成乾輕笑:“爸,我看您還是躺着吧,要真扶您起來,等會兒穎穎回來得收拾我們。”
老爺子不忿:“我起我的床,關她什麽事?”
“外公,你這是怎麽了?病了?家裏的阿姨們呢?”賀競陽左右看不到之前在家裏伺候的傭人,心生疑惑。
“都遣散了,我一把年紀了,也不想外人伺候,說不定躺個沒幾天啊,就跟老鄭一樣,兩腿一蹬,登天了!”
老爺子随口胡謅,有點自暴自棄的意思,張穎正好端着水進來,聽見這番話,氣得水杯一擲,水混合着瓷片摔碎在地。
“叫我回來是為了給你收屍來了?是嗎?我對你來說就這點價值了?”
明明是生氣的話,張穎卻兩眼一紅,眼淚撲簌簌往下掉,轉身背對着老爺子抽噎起來。
賀競陽從沒見過這場面,呆住了,賀成乾趕緊上去安慰她,老爺子面若死灰,低着頭不吭聲,眼睛也跟着紅了,轉頭悄悄抹了把眼淚。
原來先低頭的不是張穎,而是這倔老頭,也不知道是什麽原因,能讓他拉下老臉主動給張穎打電話。
“老爺子,您該不會得絕症了吧?”賀競陽從小到大百無禁忌,玩笑話也沒少開,但這話一出,張穎的哭泣聲頓時沒了,背脊繃得筆直。
“……就是老鄭。”老爺子偷偷瞄了張穎的背影一眼,兩人誰也沒看誰,卻是沖着張穎說的:“……你鄭叔叔,前天突然腦溢血去世了,你小的時候他天天帶你玩,他沒兒沒女的,我想着你能給他送個終。”
老爺子終于揭曉答案,為的卻是常常陪他下棋的老鄰居。
張穎仍是背對着他,正色問:“所以你是因為鄭叔叔去世才生病,不是因為得了什麽絕症?”
“是,他比我年輕,卻走得比我早……”老爺子欲言又止,語氣中的悲痛難以言表。
賀競陽知道這位鄭爺爺,他既是老爺子的摯友,也是棋友,兩人從小玩到大,好不容易退休了湊到一起,沒待幾年,又天人永隔。
“我知道了,我去。”張穎緊繃的背脊終于松下來,陰沉着臉拿起牆邊的掃帚,打掃地上的碎片。
氣氛有所改善,賀競陽跟賀成乾都松了口氣,來的路上,他們都擔心這對父女會吵架,眼下看來是不會了。
中午,賀成乾下廚做飯,吃過午飯後,張穎帶着賀競陽去了鄭爺爺家。
按照當地習俗,去世的人要停靈三天,供人吊唁,他們到時,鄭爺爺的棺材還擺在靈堂中央。
張穎道明來意,給老爺子交了禮金,接受鄭家人遞上來的孝服,并在鄭家人的幫忙下穿上,進屋跪在靈堂前,磕了三個頭,點了三柱香,說了聲“鄭叔叔,穎兒回來送您了”。
鄭家旁支外系的親戚們聞言悄然抹淚,大過年的,張穎難得有這份心,願意來給老鄭披麻戴孝。
賀競陽代替老爺子給逝者上了柱香,之後就沒他的事、先行回家了。
老爺子不願意去送鄭爺爺,大概是覺着只要沒見着老鄭的棺材,就能騙自己人還活着。
老人家嘛,偶爾騙騙自己,才能繼續活下去。
賀競陽獨自往回走,期間掏出手機看了好幾眼,發現這村裏沒一處有信號。
難道這村裏之所以看不到年輕人,是因為這村裏沒網嗎……
老爺子要臉面,嘴上說是為了鄭爺爺才叫張穎回來,其實心裏比誰都高興,當天晚上他就能自主下床,還拉着賀競陽陪他下棋到深夜。
在鄉下的日子如同養生,早睡早起、吃飯喝茶、下棋走親戚,簡單又充實,唯一的缺點就是沒有信號。
賀競陽覺得奇怪,難道這村子與世隔絕了?老爺子又是通過什麽方式聯系的張穎?
第三天早上,賀競陽跟賀成乾在菜園子裏摘茄子,老爺子聯系的快遞員開着小白車就進來了。
“老爺子,喝茶呢?”快遞小哥熟絡地跟屋檐底下煮茶的老頭揮了揮手。
老爺子招他過去:“來,喝茶!”
快遞小哥瞧了眼院裏忙活的賀競陽兩父子,笑了笑,擦擦手走上去,坐在火爐邊,順便取暖。
“大過年還麻煩你來取貨,實在不好意思。”老爺子遞給他一杯熱茶。
快遞小哥接過,不見外地才擺擺手:“嗐!都一樣!不給您送也得給別人送,我們這行就是這樣,過節也得輪崗。”
小哥抿了口茶,太燙,只好先放下,站起來環視老爺子的小院,感嘆道:“跟您做朋友可真好,每年都有無公害蔬菜吃。”
老爺子也大方:“你想吃,随便摘!”
小哥笑了笑:“算了,我媽種的也沒您種的少,根本吃不完。”
賀競陽裝好一箱子蔬菜,搬到快遞車旁邊,見快遞小哥走上來的時候低頭看了眼手機,好奇問:“叔叔,您手機有信號?”
快遞小哥樂了:“當然有信號啊,不然怎麽收件派件?”
“那我怎麽沒有?”賀競陽挺直腰杆,脫掉線手套,掏出手機。
“你用的xx卡吧?我們村只收得到電信信號,其他都不好使。”
賀競陽算是搞清楚怎麽回事了,他們一家用的全是xx卡,難怪都沒信號。
“能借你手機打個電話嗎?”他大膽開口。
快遞小哥人也爽快,掏出自己的私人手機遞給他:“打吧,随便打。”
“謝謝。”賀競陽接過手機,轉身走到沒人的地方,撥打程深的電話。
電話響了幾聲,那頭傳來程深的聲音,賀競陽情緒激動:“你什麽時候走?應該還沒走吧?”
程深遲疑了一下,“賀競陽?”
“嗯,是我。”他忘了報姓名。
“我中午就走了,你怎麽知道……”
賀競陽眼眶頓時紅了,打斷他:“中午幾點?”
“嗯?十二點左右,有人來接我。”
“等我!我馬上回去!”
賀競陽挂掉電話,沖到竹籬笆前,沖撅着屁股掐菜的賀成乾喊:“爸!送我回新城!”
賀成乾起身:“現在?”
賀競陽點頭:“對!現在!馬上!”
賀成乾:“……”
由于老頭子一時悲憤,遣散了所有傭人,所以張穎不得不暫時留下,照顧老爺子的生活起居。
賀成乾載着賀競陽回城,一路上聽他催促,心裏煩躁,又只能隐忍不發。
自己生的,還能怎麽着?
路過東街口,賀競陽突然想起什麽,猛地直起身,讓賀成乾停車。
賀成乾心髒病都快被他吓出來了,一打方向盤,停靠在路邊,“幹什麽?不是急着去送程深?”
“我去買個東西!”賀競陽話音未落,人就已經下了車,奔進步行街。
兩分鐘後,他抱着一盒綿綿冰跑了回來。
“大冬天吃冰?”賀成乾大開眼界。
賀競陽系安全帶坐好:“別廢話,趕緊開車。”
賀成乾:“我就是個工具人呗!”
剛到保羅小區,載着程深的SUV就從小區大門駛了出來,賀競陽火急火燎、狂拍車門,“停車!我要下車!”
賀成乾趕緊停了車,生怕耽誤小祖宗的大事。
賀競陽忽略了程深坐在車上,而他只有兩條腿,等他跑到小區門口,接收到的就只有SUV的車尾氣。
“程深!”他沖着車子喊,拔腿追上去。
那一刻,他感覺自己不值錢的樣子,像極了青春言情偶像劇裏的苦逼男主角,追逐着即将逝去的愛情。
程深坐在車上,車裏開了暖氣,車窗緊閉,但還是心有所感地往後視鏡看了一眼,看到了拼命追着車的賀競陽。
他背板猛然打直:“黃叔,停車!”
司機黃叔朝後視鏡看了一眼,又看看後方的車流,說:“這裏不能停車,反正過段時間就回來了,回頭再跟同學好好解釋一下吧。”
程深頓住,他也清楚,爺爺那邊情況危急,耽擱不得,只能降下車窗,對後方的賀競陽喊:“賀競陽,別追了!”
“我有話要跟你說!”賀競陽舉起手裏的綿綿冰,“還有綿綿冰,我還沒請你吃呢!”
程深兩眼一紅:“等我回來說!”
聽說他還會回來,賀競陽以為自己聽錯了,腳下一拌,撲通摔在柏油馬路上,綿綿冰也被他摔了個稀巴爛。
他半只手沾着綿綿冰橙黃色的果漿,望着程深的車子遠去,狼狽從地上爬了起來,六神無主站在原地。
随後,口袋裏的手機嗡嗡震動。
賀競陽掏出手機,心想這破手機終于有信號了,哽咽着接起來。
聽到他的聲音,程深心疼了一下:“怎麽哭了?摔疼了?”
賀競陽哭得更大聲:“嗯!很疼!”
“如果爺爺情況恢複得好,我年後就回來了,到時候……我們再去吃綿綿冰啊?”
“好……好……”賀競陽控制不住地掉眼淚,可憐得像只沒人要的流浪狗。
程深頓了頓,說:“程靜怡跟你說我要走的吧?她的話不可信,別信她,信我。”
“嗯,信你……”
“……快回去吧,外面那麽冷。”
“好……”
挂掉電話,一輛牧馬人停在他旁邊,車窗裏,賀成乾看着哭成狗的他,一臉嫌棄:“啧啧,看你這副沒出息的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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