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正文·苦橙皮

正文·苦橙皮

最後一科考英語。

烏蘇和談京野同時卡着點兒提前半小時交了卷。

等考生們面色各異的陸續從考場裏出來, 兩人已經坐在距學校兩條街外的粵菜館裏喝茶。

言澈一出來就給她發消息，問她考的怎麽樣，她沒看見, 正忙着趁熱打鐵的跟談京野對第四篇閱讀題的最後一道小題選什麽。

他說選B, 烏蘇爽了。

“得, 姐這次直接超神。”

他并不意外她的反應。

畢竟物理和數學卷子裏的四分之三都是他給她講過的題，就算不是原題也是換湯不換藥, 分析出考察點直接套模板就能得正确答案。

“紅榜見？”

“市榜見。”

她對這次的成績很有信心。

本來其他幾科就給力，再加上他臨陣磨槍給她狂補了幾天物理和數學，坐在考場上寫題的時候都感覺好像開了天眼一樣，看什麽覺得什麽會。

這要再沖不進市榜就有問題了。

“你覺沒覺得, ”她夾了筷子烤乳鴿，“這次的題都很簡單？”

談京野颔首。

Advertisement

“是簡單, 不像一模的難度。”

“第一手到擒來？”

“擒不了, ”他眉眼淺淡道：“數學最後一道大題我只标了解題思路，沒算。”

烏蘇挑眉梢，“故意放水？”

“嗯, 不想領誓，覺得幼稚。”

這混蛋。

裝b就算了，還給他單壓上了。

“覺得幼稚？”她能聽的來言澈那種刻意炫耀，卻聽不來他這種藏在不經意間的張狂，專挑痛裏刺的揶揄他，“難道不是語文不行寫不出來誓詞？”

他八風不動的撂她，四兩撥千斤的實話聽起來欠揍極了，“就又知道我寫不出來了？”

“嗯哼。要不你先及個格, 讓我改改觀。”

“不用改觀，來點實在的。”

“比如？”

“發成績當天, 每比90高10分就多一次，零存整取。”

烏蘇根本不放在心上，張口就應“可以”。

別說高10分多一次了，就算高10分多十次她都應，畢竟那些從小在國內長大的男生語文都不怎麽能及得了格，更別說他這個半吊子從老美回來的華人，但凡能上90都已經很了不得了。

“但如果低于90分，少一分你就給我寫一封情書。”

她以為他不會同意的，不料，他卻十分爽快的應“行”，讓她突然就有點兒期待趕緊到發成績的那天了。

“那就周日晚上見分曉咯。”

“嗯。”

“……”

前一秒談京野才喊來服務生結了賬，後一秒言澈又給她發消息，堅持不懈的問她要不要一起去食堂吃飯。她婉言拒絕，卡着點兒跟談京野一前一後回了教室，卻沒在座位上看見烏愫。

想着她八成是下去吃飯了，腳步一轉，又下了樓。

長藤的食堂只有一個，卻很大。

獨幢四層樓，價格與環境都按照樓層順序從低到高井然有序的分布着，除了一樓邊兒上盤踞着一家很大的私營超市以外，其他都被按序劃分成一個個販賣不同菜式的窗口，統一歸由學校管理。

現下正是最熱鬧的時候。

門前通道人來人往，都不用走進食堂就能聽到裏頭熱火朝天的嘈雜聲。

烏蘇自側門進了超市，叼了根棒棒糖捏了瓶冰雪碧穿過後門，走進一樓食堂，一邊避着往後門窗口送餐盤的人群，一邊巡視烏愫的身影。

繞遍一圈兒都沒能發現她的身影，只好靠在某個承壓柱上撥她電話。

電話撥通。

鈴聲響的第二下。

沒有人接。

鈴聲響的第四下。

她身後靠着的承壓柱斜前方有一群人吃完了飯，哄哄擁擁的各自從各自的位置上站起，七嘴八舌的激聊着一模的題目與答案一同端着餐盤走向後門。

不遠處有閃光燈閃起，看方向，是正對着她的。

鈴聲響的第六下。

烏蘇單手扣開外層結了一層水霧的冰雪碧，昂頭灌了一口。

冰冷的液體伴随呲啦呲啦作響的氣泡直直湧入喉腔，所過之處，皆留下一陣陣刺感，鼓膜被激出嗡鳴。

幾秒鐘過後，耳蝸內宛如有無數小摔炮噼裏啪啦炸個不停的聲音慢慢褪去，周遭哄雜嘈擁的說話聲重新占據聽覺，她從耳畔拿下持續沒有人應聲的手機，點了下方的挂斷按鍵。

與此同時。

一道分外熟悉的聲線異常清晰的傳入她耳蝸。

那道聲線清甜又幹淨，懷揣着獨屬于青春少女的純真與對暗戀情愫的小心翼翼，光是聽着，就有一種撲面而來的喜悅洋溢感。

她小心翼翼的克制着問：“言澈哥哥，你…你這次肯定又是第一名吧？”

對面的人說了什麽她沒聽清。

接着。

她又聽見烏愫興奮道：“好厲害啊！如果叔叔知道你是領誓人肯定會特別高興！”

這次，她聽到了對面人的話語。

坐在她對面的言澈并沒有就她的吹捧與誇贊順勢發表什麽炫耀之詞，反而十分淡然的扯出另一個與之完全不銜接的話題。

他嗓音不耐道：

“烏愫，我今天叫你來，是想告訴你——”

“——那天電話裏我跟你說的話全部作廢。我想通了，我不會再利用你反對我爸和你媽的事情了，等他們再婚，我和你就是兄妹，也只會是兄妹，聽明白了？”

烏愫沒料到他會突然說起這個。

整個人都有點手足無措，“可是…可是你不是……”

“是，我是不喜歡你媽，也不會接受她，無論現在還是以後。”

“但是。”

“我現在有了喜歡的人，我很喜歡她，喜歡到可以為了她不再去糾結家裏的這些破事。比起利用你去拆散他倆來說，我更害怕她會因為知道我現在還在跟其他女生糾纏而不喜歡我，哪怕我的本意并不是喜歡你，但我還是不想讓她誤會。”

“家裏的事情就留在家裏吧，只要我一上大學走，就都與我無關了。父愛也好，母愛也罷，我都不要了。只要能抓住她，我就不會再需要家裏人給我的那些愛了，我會跟她結婚，會跟她有孩子，到時候，我就會有一個嶄新的、美好的家庭。”

“我不想，也不會，讓任何事情影響到我美好的新家庭。”

“包括舊家庭。”

他說完，也不等烏愫反應，就端着空了的餐盤走了。

将她一個人扔在那裏。

烏蘇靠在承重柱上看着他遠去的背影，明明他個子不算低，明明走起路來總是背脊挺的筆直，明明背影看起來風清霁月的，可是，在過去的24年裏，他卻沒做過什麽能算得上挺直背脊的事情。

無論是當年明明是因為他到處亂跑才導致他媽出車禍身亡，他卻沒有一點愧疚之心的将所有責任都推到司機身上，還是之前他明明可以公然反抗他爸，抵死不同意他爸要與她媽再婚的打算，卻毅然決然的選擇利用喜歡他到為了他什麽都肯做的烏愫、拿最無辜也最可憐的烏愫去擋刀，以得到自己想要的結果。

他從來都沒有風清霁月過。

如果硬要說。

也就只有這次。這一次，他難得的選擇了光明磊落。

可烏蘇卻高興不起來一點。

她想不t通。

想不通為什麽就因為烏愫喜歡他，就要承受這麽多傷心與難過，明明是她青春時期最珍貴的暗戀，明明是她前半輩子最勇敢的決定，她将她的珍貴與勇敢全都獻給他，不圖酬報不求回饋的，為什麽最後卻只能得到怎麽樣都無法避免的痛苦與傷害？

她到底做錯了什麽，要這麽對待她？

烏蘇不自覺的捏緊了手中的易拉罐。

只少了些許液體的易拉罐被用力過度的五指緊緊捏着，變了形狀，壓縮了空間，裏面存晃的液體因着少了生存空間，憤怒而激烈的自頂端不規則的鋸齒小口中噴湧而出，不由分說的打了她一手。

手背是冰冷的，是有氣泡刺激的發痛的，是黏膩的，是從四面八方裹到她根本逃不開的窒息，但一切的一切，都比不上她心裏的雜陳。

她稍稍側身，偏過承重柱，望向獨自坐在她斜後方的烏愫。

她早已沒有了先前在言澈面前裝出的強顏歡笑。

雙肘曲折着支在桌上托着雙手，兩個不大的手掌合起，死死的捂着臉頰，雙肩在顫，無規律的急顫着。

雖然沒有看見她的眼淚，雖然沒有聽到她的哭腔，但烏蘇就是知道。

她在哭。

哭的很傷心。

兩旁的寬敞過道中不停的來人，又走掉，三三兩兩的，沒完沒了，不鏽鋼餐盤磕在桌面上的聲音與音色各異的交談聲共同交織出枯燥乏味的高三生活中為數不多可以放松一些的時刻。白熾燈在鬧，披蓋而下的夜色在笑，食堂阿姨滿心歡喜的招呼着打菜的學生多吃一些，只有吃的好了學習才有勁兒，與問問題的學生一同下來吃飯的老師欣慰又怡悅的誇學生這次發揮的不錯，接下來一定要再接再厲。

放眼望去，無論是坐着的還是站着的，所有人都在笑。

只有烏愫在哭。

她像是知道別人的心情都很好，只有她的心情很差，就算她實在憋不住哭也得強忍着不能打擾到別人的快樂一般，難耐又克制的捂着臉，獨自無聲的在手掌中啞哭着，發洩着，不理解着。

她的眼淚是洶湧的，透過手指縫隙滑過手背，跌落進面前還一口未動的碗中，她的哽咽卻是細微的，就算是走近了都聽不到，只能通過她顫抖的越來越急促的身體看出她的傷心程度。

她在人潮洶湧的喜悅中獨自承受着鋪天蓋地的悲傷。

她在人聲鼎沸的熱鬧中獨自消化着難以言說的孤獨。

她在燈火輝煌的明亮中獨自表達着無法見光的暗戀。

她的悲傷，她的孤獨，她的暗戀，連同她這個人，全都如同她面前擺着的那碗因為知道言澈愛吃所以才讓阿姨給她夾了很多很多的、幾乎都快要鋪滿整個碗面的、她根本就忍受不了那個味道的香菜一樣，不被在乎，不被過問，不被了解，甚至，不願意被簡單的觸碰一下。

哪怕就只是觸碰一下。

沒有。

只會被根本不願意了解它的人棄之如敝履的說一句“不喜歡”。

僅此而已。

這就是最終結果。

烏蘇不由的猩紅了眼眶。

她貼着柱面緩緩蹲到地上，緊繃的後槽牙咬碎了口中含着的棒棒糖。她開始動搖。

她開始懷疑，她開始想如果沒有她，如果不是她想要保護她免受之後的傷害，如果她沒有在中間插這一腳，就任由言澈打着喜歡她的幌子去利用她，是不是多少能讓她真切感受到一點暗戀成真的喜悅。

盡管那份喜悅并不長久，盡管那份喜悅需要付出巨大的代價，盡管……

她這麽做真的是正确的嗎？

她不知道。

也沒有人會告訴她答案。

眼眶周圍不斷發熱，有些刺痛，含着碎糖塊的口腔不知道為何感受到一絲別樣的腥甜，像是血液混着糖液蔓延至舌尖。

身後的烏愫還在捂着臉恸哭。

雖然聽不到聲音，卻一如突然從面前籠罩而下的陰影般将她整個人都籠罩的密不透風，呼吸困難。

她的心髒在收緊，喉嚨漫上澀意，她用手臂環抱着雙膝以一種極其缺乏安全感的姿态一動不動的盯着闖入視野中的那雙巴黎世家最新款的老爹鞋。沒有擡頭，只是用一種聽起來格外脆弱的聲音問：

“談京野。”

“我這麽做，真的是正确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