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正文·苦橙皮

正文·苦橙皮

車裏被搞的一片狼藉, 小白虎都快要沒有下腳的地方。

乖乖的蜷窩在方向盤上打着瞌睡。

蝴蝶門大敞,浸在漆黑的夜色中,猶如被碳纖維堆積成的大型蝴蝶, 溫如栀透過陰影的層疊瞥了眼車座裏反光的一片片水漬, “啧啧啧”的癟着唇嫌棄道:“本小姐這輩子就是死都不會坐他這輛車。”

烏蘇倚在車外, 婷婷袅袅之中,折着眼尾睨向她。

嫌她事兒多。

“又不是不收拾, 洗完不就幹淨了?”

“那也不坐,誰知道那些人到底有沒有給弄幹淨,好膈應。”

“你就別坐。”

“本小姐肯定不會坐。”

“唔,那行, 告訴你件事兒,”烏蘇呼出一口白霧, 不帶爆珠清涼的, 是她常在談京野那兒聞的1916,很濃郁,“這輛車以後是我的了。”

溫如栀給談京野遞琴包的手一停, 瞳孔放大:“?”

“你說什麽?!!”

尖銳的腔調直線上揚,驚飛了屋檐上的飛鳥,吓得小白虎打了個激靈,清醒了,瞪大混沌的雙眼朝這邊看。

“我說,這輛——”

“——噓,你還是別說了,我不想聽。”

她已經有點心梗了。

從主駕把小白虎抱下來的談京野接過她手中的琴包, 單手挎到右肩上,諷笑她雙标, “是她的車再髒也坐,是吧?”

溫如栀斜眼瞪他,煩他揭她的老底兒。

“你先上去洗澡吧,我倆在下面呆會兒,”烏蘇咬着将要燃到尾巴的煙,把家門鑰匙給了他,順道去摸他裝在褲兜裏的煙盒和打火機,“煙盒和打火機留下。”

談京野用勾着鑰匙串的手摁褲兜,不讓她拿:

“不行,最多再一根。”

“兩根不頂事兒。”

“那這根也別要了。”

“......”

“......”

“行吧,一根就一根,”兩方互不相讓的僵持之下,烏蘇率先讓了步。她沒再去掏他褲兜,踩滅了手裏的那支煙,将空了的手掌平擺到他面前,“你先給我。”

有一根先算一根吧,至少比沒有要好。

“貓也留下,你自己上去。”

溫如栀也趁火打劫,把他懷裏的小白虎抱進自己的臂彎裏,熟撚的撸着她的小腦袋。舒服的她那雙溜黃的大眼睛都眯了起來,頂着毛茸茸的腦袋往溫如栀手心裏蹭,惹人喜歡的不行,“啊,她真的好可愛啊。”

“毛茸茸的,胖乎乎的,一點都不像你,整天欠嗖嗖的。”光是看着都讓人忍不住想狠狠弄幾下。

談京野從褲兜摸出煙盒,撥開蓋子給她抽煙。

烏蘇歪着唇角白她一眼,接過那支煙,兩指夾着比到唇邊,“廢話,這貓又不是我的,要像我那就出大問題了。”

“啊?這不是你的貓啊?那她?”

“是我一個朋友的。”

“那你那個朋友肯定很可愛,不然養不出這麽乖的貓。”

可愛麽?

烏蘇眼底帶霧的笑笑。

不認可她的猜測。

“他不可愛,甚至,長得很兇,別人都很怕他,”她推開了談京野護火想給她點煙的打火機,從他手中拿過,一下、一下的搓着火輪玩兒,橘色的光芒飄忽閃現,冶麗的面容被照亮,妖豔,又柔媚,“但是。”

“他是我見過的,最溫柔的人,沒有之一。”

溫如栀機敏的聽出她腔調裏的不對勁兒,分給談京野一個眼神。談京野點頭,識時務的轉身走進居民樓,給她們之間的心裏話留出恰到好處的空間後,她才接話,“是麽?有多溫柔啊?”

“就像秋隆巷常年累月的雨。”

帶着長巷獨有的雨過潮黴的陰濕,像雨一樣鋒利,也,像雨一樣溫柔。

默默的包容着一切。

她說完,斂下長睫遮住眼底泛濫洶湧的情緒,齒間咬着煙,故作無所謂的笑笑。打火機的火輪又一次被指腹搓出勢不可擋的火焰,這一次,沒再無功而返。

火舌順着鋒利的邊角得寸進尺的攀附上她手中被對了半折的兩份合同,以錢當引子,用勢作催化,頃刻間,就在指間燃起了熊熊熱烈。

烏蘇稍向前探脖頸,刺突顯現的瞬間,她口中的那支煙也如願以償的觸上烈火,灼燒出濃度近乎稠質的霧狀體。

在曠天漫地的黑中,殺出一片屬于白的堅定。

“不說他了,”她将那兩份即将被烈火完全吞噬的合同扔到腳下,任由它們被風吹的更烈,經火一燒,又從白色轉為黑色的灰燼,“說說談京野吧。”

“他最近怎麽樣?”

溫如栀瞥了眼正對面那黑的根本看不清裏面狀況的樓口,确定談京野沒藏在牆後偷聽她們說話,才慢悠悠的跟她說,“很好,但又不算太好。”

烏蘇不解:“什麽意思?”

什麽叫,很好,但又不算太好?

“字面意思,”溫如栀低頭撸着貓,從唇齒間洩露的話語卻絲毫不含糊,“他最近在和他爸硬碰硬,因為你,但他不讓我跟你講。”

“?”

“就那天,你從他家摔門走後沒幾天......”

溫如栀給她講着,思緒不由的翻回了那一天。

那是烏蘇從他家摔門走掉的不到一周,彼時,她還不知道她已經跟談京野分手了。

兩家的兩個老東西照例約在他家一起用午餐,也叫上了她和談京野。

她以為談京野肯定也要跟她一樣找借口不參與的。

不想。

談京野卻特意給她打來了電話,讓她那天中午一起去吃飯。

一開始的氣氛還很正常,正常的像以前一樣無聊,直到她爸沒忍住,先跟談京野問起了烏蘇,這一下,就控制不住話題的走向了。

談宗楷為了維護兩家的和平和關系,率先作出了表态,“老溫,你放心,不管怎麽樣,兩個孩子之間的婚事都不會有變數,我也不會允許有變數。”

她爸還沒發表什麽看法,談京野坐不住了。

他捏起別在領口的白色餐巾,點摁着唇間沾染的食物殘漬,一邊擦,一邊慢條斯理的開腔:“爸,溫叔,我知道你們的關系很好,好到想讓對方做t親家的程度。但是,不好意思,我和栀子都不同意這門婚事,也不可能同意。”

談宗楷面色微變,放下手中的刀叉,“你說什——”

“——爸,您是覺得咱家一直以來過的太和平了,所以想讓兒子給人當同夫,說出去好被人戳脊梁骨,嘗試一下這種滋味,是麽?”

“還是,溫叔,您覺得您的日子過的太無聊了,想讓女婿傳出新婚當晚跟別人出軌徹夜不歸的新聞,好讓股市震蕩幾天給您找點事兒做?”

這下,不光是談宗楷,溫商言也吃不下飯了。

雖然他很喜歡談京野,喜歡到可以把溫家拱手送給談京野的地步,但他确實也不想看到談京野口中這種情況發生。

畢竟,那是他奮鬥了大半輩子才打拼出來的江山。

他還指望用那些東西安度晚年呢。

“京野,你這話就——”

“——我知道我的話不好聽,但我也可以跟在坐的各位保證:只要我結婚證上另外一半的名字不是烏蘇,那這個軌,我就出定了。不信大可以過來試試,到時候可別怪我醜話沒說在前頭。”

“談京野!”

“爸,您和媽想讓我走的路,我從來沒有反抗過吧?無論回國還是小提琴,哪一個我沒有順從,沒有做好?”

“......”

“有再一再二,就不該有再三了吧?”

談宗楷沒接這一茬兒,而是臉色很差的制止道:“別跟我提你媽。”

他向來聽不得任何人提起他媽,任何人。

包括談京野。

“既然您這麽愛我媽,愛到聽都聽不得一句,那是不是該把她的意願放在第一位,并且絕對遵從?”這是談京野自他媽去世後,第一次主動在這個家裏提起這個衆人心知肚明且避之不及的禁忌。還是當着她和她爸的面兒,公然提起,“您還記得,臨去世前媽把那串佛珠交給我的時候,曾對我說過什麽麽?”

而且,還是為了去反抗他爸的決定。

不可謂不勇。

談宗楷顯然也記起來了,不說話了。

就目光矍铄的盯着他,眼裏布滿了警告。

“媽說:她沒辦法親眼看着我成家,也沒辦法親手把那串佛珠送給我未來的老婆,所以,她希望,如果我能遇到我真正喜歡、并且想與之共度餘生的人,就把它送給她,”談京野看出他眼裏的警告之意,卻沒有就此停嘴,反而更加變本加厲的提醒着他,“您也看到了,那串佛珠現在在烏蘇手上。”

“我記得當初還是您陪媽去寺廟裏給那串佛珠開的光吧?”

言下之意:

開過光的東西都通靈,您應該也清楚,萬一被媽知道了這事兒媽在那頭會有多傷心、多難過吧?

難道您想讓她後半輩子都在那頭怨恨您麽?

果不其然。

談宗楷聽後,眼神驟變。

擱在桌邊的手都握緊了拳頭,青筋迸發。

席間,溫商言因為談京野提起這個過往他們全都心照不宣的話題而沉默着,不知該如何插話,也不敢輕易插話;溫如栀事不關己的用叉子去叉蘆筍吃,反正有談京野沖鋒陷陣,也用不着她打助攻,因而,四個人同時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之中,誰都沒有先打破這個僵局。

談京野明白見好就收的道理,點到為止,沒再往下說。

見談宗楷獨自坐在座位裏動搖着,他不緊不慢的捏起餐盤邊的叉子,給溫如栀叉去一個蘆筍。

轉頭跟溫商言示好:

“溫叔,我記得小時候您總跟我開玩笑,說想收我當幹兒子。”

被針對到的溫商言別開眼,含含糊糊,“是,是,但那是——”

“——您覺得那是玩笑,但我不覺得。在我心裏,您一直都是我幹爹,無論是以前還是現在。”

“但也就只能是幹爹了。”

溫如栀見他說的差不多了,咽下他給她叉來的那塊蘆筍,跟在他身後表了态,“反正都是叫爸,女婿和幹兒子有什麽區別?正好我也不想結婚,只想有個能陪我玩的哥哥,我看耶耶就是最好的人選,他當我哥哥,我願意。”

“我勸您就打消這個心思吧,爸,別再煽風點火的給咱兩家添笑料了,難看。”

溫商言慣來疼女兒,基本是溫如栀說什麽就是什麽。

可是這次,他猶豫了,“可是,囡囡,爸爸怕你——”

“——爸,就算嫁給耶耶我也不會幸福的,你想讓我恨你一輩子嗎?”

溫商言打住了唇邊的話,轉頭看向談宗楷。

兩人的視線接觸,互相傳達了各自的态度,談宗楷一把拽下領口的餐巾,有點破罐子破摔的意思了,“我不管了,随他們便吧。”

說完,第一次十分失态的離了席。

自那之後,他再沒叫談京野回家吃過飯。

“你當時不在,可是不知道,”溫如栀說到這兒,“噗嗤”笑了出來,幸災樂禍染上了眉宇,“那時候談老頭的表情簡直差到要命,我長這麽大,從來沒見他臉那麽黑過,不開玩笑,都跟關公有的一拼了。”

烏蘇也笑了,大致能猜到有多懾人。

“這不是挺好的麽?”

硬碰硬都贏了,還叫不太好啊?

“還有之後呢。”

“嗯?”

“之後他聽我說了談老頭不太喜歡你的事情,大晚上跑回家,給談老頭最喜歡的那幾個老古董砸的稀碎,還把他在院子裏辛辛苦苦種的花一把火全燒了,吓得狗叫了一宿,到處亂跑,把他媽生前最喜歡的那個花瓶撞掉了,碎了一地,氣的談老頭好幾天沒睡着覺,給他卡全停了。”

“本來就算被停了卡他也有的花,但他知道你給他買了琴以後把錢都還給我了,現在可能,日子過的挺緊巴的。”

小白虎在溫如栀懷裏動了動,找了個舒服的姿勢埋在她胸裏埋頭睡了過去,烏蘇将即将燒到底的煙扔到腳下,踩滅,踢至垃圾桶旁邊,“你怎麽看出來的?他問你借錢了?”

“怎麽可能!”溫如栀宛如聽到了什麽天方夜譚般,反應不小的反駁她,“他從來不問人借錢的,只有別人問他借的份兒。”

“那是?”

“那天忘了說起什麽來了,他讓趙敬卓還他錢。”

“趙敬卓還了?”

“沒,他讓談京野殺了他。”

“哧,”烏蘇齒間溢出笑聲,摁開手電,跟她一前一後的走進樓口,往樓上走。一瘸一拐的,“我記得他媽不是早就給他卡解了麽?”

“又鎖了。”

“這次又因為什麽?”

“幾個人去酒吧,一晚上幹了二百多,他結的賬。”

“......”

“......”

“他家錢大風刮來的?”

溫如栀以前從沒有來過這種地方。

更別說上這種沒有燈光照明的樓梯了,她這輩子上過的最寒酸的樓梯就是當初那家老醫院的應急通道。還是因為當時事态太過緊急,人命關天刻不容緩,才走了那麽一次,之後再也沒有走過。

現下。

每走一步都得停幾秒鐘,确認腳踩穩了才敢再邁下一步。痛苦的眉眼都緊緊皺了起來,擰成一團。遲遲松不開半分。

“Perhaps,不過他那人從小花錢手就大,愛享受,”她自然而然的沒有放過吐槽她的機會,話鋒轉的絲毫不見刻意,“不像你,有錢給人買那麽貴的琴,沒錢給自己換個好點的房子,天天住這種貧民窟,也不怕出事兒。”

“不然你以為我現在為什麽一瘸一拐的?好玩麽?”

“我靠!你不說我還沒注意!真摔了啊?!”

“嗯,剛沒踩穩,崴了一下。”

“光是腳崴了麽?其他地方呢?沒事兒吧?”

“膝蓋磕破了點,其他沒事。”

“你別上樓了!停下!”溫如栀一聽她出事兒,着急了。再顧不得樓梯難不難走,上手就要來拉她,“我現在帶你去醫院,處理完傷口再給你打針破傷風......”

“......哦對,你還欠我一針破傷風呢,正好趁這次給你打了吧。”

烏蘇及時側身避開了她,不讓她來拉她。

“我不要,”她這人最讨厭去醫院了,總覺得每次去那個地方就沒有好事兒,很抵觸。見溫如栀一副不容分說的架勢,用手裏的手電晃她眼,“掏錢可以,破傷風你留着給別人打吧。”

這種“虧欠”她還不來一點。

“烏蘇!我是為了你好!你別——”

溫如栀急忙抱着貓閉眼,躲過白熾光的攻擊。

“——嗯嗯,知道了啦,你對我最好啦,”烏蘇趁機往樓上逃,不給她一點能追上她的機會,卻不忘用手電給她照臺階,防止她踩空,“我t愛你喲栀栀。”

“你少惡心我了,我要吐了。”

“離我遠點,別吐我身上。”

“拉開你胸罩,我吐你胸裏。”

“不好意思,今天沒穿胸罩。”

“真的麽?我摸摸。”

“你先看路吧,別給我的貓摔了。”

“你是擔心貓還是擔心本小姐?”

“都不擔心,”一提起這個,烏蘇就後怕,“你倆就該組團去流浪。”

好認識一下世界的險惡,別再這麽大小姐。

拌嘴間,烏蘇踏上了五樓轉角處的臺階,第一步剛踩上去,正準備邁出第二步,就聽樓下傳來陣氣喘籲籲的聲音。

她還沒來得及透過欄杆的縫隙往下看,就先聽到一句——

“烏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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