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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3

李見月是被凍醒的,醒來時天仍黑着,四周伸手不見五指,她蜷縮在幾根長竹竿後面,身上衣衫單薄,難以抵禦夜晚寒意。

腿腳都麻了,她輕輕捶了捶,聽見更夫打更,已是醜時。

洛沉還未回來。

莫非出了什麽事?

她很是擔憂,想去尋一尋,從陋巷中出來,卻不知該往哪個方向去,生怕又錯過,街上空空蕩蕩,一個人都沒有,她也有些害怕,只好重新回到原來的地方繼續等着。

她眼睜睜看着夜幕褪去,天邊露出魚肚白,日出一點點自東邊升起,将光亮灑滿大地,外面漸漸有了走動聲,仍不見洛沉回來,心中愈發不安。

路上人來人往,每個人都有去往之地,李見月茫然無措,不敢上前打探,游魂一般盲目地往前走。

不遠處屋脊上,男子負手而立,一身冷冽,居高臨下看着底下的女子。

大榮最尊貴的公主,而今也如喪家之犬一般無處可去。

被背叛遺棄,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他并不關心,城門已開,飲完這口酒便要出城而去,此後不會再見。

轉身走時,粉嫩宮裝的少女又折返回來,拎着裙裾,驚慌失措地從他眼前跑過,後面追着幾個官兵。

李見月不敢亂跑,直奔昨夜藏身之地,幸虧方才徑直往一個方向走,路很好記,她驚魂未定地躲回竹竿之後,透過縫隙,緊張地盯着外面。

那群官兵在巷子口停下,四下尋摸一番,便又往前追去了。

等人走遠,李見月才敢大口喘氣,緊繃得精神瞬間洩了氣,她軟靠在肮髒的牆面,渾身冷汗。

默默緩了片刻,怕官兵去而複返,欲離開此處,忽聽有動靜,吓得登時僵住。

腳步聲越來越近,她甚至可以清晰看見對方鞋履上的祥雲紋樣。

李見月閉上眼睛,心提到了嗓子眼。

來人停下了,緊接着竹竿被撥開,嘩啦啦一陣響動。

那聲響便如一道道催命符,密集地刺入耳中,她瑟縮在牆角,太害怕,眼淚止不住地流。

四周寂靜,時間仿佛凝滞。

什麽也未發生。

李見月鼓起勇氣,顫抖着擡眼去看,撞入一雙宛如幽暗寒潭的眼眸。

“洛沉。”

“你……你終于回來了。”

半是欣喜半是後怕,她哭得愈發厲害,抽抽嗒嗒,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紅着眼睛,可憐巴巴的,與普通人家受了委屈的孩子并無分別。

像個受驚的小兔子。

洛沉收回目光,将手裏的幂笠放她頭上,很快松開。

李見月自己扶住,調整戴好,隔着一層紗,看不清對方表情。

她吸了吸鼻子,努力壓下淚意,問他為何去了這麽久。

洛沉不語。

他整夜未歸,李見月已猜到出了事,多半與叛軍有關,不說想來是怕自己憂心,便轉移了話題,“馬車呢?”

對方沉默,半晌嘴裏蹦出兩個字,“沒錢。”

李見月一愣,屬實沒想到這一點,立即取下身上的釵環首飾,一股腦塞給他,“這些你拿去當了。”

這些首飾都是各地進貢或者專供大內的文思院所制,不是凡品,普通百姓不識,官府之人一眼便能認出,流入民間難免洩露蹤跡。

不過與他何幹。

洛沉悉數先收着。

官府加強了巡查,挨家挨戶開始搜,二人避開巡邏隊伍,來到一處破廟。

廟宇年久失修,裏面陰暗破敗,灰塵遍布。

洛沉讓她在此等候,自去了當鋪,過了會兒回來,交給她一個錢袋。

李見月打開一看,大約有二百兩銀子,少是少了些,好歹可撐些時日。

“你拿着吧,你拿着……穩妥。”

她仔細将錢袋綁好,又遞回去,洛沉看着她,“你确定?”

每次出行不都是侍從帶錢,這些事從來無須她操心。

李見月很莫名,有何不妥嗎?

懵懵地嗯了聲。

洛沉未再推辭,将錢袋揣進了懷裏,随便找了塊地方坐下。

靜默片刻,沒來由地又道:“出了雍縣往東走五十裏便是金城,走官道須當心些,若走小路,天黑前找個地方歇腳,夜裏林子裏時有野獸出沒。”

李見月覺得他有些古怪,但也認真聽着。

“你準備一直那樣站着?”

洛沉似才發現她自進到廟裏,就像是被定在原地,未挪動分毫。

李見月雙腿發酸,可四下張望,無處下腳,不知所措地呆站着,滿目無助。

洛沉反應過來這深宮嬌養的小公主什麽毛病,自顧躺下去,不再管她t。

“我們不是有錢了嗎,為何要待在這裏?”小公主細聲細語地問。

洛沉用看傻子的眼神撇她一眼,讓她意識到自己問得話有多蠢。

“那…我們何時去找阿弟?”

他仍舊不回答,甚至閉上眼睛側過了身。

從小到大,從未有人敢對她如此無禮,李見月胸中憋悶,卻不太敢責備這個人,悶聲站了會兒,後來實在累極,蜷縮着靠在供臺前睡着了。

不知過了多久,半夢半醒間,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響。

李見月驀地驚醒,眼前出現一個衣衫褴褛的婦人,看不出年齡,頭發亂糟糟的,臉上沾滿了污垢,在翻扯自己的衣裙。

她吓得驚叫,連連往後挪,背抵在冰冷的石臺上。

“你沒死啊?”

對方停了手,話語中滿是失望。

李見月不吭聲,快速掃視一圈,沒見到洛沉身影,很是害怕。

那婦人上下打量她,“看你這打扮,像是富貴人家的千金,怎會在此?”

“我,我在等我兄長。”

李見月含糊其辭。

“你還有兄長?”她咧嘴笑起來,臉頰過于瘦癟,一笑顴骨凸出,仿佛只裹了層皮,有些瘆人,“在哪呢,我怎麽沒看到?”

說罷又陰測測道:“你兄長定是不要你了,将你丢在這。”

“不可能!”

李見月矢口否認,死士絕不可能背棄皇室,背棄自己的主子。

腦中卻閃過洛沉從當鋪回來說得那番話,臉色一白。

“嘁—”她顯然已料定被自己猜中,頓時沒了顧忌,吊着臉問,“你有錢嗎?”

李見月搖頭,手下意識摸向腰間,指尖觸碰到硬物,有些意外。

她的表情沒有逃過對方的眼睛。

“拿出來,給我!”

婦人變了臉,态度蠻橫,李見月不敢反抗,乖乖解下荷包遞過去。

沉甸甸的,裏面大概不少銀子。

是洛沉給她裝的嗎?

那婦人拿到錢,兩眼放光,未再為難她,手舞足蹈跑了出去。

李見月松口氣。

不知洛沉去了何處,她在破廟附近找了一圈,沒有任何蹤跡,便抱着膝蓋,老老實實回到廟裏等着。

期門死士,絕不會私自逃離。

她對此深信不疑。

等到太陽快落山時,搶了她錢的婦人跌跌撞撞進來。

她受了傷,身上青一塊紫一塊。

李見月好心去扶,卻被狠狠推開,不敢再靠近,離得遠遠的,看那人發瘋。

“你知道嗎?我被賣了,哈哈哈哈我被我的相公賣了!”

婦人狀若癫狂,一會兒哭一會兒笑,鬧騰了一陣,跌坐在地上颠三倒四開始訴苦。

“他跟我說欠了債,讓我在外面躲上幾日,我風餐露宿,挨餓受凍,有家不能回,他呢,跟怡春院的花娘搞在一起了……”

“方才我去給他送錢,你知道嗎?他竟然要拿我換那花娘!”

“千殺的孫大郎,騙了我這麽久,還打我,他還打我!”

說着說着又哭嚎起來,如驚弓之鳥般,尖着嗓子瘋狂地喊,“我是良家婦,你們不能抓我,我是良家婦,我不去那污穢之地,我要報官,把你們都抓起來……”

瞅見角落裏縮着的李見月,沖過來死命拽着她往外拖,嘴裏嚷着,“小賤人,敢勾引我男人,看我不打死我!”

氣力之大,李見月根本掙脫不開,她怕這瘋婦真的打死自己,拼了命的掙紮,推搡間不甚跌倒,頭撞在柱子上暈死過去。

城外小河邊。

一只繡着蝴蝶蘭的金絲月白荷包沿着水流順流而下,被斜伸出的樹枝挂住。

岸邊站着一黑衣男子,眉眼冷峻,不經意瞥見那荷包時,微微一怔。

很快,有個唇厚鼻大的漢子匆匆從上游找來,見着那荷包未被沖走,喜滋滋地過去撿起來,翻來覆去地看,極為寶貝。

臨走,被黑衣男子擋住去路。

“哪來的?”洛沉面無表情問。

對方以為他要搶,板着臉吼,“這本就是我丢的,與你何幹,讓……”

話未說完,被一腳踹倒,男人上半個身子都跌進了水裏,險些嗆死。

洛沉慢條斯理走近,等他好不容易擡頭喘上一口氣時,狠狠又踩下去,“說!”

“我說我說,好漢饒命!”

“這是我娘子從一個死人身上撿來的。”

那人吓得直結巴,“我,我娘子跟,跟我說,她在城北廟裏碰見一個落魄的貴人千金,被兄長遺棄後,一時想不開撞,撞了柱,她就,就将荷包撿了回來。”

兄長?

洛沉眸光波動,又問,“你娘子去那兒做什麽?”

“她,她就是經過,經過。”

說這話時,那人眼神躲避,并不敢看洛沉,又怕他不信,急急道:“我說的都是真的,我沒有騙您,您若不信,可去那廟裏看一看,貴人屍體還在那呢。”

洛沉盯着他,緩緩挪開了腳。

趁這機會,他連滾帶爬從水裏出來,撒腿逃命,沒跑幾步,一把镖刀從背後刺入,他整個人筆直的倒下去,當場斃命。

洛沉垂眸,斂去眼底寒光。

在岸邊靜立許久,慢慢接受了自己所聽到的。

她那樣怯懦膽小的性子,遭逢劇變,身邊又無人庇護,萬般絕望之下斷了生志,幹脆自我了斷,似也無不可能,如此也算全了一國公主的顏面。

意料之中,只是沒想到這麽快。

天色漸漸暗下來,遠處飛來一只鴉雀,停在樹杈上咕咕叫着。

他擡眼去看,想到什麽,轉身往山腳下的義莊而去。

入夜,萬籁俱寂。

莊內死氣沉沉,屋外的大黃狗仿佛都屏住了呼吸,陰風陣陣,空中白帆飄蕩,愈顯陰森。

黑暗中,洛沉坐在門檻上,百無聊賴地把玩着自己的梅花雙刺。

等了快一個時辰。

那狗突然警惕地站起來,雙耳聳立,沖遠處吠叫了幾聲。

不一會兒,便聽見腳步聲走近。

“大黃,卧下!”有人喝道。

随後兩個壯年漢子擡着一具棺木進了院子,穩穩停在洛沉面前。

“郎君,人我們擡回來了,”聶家老大喘了口氣,開口道,“您交代的十五六歲,衣着華麗,我瞧着那位便像貴人家的小娘子,應該沒錯,只是……”

他欲言又止,弟弟老二性急,搶先說道:“我們去的時候那人還沒死,回來這一路,怕把她憋死,棺木還專門留了條縫,郎君,這擡活人可得仔細着,我們兄弟腳程比以往慢了不少,這得加錢吧!”

洛沉手中動作一頓,“沒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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