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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

昌平七年春,幽州節度使羅珲叛亂,率軍北上,一路攻伐不可擋,不日攻破皇城,宮中大亂,帝攜親眷及少數朝臣倉惶逃出長安。

三月末,氣溫回暖,京中的柳枝已發出新芽,雍縣一帶仍寒意逼人,遠處山頂皚皚積雪,未見春色,放眼望去光禿禿一片,十分荒涼。

“公主,外面風大。”

槐序放下車簾,拿了條氈毯給小主子蓋上。

坐在主位的少女剛過及笄之年,一襲宮裝,膚如凝脂,眉眼生得楚楚動人,聞言縮回頭,往裏靠了靠,攏緊了身上的披風,只露出一張嬌嫩小臉,顯得格外乖巧。

越往西似乎越冷了。

馬車內寬敞舒适,一應用具布置精致華麗,無一不彰顯其身份。

往日,侍女溫酒煮茶,車內平穩,一滴都不會灑出來,可如今行走在這崎岖山路上,再華貴的車馬也難免颠簸。

連日趕路,李見月身子如散了架一般,她長于深宮,千嬌萬寵,從未出過遠門,何曾吃過這樣的苦。

心中暗罵羅珲狗賊時,前方禦辇停了。

槐序扶她下車,面前是一座破敗不堪的驿館。

“今夜就住在這吧。”

惠帝面色憔悴,短短幾日,仿佛蒼老了數歲,君王威嚴早已被狼狽奔逃的敗勢摧毀殆盡。

他回頭,望了一眼零零散散的隊伍,心內怆然。

叛軍緊追不舍,行至此處,從京中帶出的人馬已所剩無幾,這一路丢盔卸甲,一個個都灰頭土臉的。

“讓人拿些吃食分給他們,”惠帝悶聲吩咐。

左神武軍統領劉全面露難色,略微遲疑,低頭應道:“是。”

今夜沒有月亮,漆黑中彌漫着蒙蒙霧氣,似要下雨。

惠帝坐在簡陋的木凳上,疲憊感襲遍全身。

高公公端了黍米粥和茶水,伺候他用膳,劉全也跟了來,跪在屋外請求觐見。

惠帝讓他進來,似知道他要說什麽,直接下令,“讓人去附近百姓家裏找找,看哪戶有沒有多餘的米糧,按市價從他們手裏先買一些。”

劉全訝然,“陛下怎知……”

“金銀財帛帶着也是累贅,能換的都換成糧食,将士們可不能餓着。”

劉全低下頭,久久未語。

粗茶淡飯,吃到嘴裏索然無味,惠帝嘗了幾口,放下碗問,“公主可有用飯?”

“方才已着人送去了,”高公公回。

“是朕無能,委屈這孩子了,還有太子,也不知現在怎麽樣了。”

他神色惆悵,重重嘆了口氣。

永嘉公主乃惠帝結發妻子娴順皇後所出,與太子李知一母同胞,自小備受寵愛,皇後前些年病逝,公主和太子年紀尚小,由惠帝親自撫養長大。

前日逃亡途中遇伏,混亂中太子車辇失控,沖出隊伍,就此下落不明。

高公公看惠帝食難下咽,又倒了杯熱茶給他,寬慰道:“太子吉人天相,定會平安無事的。”

惠帝心知此番兇多吉少,神情愈發悲怆,淚目哀嘆,“是朕糊塗,我大榮建朝短短十三年,才歷經兩代帝王,今日竟要亡于朕之手,朕愧對祖宗,愧對百姓!”

“陛下言重了,”二人驚惶下跪。

劉全頭伏在冰冷的地上,猶豫再三,擡頭進言,“陛下,臣聽聞……那羅珲起兵前曾有意求娶永嘉公主,若能與其結親,許以重利,或,或可免于這場戰亂。”

羅珲貪婪好色,曾在宮宴上見過公主一面,垂涎其姿容,向惠帝提親,惠帝未允,不想竟被當作筏子以此做文章。

“你說什麽?”

惠帝斂了神色,輕輕一句,似有千斤重,帝王高高在上睨着他,臉上看不出喜怒,這一刻仿佛仍在含元殿內。

劉全突然緊張起來,話都說不利索了,“臣以為……陛下當以社稷百姓為重。”

“你是說讓朕将公主獻給羅珲求和?”

惠帝反問。

劉全伴君多年,怎會聽不出那語氣中蘊藏的滔天怒火,冷汗都冒了出來,卻依然堅定道:“請陛下送公主回京!”

“羅珲貪花好色狼子野心,你敢讓朕将公主送給那個老匹夫!”惠帝震怒,狠踹了他一腳,“那逆賊包藏禍心,犯上作亂,我大榮多少英勇男兒,忠臣良将,自有忠義之士鏟除奸佞,撥亂反正,何需一介弱女子以身飼虎,謀求生機!”

“你好大的膽子,敢打公主的主意。”

劉全被踹倒,匍匐在地,無聲相逼。

高公公臉色發白立在一旁,不敢擅自言語。

“父皇。”

劍拔弩張之際,門外響起一道嬌俏的聲音。

李見月走進來,察覺氣氛怪異,不自覺放輕了腳步,上前行禮。

惠帝見到她,神色略有和緩,強壓下怒意,“還不滾!”

劉全垂首,餘光掠過小公主,慢慢退了出去。

屋內只剩父女二人。

李見月将惠帝扶到裏面榻上,“劉統領惹父皇不高興了嗎?”

想幫其求情,惠帝神情愠恚,并不願說,她便不再多嘴。

惠帝讓她坐到自己身邊,從袖中掏出一封信箋,也不知是何時寫的,溫言叮囑,“日後若能再見到你三皇兄,将這封信交給他。”

三皇子李行,字平詹,封襄王,駐守朔州,母陳婕妤,在他七歲時去世,後養在皇後宮中。

李見月呆呆看着父皇,眼圈發紅,不肯去接。

“找到你阿弟以後,好好活着,聽你三皇兄的話。”

惠帝摸了摸她的頭,滿臉慈愛。

李見月再也忍不住,撲進他懷裏大哭,“月兒如今只有父皇了,你不能離開我,三皇兄會來救我們的,父皇再等等好不好。”

驿站中沒有燭火,黑暗中,惠帝緊閉雙目,眼角淚痕沒入鬓邊的白發中。

他深吸口氣,輕輕t拍女兒的背,“別哭了,你是大榮的公主,怎可如此軟弱。”

李見月很聽話,登時住了聲,啜泣着擦了眼淚,乖乖将信收好。

惠帝平複情緒,又交代了一些事,讓她好生記着,待她離開後,神色一凜。

“洛沉。”

一個全身黑衣的男子悄無聲息出現,幽靈似的站在窗邊。

“以後你就跟着公主。”

男子垂下眼眸,“是。”

聲音冷冽。

外面起了風,裹着寒意侵襲入內,惠帝猛地咳嗽了幾聲。

“你過來。”

男子低頭近前,剛至榻邊,就被一把抓住了手臂。

惠帝五指幾乎要掐進了他的肉裏,雙目赤紅,緊盯着他。

“朕将公主交給你,無論如何,你定要護她周全!”

李見月徹夜難眠,身下的床榻又潮又硬,翻來覆去難以入睡,她心裏惦記着阿弟,擔憂阿弟是否還好好活着,可有遮風避雨之處。

天快亮時,終于支撐不住沉沉睡去,再醒來是在馬車裏。

渾身綿軟無力,槐序也不在,她直覺不對勁,努力伸手掀開車簾,竟是劉全在駕車。

“劉統領,怎麽是你?”

劉全有些意外她這麽快醒來,不過很快鎮定,解釋道:“昨日夜裏叛軍追上來,陛下命臣帶公主先行離開。”

天已大亮,李見月留心左右發覺有異,心中驚慌,“不對,這條路昨日走過,這是回京城的方向。”

眼見騙不過去,劉全變了副面孔,索性直言,“臣送公主回去不好嗎?公主金枝玉葉,何必吃那颠沛流離之苦。”

李見月不敢相信他居然要去投誠羅珲,心裏越發驚恐,“父皇呢,你把父皇怎麽樣了?”

“公主放心,臣這麽做也是為了陛下。”

李見月聽不懂他此言何意,身上一點勁都提不起,懷疑自己多半是被下了藥,又急又怕。

過了約摸一盞茶,疾馳的馬車驟然停下。

昨夜起了風,路邊的樹枝被吹倒,橫在官道上,劉全下去挪開。

李見月感覺體力恢複了些,趁此機會遛下車,想逃跑,奈何手腳綿軟,沒兩步就倒在草叢中。

她生得嬌弱,性子又軟,劉全大意了,聽到動靜回頭,面色不善,大步朝她而來。

李見月坐在地上,看着他步步逼近,吓得六神無主,淚如雨下,哆哆嗦嗦質問,“你,你為何要這樣,你是大榮的将士,為何要背主求榮,行不忠不義之事,為天下恥笑。”

“不忠不義?”劉全冷笑,“什麽是忠義?我抛妻棄子,一路和叛軍厮殺搏命,究竟為了什麽?若非你父皇懦弱無能,連自己的皇位都守不住,我能走到這一步嗎?”

李見月容不得別人侮辱自己父皇,當即争辯,“你胡說,我父皇勤政愛民,分明是那羅珲狼子野心……”

“舍棄整個都城的百姓逃跑,這便是你口中的勤政愛民?”劉全怨氣積壓已久,此刻悉數爆發,面容有些猙獰,“我對陛下從無二心,換來了什麽?羅珲兇狠殘暴在京中燒殺搶掠,為惡不做,你們一走了之,可我的妻兒父母都還留在長安,被抓起來百般折磨,他們做錯了什麽?”

李見月被他這一番話震住了,不知道說什麽。

“陛下優柔寡斷,狠不下心,這件事便只能我來做,公主,我也是為了救陛下,這或許就是你的命吧。”

劉全已走到她跟前,李見月無力躲避,心裏隐約明白了什麽,害怕地發抖。

就在此時,利刃破空之聲襲來,劉全警覺,閃身避開。

随即出現一個黑衣勁裝男子,不給他任何反應之機,攻勢淩厲,招招直擊要害,劉全不是其對手,三兩下就被擒住。

期門死士。

是父皇派人來救她了。

李見月激動地爬起來,跌跌撞撞走過去。

身上沒勁,說出的話也有氣無力,“把他帶回去交由父皇發落……”

話音未落,男子已手起刀落,抹了對方脖子。

鮮紅的血噴濺到她臉上,還帶着濕熱的溫度。

李見月吓得驚聲尖叫,男子只是冷漠地看了她一眼。

清俊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不必麻煩了,”他淡淡開口,“陛下駕崩了。”

李見月僵住,腦中一片空白,手腳冰涼失去知覺,她聽見自己聲音發顫,“你說什麽?”

男子回頭,再次看着她,眼神陰冷如地府閻羅,“你父皇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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