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前序·酒釀梅

前序·酒釀梅

啪嗒,啪嗒,啪嗒嗒嗒嗒嗒……

驟大的雨滴密密匝匝的敲打在斑駁落漆的老式窗檐,為本就不算清晰的窗面洗刷出一層朦胧不清的霧氣,同時,也驚擾了屋內早已墜入夢境的女孩。

女孩沒睜眼。

不耐煩的蹙緊了眉頭。

側翻身子不爽的嘟哝了句“煩死了,加州的雨怎麽也說下就下”,抱怨完,還覺不夠,又扯起身下那床淩亂不堪的白被蒙住腦袋。

耳畔的嚣嚷才得以被抑制。

溫涼的身體在柔軟暖和的裹挾中放松,模糊的意識于密不透風的寂靜裏沉淪,眼見她差一點就能再次跌回夢中。

倏然。

一道高昂刺耳的音樂猝不及防的劃破空氣,直沖耳蝸。

徹底将她吵醒。

“談京野!”

她猛地自床中挺身坐起,懷抱被子蘊了滿腔燥火的吼道:“說過多少次了!晚上睡覺的時候能不能把你那該死的手機靜——”

話沒說完,就愣住了。

陰凄蒙霾的視野內是一方被大雨沖刷到近乎磨砂的窄小窗子,不是很亮,甚至還夾裹些世界末日即将來臨般的灰暗與壓抑,卻依舊頑強的用零星光點照亮下方木漆已然脫落到不剩什麽完好之處的小書桌。

這哪裏是加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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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覺分明就像又回到了——

時間不給她搞清狀況的機會,耳側呲哇亂響的鈴聲還在不停催促,沒辦法,她只能先耐下暴躁的起床氣,從枕邊摸起手機,接通。

“we——”

“——烏蘇!我警告你!”

沒等她将禮貌的“喂”音完整發出,電話那頭中氣十足的指責聲就不由分說的劈頭蓋臉而來。

那人語速過快、語氣過差的令她不禁有些發懵。

更別說還是道陌生男聲。

“要是三點半我還在班裏頭看不見你!你就等着被退學吧!”

對面的男人好似一秒鐘都不樂意多跟她講話般,“學”字的尾音還沒完全落下,通話便被無情切斷。

頗有種避之不及的嫌棄意味。

但她現在根本沒空去糾結那男人是不是真的嫌棄她,又是因為什麽嫌棄她,靜默三秒,動作幹脆利落的一把掀開被子下床。

她光腳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快步朝那方小書桌走去。

桌上擱着的東西不多。

只有一張硬質學生卡和一個白色耳機盒。

她用指甲摳起那張學生卡來看——

烏蘇,女。

長藤中學藝術班,高三生。

烏什麽?

她困惑的眯了眯眸子,又湊近仔細看了一眼。

烏蘇?

她叫烏蘇?

她的名字不是烏愫嗎?什麽時候改的名?誰給她改的?她怎麽不知……

似是突然意識到什麽。

她後頸僵了一瞬,随後,抓着那張硬質的小卡片就往連扇小窗戶都沒有、全憑客廳那點兒微弱昏沉的光往進透的衛生間裏沖。

滿是裂紋的鏡子裏,還是她熟悉的那張面孔。

巴掌大點的瓜子臉,狹長妩媚的狐貍眼,冷白透粉的膚調混在一頭将将及腰的烏黑長發中,就算沒化妝都明豔張揚到發光。

幸好。

幸好這張臉還在。

烏蘇擡手摸了摸自己引以為傲的側臉,稍松口氣。

卸了力,懶懶的靠在背後的牆上沉思:

臉對的上,名字卻對不上。

那時間呢?

她摁亮手中早已息了屏的手機,低頭去看。

屏幕正上方顯示:

2024年2月19日,04:00。

日期對的上,時間卻又對不上。

雖然接電話那會兒她腦袋還在發懵,但并不妨礙她準确的聽清了——

對面那個男人說的是——

三點半之前。

沒有學校會讓學生淩晨三點半去上課,那就說明現在只能是下午,可她向來用不慣12小時制計時,哪怕後來去了加州也仍然是用的24小時制計時,手機時間顯示現在是04:00,不可能是下午,那就只能是淩晨時間。

淩晨04:00與下午三點半之前,期間相差了13個小時左右。

正好是加州與國內相差的冬令時時差。

也就是說——

她只是睡了個覺的功夫,就從現實世界的加州穿到平行世界的烏鎮了?

Oh,god,damn……

不帶這麽扯的吧……

烏蘇扶額,被這個毫無邏輯可言的鬼世界無語笑了。

……

抔了捧冷水洗臉,烏蘇邊漱口邊循記憶用手機撥出一個以213為開頭的美國電話號碼,本以為能接通,卻被無情提示:

對方是空號。

随口吐槽了談京野一句,徑直繞回卧室換衣服。

收拾起來很快。

滿打滿算不過十分鐘就搞定。

但是該怎麽去學校卻成了頭號難題。

走路?

這裏雖然離學校不算遠,直線距離不過兩公裏多一點兒,平時走走最多一刻鐘也就過去了。

可現在外面在下大暴雨。

別說一刻鐘,就一秒鐘都夠她被澆成落湯雞的了。

打車?

烏蘇單肩挂着黑皮書包,站在破舊到好似被風吹一下都能倒塌的老式居民樓這連個能擋風避雨的樓宇門都沒有的暗沉屋檐下,後退步躲着直往小腿上捎的雨,目光緊盯手機屏幕中顯示預計還得等待28分鐘才能排到她的叫車信息,吐出口郁悶氣。

有這時間,她爬也爬過去了。

取消叫車信息,把手機揣進外套口袋,迎着暴風雨撐開黑面長柄傘,将塞在耳蝸內的降噪耳機音量調到最大。

她阖了阖眼。

旋即,一腳踏入迷朦的瓢潑大雨之中。

漫天的細密水珠接二連三的猛砸在傘面,然後,互不相讓的争先拍打在黑漆的柏油路面,又向四面八方彈起,濺得她滿腿冰冷。

身旁有打着遠光燈的車輛迅速駛過,不由分說的朝道路兩側激起兩道根本來不及躲避的大型水花。

好似有人在怒聲謾罵,聽不清楚。

她只知道——

她的兩只腳都浸泡在冰冷的積雨裏,已經快被凍到沒有知覺了。

究竟是上學重要還是身體重要?

烏蘇不記得小時候的她會怎麽選擇,只知道就現在而言,她寧願選擇被學校退學也不能這麽委屈自己。

這個念頭剛一萌生,腳尖便一刻都不猶豫的向後旋轉。

準備沿原路返回。

未曾想。

下一秒。

她的雙腿就與一輛黑車的車頭緊密相貼。

烏蘇被這根本不在意料之中的情況搞得不受控制的向前傾倒了下上半身,見自己的身體不穩,有可能直接被慣性帶着摔在那輛車上。

她下意識用左手去撐車前蓋。

擰起眉頭。

雨勢好像變小了些,自向前傾斜的傘面滑落的水線不再如之前那般連接緊密,圍裹在周身的霧氣卻還是那麽大。

能見度極低的視野中,烏蘇只堪堪能看清這輛車比一般的車要高出不少,車身是通體漆黑的。

以及——

正依照特定規律一下、一下的射穿她身側濃霧的兩道昏黃閃光燈。

她撐着車前蓋立直身體,眉眼嫌棄的甩了甩左手沾染滿的雨水,微微側頭,指尖從耳蝸內摳出一只正播放音樂的耳機,塞入口袋。

折頸俯了眼又被澆了好幾傘水的濕鞋,沒好氣的先把順着胳膊滑落至車前蓋上的黑皮書包扯回單薄的肩頭。

對面主駕駛的門被從內打開,有人撐傘朝她身側走來。

她繃着股火。

手撐一方黑傘,面無表情,目光冷冷尖尖的、夾着無數細刀子紮向那人,沒有先開口。

“抱歉,小姐,”自主駕下來那人着一身合體的黑白西裝,手戴白手套,一副不能再标準的司機形象。他站定在距她僅兩步遠的地方,率先垂首恭敬開口,“我不知道您會突然停下來。”

“驚吓到您了,實在不好意思。”

對方的語氣聽起來實在太過誠懇,烏蘇銳利的目光稍斂。

消了些氣。

她擡腳甩了幾下鞋子上的水漬,踩在一片透心涼的冰冷之中,淡淡責怪一句:“放着那麽寬敞的機動車道不走,非要跟在我後面幹什麽?”

男人又好聲好氣的對她說了句“抱歉”。

“這雨下的太大了,容易t浸寒氣,方才我們經過的時候恰好注意到您,看您好像也是在朝長藤中學的方向走,我家少爺就讓我問問您需不需要捎您一段。”

“奈何,連着打了好幾次喇叭您都沒反應,我們就只好跟着您了。”

耳機的音量太大,她确實沒聽到。

微挑了下毛流感極重的眉頭,她折手将耳機內正在播放的音樂聲切小,順勢問道:“少爺?你家少爺也是長藤的?”

「……We let our worlds(我們的世界)…」

“是的。”

“眼睛還挺尖,”烏蘇輕笑,“那你家少爺人呢?”

“在後座等您。”

話音落,烏蘇側頭瞥回車前窗。

恰逢此時。

持續高頻率擺動的雨刮器正好又一次将滿是雨水的車窗擦亮,她冷清緊勁的目光就那麽直勾勾的對上半隐在車廂內的那雙痞氣眸。

僅這一個對視,她就瞬間認出——

候在車裏的那人是——

談京野。

「…go right we have begun(就這樣開始了)……」

……

烏蘇坐進車後廂,才扣好傘。

一偏頭,身旁敞腿靠坐在座椅裏那人就目不斜視的遞來一個橙色的盒子。

長方盒,手掌高,應該是個鞋盒。

盒蓋上印着某知名奢侈品品牌的顯眼logo。

價格不言而喻。

她習慣性地去接。

手都伸到半空了,才猝然清醒過來:她現在是在平行世界裏,按道理來說,這應該是談京野第一次跟她見面,她不能表現的太過于熟絡。

不然容易引起懷疑。

不禁停下了動作。

舌尖抵了抵牙,假裝不解的朝他望去。

“鞋不是濕了?”

談京野大抵是用餘光接收到她的困惑,見她沒了動作,複又掂了掂抓着鞋盒的手腕,示意她趕緊接。

他的意思都表示的這麽明顯了,她自然不會再有所顧慮的推讓。烏蘇接過鞋盒,俯身去換。

窗外的暴風雨不斷橫掃着幾扇車窗,留下磨砂的印記,狂風呼隆呼隆的震顫玻璃,外頭是刺骨的冷,裏頭的溫度卻半冷偏暖。

“這鞋不便宜,”她半開玩笑半試探道:“收了我可還不起。”

”呵,”談京野陷在柔軟的真皮椅背中半阖着眸子嗤笑,一點面子都不給她的拆穿,“能背得起今年香奈兒新出的三萬六的雙肩包,穿得起九萬三的秀款外套的高中生,會還不起一雙一萬不到的鞋?”

話裏話外滿是對她的調侃之意。

烏蘇卻無心跟他過招。

抽綁鞋帶的手幾不可察的停住動作,她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極快的縮了縮瞳孔,咽了口唾沫,她故作風輕雲淡的試探他: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雙鞋也是今年的新款吧?剛拿到?”

“嗯。”

烏蘇沒再說話。

迅速整理着混亂的思緒。

她的雙肩包是2018年的款,而談京野拿給她的這雙鞋也是2018年的款,他說她的包是今年的新款,她問他鞋是不是今年的新款他也嗯了。

那就說明。

現在根本不是她記憶中的2024年。

而是。

2018年。

她根本就不是進入了什麽平行世界,而是莫名其妙的回到了六年前,她讀高三的時候……

等等!

她讀高三的時候?

那談京野家不是早就快要被宣告破産了嗎?!

他怎麽還……?

不容她繼續往下深想,平穩行駛的車子突然停住了。随之而來的,是司機的輕聲提示:

“少爺,到學校了。”

“嗯,”談京野清淺的應了聲,睜眼看她,“下吧。”

烏蘇點頭。

抓起腿邊才被收攏好的長柄傘去開車門。

一條腿已經跨出車外,又細又長,越過聚集的水潭踩上臺階,見旁邊的人并沒有一點要下車的意思,她沒忍住詢問了句:“你不下?”

“不下,我要去練琴。”

哦。

忘記了。

這人是藝術生,算算時間,這會兒八成還沒考完國內的校考呢。

烏蘇單手撐着長柄傘站在原地,目視車子的自動門在面前緩緩拉上,逐漸隐入遠方的大霧之中,她才重又啓步進了學校。

長藤中學很大。

大到需要分三個校區才能将學生完全容納。

國際部在郊區,初中部在西面,而她們所在的高中部,則在東面。

高中部又根據學生的類型細分出三棟樓。左邊那棟是高一高二,右邊那棟是高三的文科班和理科班,以及複讀班。另一棟在最後面,是用來“收容”她這種極大概率考不上本科的吊車尾生和談京野那種要走藝術單項的藝考生,統稱為:藝術班。

烏蘇循着為數不多的記憶踏進藝術班所在的那棟樓,收好傘,邁上三樓,左拐,徑直朝角落裏的254走去。

腳步剛站定。

就從班裏迎面走出來個人。

“……嗬!吓我一跳!”

面前這個俨然集齊了中年男士标準穿搭三件套的男人被她吓得猛然後迾一步,手中拿着的透明玻璃杯內的茶葉也連帶着一同搖晃起劇烈波瀾。

男人擡手擦了把莫須有的冷汗,扶了扶眼鏡框打量她。

“你就是烏蘇吧?”

烏蘇颔首認下。

“還挺會卡點兒,再晚一分鐘我就要去給你辦退學手續了。”

之前在電話裏沒能分辨出是誰的聲音,現下見到面,她才驚覺熟悉——這是高中整整帶了她三年的班主任,老張。

“不好意思張老師,”疏冷的目光對上他那張面皮有些松垮的發福臉,令烏蘇冷不丁的回想起以前的幾個零碎片段,态度不禁放柔了些,“雨太大,路上難走。”

“算了……好歹是來了,跟我進來吧。”

烏蘇應了句“好”,跟他進了班。

說是班,實際根本就沒有幾個人在。

三四十張排列整齊的課桌滿打滿算僅有寥寥十幾張在被人使用着,其中還包括一多半占着茅坑不拉屎的。

聚團打王者榮耀的,塞着耳機看A·片兒的,以為在埋頭苦讀課本實際在苦讀小說的,光明正大的對着鏡子化妝的……

在她跟着老張進來的那一刻,都不約而同的停下了手頭正在忙活的事情。

将目光黏在她身上。

“咳咳,我說一句,”老張見狀,趁機護着自己的啤酒肚三步并兩步的站上無人的講臺,美美的享受了一把平時難得享受到的尊重,“這是剛轉到咱們班來的新同學,烏蘇,原先——”

“——美女,有男朋友嗎?”

“噓(流氓哨)~~這腿可真正點。”

“嘿,烏愫,這不會是你姐吧?都姓烏。”

“你看,你看看,你爹我就說讓你多學學生物的吧,一個那麽醜,一個這麽豔,怎麽想也不可能是一個媽生出來的好吧?”

“滾你丫的,誰你爹啊?”

“怎麽?想打架?”

“……”

烏蘇被這幫無論是以前還是現在都毫無規矩可言的人吵的有點頭痛,七嘴八舌的,聽起來煩亂得很。回勾着書包肩帶的手上移,隐入披散着的長發之間,剛想不動聲色的将airpods的降噪功能打開,卻驟然從那幫人口中聽到一個她意料之外的名字。

瑩白的指尖停頓幾秒,又若無其事的放下。

烏愫?

她撩起眼皮,朝窗邊的倒數第二排看。

那裏果然藏着個短發女孩。

“張老師,”烏蘇聲平音淡卻帶着股不容置喙的意味道:“我能坐那女孩旁邊嗎?”

老張愣了愣,偏頭瞧了眼靠窗邊倒數二排聽見別人罵她醜卻連頭都不敢擡一下的烏愫,回正頭,剛想叮囑她烏愫有點膽小,希望她不要欺負她,原先端站在他身側的烏蘇卻已然擡腳朝烏愫旁邊的空位走去。

一副他不同意也得同意的強硬架勢。

他輕嘆口氣,沒再阻攔。

任由烏蘇将黑皮書包脫放在烏愫旁邊,與她打招呼。

“我叫烏蘇,小同桌,往後請多指教了。”

快要将整個頭都埋進書堆裏的烏愫聽到動靜,被吓了一跳,她茫茫然的擡頭看向她,在那副沉重死板的黑框眼鏡之後,清泠泠的眼中藏着化不開的膽怯與自卑。

見她自如的在她身旁坐下,還控制不住的往窗邊瑟縮了一下。

窗外如注的暴雨還在洗刷着這個陰暗的世界,明明是正下午,天色卻被烏雲遮的好似馬上就要進入夜裏,而她吸收了白熾燈的瞳孔在聽到她的話時卻流溢出不知名的光彩,好像希望,又宛若驚喜。

她眼神劇烈的晃了好幾晃,頻頻吞咽了兩口唾液,才終于攥緊拳頭小小聲地開口:

“你好呀,烏蘇~”

烏蘇對她眨了眨眼,望向她的眸中是自己都沒能察覺到的、濃到就快要溢出來的疼惜。

她生怕吓到她的放輕聲音道:

“你好,烏愫。”

“別聽他們胡說,其實你很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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