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章

第 1 章

時已至暖春，天地間山水重色；羅雲山下栽着幾行柳樹，現時正抽條生長，一片翠色。山環小道邊有一家破落茶館，門梁上挂着的布簾早已染上泥塵，成就一片灰蒙顏色。程似錦靠就在那木梁上，此刻正俯下身用利刀砍着木枝。他的衣袍也沾上了灰泥，只不過沒有閑暇顧及。

“客官就走嗎？”程似錦用粗麻布抹了一把額上的汗，擡眸望向眼前的灰衣少年。他身上穿着一件染來淺灰染料的長袍，墨色的長發平常的束起來，似是芸芸衆生，不曾出衆。

“嗯。”楚卻歌欠了欠身，将一串銅錢輕輕放落在程似錦生有老繭的掌心。他微垂眼簾，自懷中摸出一小銅盒子什麽藥來，眉色似水。“掌心起了繭子，上些膏藥來吧。”

“欸。”程似錦伸着手，眯了眯眼去看天際殘日。“客官人這般善良，上天的定會保你一路順遂。只是這山地偏僻，客官來這，真是幸事于我。”

“店家客氣了。”楚卻歌替他上好藥，收好銅盒。“聽聞此山風景秀麗，今以來見，果真如此。”

“的确的确。”程似錦散漫地靠着木柱坐下，從邊上取了一塊涼了許久的餅子。他勿囵咽下，不時用一個粗瓷瓦飲茶。他用衣袖口抹了抹唇，靠着木柱小憩。“想上山瞧瞧吧？自那柳樹蔭小道上去，可直登山峰。”

“多謝店家相告。”楚卻歌依言，順着那條蔭僻小道上行。

羅雲山是典型的山林，一路上都有成蔭的樹相護。楚卻歌緩緩上行，在上行至一二裏路後見着一榫卯結構的亭子，側邊還設有一廟宇類似的建築。

亭子的結構巧妙，瓦片上滴着幾滴殘雨。石階上生出了青苔，與亭旁的竹林相稱。許是長久不見人來，裏頭的石桌竹木椅皆落下一層陳灰。但因亭頂漏雨，桌椅也因長期的雨水浸泡而生出苔藓。

甚妙。

楚卻歌憶起幼時，書卷上有雲古人隐居時清雅高潔。今見竹林與古亭相互映襯，妙矣。

舊時的回憶如同沾了饴甘的鸠毒。楚卻歌做不到不念，但不免被一想而傷。

舊塵新憶，陳雨與新露相逢。一滴雨聲在耳畔落下，緊接着是大片大片的雨水灑下。

楚卻歌在原地伫了伫，緊接着朝那廟宇躲去，稍作平複。

他沒有鬥笠。

這裏的長廊幽寂，一塊木質的匾額淨亮，上書了用金墨書寫的大字，望去耀眼。

月尊閣。

楚卻歌望去了好幾眼，宛若視見此處原先的榮光與無上來。他心底感嘆幾聲，不禁想到這并非廟宇。他見了大片的雨珠，不免地生出一些為難。他不願向裏面走去，只身向屋檐邊走了幾步。

“是個來避雨的？”

一道陌生卻空靈的音色入耳，楚卻歌心弦莫名緊了緊。他偏了偏頭，利索的轉了身，語氣內恭敬着。“實屬不好意思，這天雨落的不時，那亭子又漏了雨水。我今日出門未攜鬥笠”，一時情急，不曾想擾了主人家，當真罪過。”他的語氣放的柔和，眉簾垂了垂。“不如我現趁雨小了些，下山如何？今日擾了主人家，還望寬恕。”

“罷了。”莫雎離擺手，輕蹙了蹙眉。“無知者無罪，避雨就好生避着，你那般算什麽？”他自顧自地走回門內，語氣仍是三分漫不經心。“進來有爐火，好生些暖意。這春日裏的雨水一大把一大把地撒，可別着涼在這。”

“多謝主人家好意。”楚卻歌微笑道。“楚某在此便好，謝過主人家寬待。”

“你如此客氣做什麽？這月尊閣太平的很，我亦不吃你。”莫雎離眉宇間泛出一絲不耐煩。

“那，多謝公子。”楚卻歌輕輕息氣，撥了撥頸間的墨發。

月尊閣陳設相對較簡，案臺供奉的是觀音菩薩。往裏走有兩間屋舍，莫雎離領他進了稍大的一間，在塌邊的火爐前撩袍落座。莫雎離替他沏了一杯姜茶，穩安地端給楚卻歌。

“飲些姜茶吧，雨天潮氣足，可不是最易染風寒了？我阿娘曾說了，姜茶防風寒，你方淋了雨，多飲一些。”

“多謝。”楚卻歌微顫着接過茶，一雙清明的眸子盛滿了感恩。他垂目輕抿一口，姜的辛辣溢滿于口舌之間。“手藝當真不錯。”

“哎，承蒙看得起，這是我生平首次煮茶，我還嫌棄它太辣了呢。”莫雎離拱了拱手。“你是未嘗過我阿爹阿娘的手藝，比這個好多了。”他一身墨綠色的衣裳，如同春日裏挺拔的柳。“只是他們去了，再沒有比那好的姜茶了。”他目中全然是一片英氣，此刻卻也沾上了惋惜。

楚卻歌握緊了茶杯，纖長的指骨透着幾分淡緋。他忽而百感交集，為自己的唐突到來和不會編織安慰話的舌頭感到一分不安。只是舌頭與隐沒的淚幾轉，也只是很直白道。

“西去，他們在天，也會護你。”

楚卻歌道的吞吐，雙頰在一刻間竟也有些陌生。他垂下了頭，隐隐不安。

“沒事，”莫雎離不在意分毫，“你若喜歡，便是賞我的面子了。”他替楚卻歌添滿茶。

“多謝。”楚卻歌捧着茶杯，恢複了原先的風平浪靜。

屋外的雨下的甚大，一片茫茫白色，似雲幕。

“你今夜打算如何？”

小半時辰後，莫雎離問道。

楚卻歌沉思片刻，未曾回話。

“那便留宿下來吧。”莫雎離找出一床被子，放到了相鄰的屋子裏去。“從前山上的娘娘廟未拆時，下雨時可以攬來幾十上百個你這樣的留宿下來。”這句話極大地減輕了楚卻歌的緊張。

“多謝。”

他很局促的道了一聲，随着莫雎離去望了眼屋子。

屋舍雖不甚大，卻也幹淨整潔，井然有序。

“夜深了。”

莫雎離的背影修長，沒有拘束。他的影子在燭光下漸行漸遠，背影落在夜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