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第四章

杯子砸中了李清清，落到地上摔碎了。

不适的耳鳴，周遭噪雜的聲音一并灌進耳朵裏，頭上冒的血淌到眼裏去。

李清清摸了一把臉，手上紅了一片，吓得她傻在了原地。

年段室裏亂成一堆。

劉澈一腳就踹到肖春身上去了。

有打電話的，有去拉架劉澈和肖春的，還有人拽李清清的。

她的身體好像失去了控制。

班主任一把背起她。

劉澈急切的叫李清清，生怕她下一秒人就去了。

眼皮一沉，世界陷入了漆黑……

天微微亮，李萬元準備要出門了。

李萬元最近比以前更早出門，不知道是去忙活什麽事，他原本都是八點多才出發去上班。

李清清想着反正李萬元又不在乎她，她才不管他去做什麽。

誰叫他成天當着她的面，在飯桌上像個怨婦似的，哀怨着要兒子、要兒子，好像沒有兒子，世界便會滅亡似的。

王梅老是喜歡在飯桌上教訓人，動不動筷子一摔，拿眼睛瞥田靜怡，“要怪就怪你媳婦不争氣，她但凡要能給咱李家争口氣，咱祖墳早該冒青煙了。”

Advertisement

田靜怡總是低着頭不語。

李清清很想問為什麽，話到了嘴邊的又實在不敢說出口。要是想祖墳冒青煙不是很簡單嗎？去放把火就可以了。

李萬元舉起手中的筷子打向李清清的手背，“連個筷子都拿不好，我現在夾塊肉給狗吃，狗筷子用得都比你好。”

李清清的眼睛裏有太多的疑惑，要是丢塊肉給狗，狗就會使用筷子，那它們幹嘛還要在地上吃飯？去表演雜技不是更好嘛？

上回有個馬戲團經過他們村，班上同學都去看過了，只有她沒有去過。這事她壓根沒敢跟家裏提及，用腳趾頭想也知道，他們不可能拿錢讓她去糟踐。

李萬元不喜歡李清清撇嘴，伸手便揪住她的耳朵，把她拽到了面前，“你不服嗎？我是為你好，筷子拿不好，以後你怎麽跟別人吃飯？”

李清清怯弱的縮起了脖子，李萬元看着更是氣得吹胡子瞪眼，強行按着她小小的肩膀往下掰，“不要縮脖子，像個王八似的。我看別人的孩子沒你這麽多問題。”

李風光專注着電視，壓根不理會一唱一和的李萬元和王梅，田靜怡也只知道一個勁的埋頭吃飯。

李清清躲在窗簾後，确認李萬元開着車離開後，她才敢蹑手蹑腳的走出卧室，悄悄地走進父母的卧室裏，小心翼翼地捋開黏在田靜怡臉上的頭發，臉上新傷加舊傷，簡直令人發指。

李清清輕聲叫道，“你還好嗎？”

田靜怡睜開眼，無神的盯着地板，“不要你管……”

李清清看向母親衣衫不整漏在外邊的肚子。

大家很想要一個弟弟，如果媽媽現在懷上了，爸爸一定會很高興。

她把腦袋貼在媽媽的肚皮上，不停的向老天爺許願，救救媽媽。

李清清提着塑料桶在院裏晾剛洗好的衣服，老師借給她的那件外套，她洗得尤其認真，準備等晾幹後，找個好點的袋子裝起來，好周五帶去學校還給老師。

正想着，她又看見王梅在和隔壁張國慶的兒媳套近乎。

李清清背對着她們叛逆的翻白眼。有時候真不明白大人在想什麽，明明那麽讨厭對方，卻可以假裝那麽友好？

張國慶他們家可以說是村裏最有錢的人，村裏唯一一棟六層樓的房子就是他家的。

大家都說他老婆生得水靈，倆人是大學同學，聽說從大學談到畢業，一畢業立馬結了婚。平時見不着幾次，今兒也是奇特，能讓奶奶碰上。

李清清故意放慢了晾衣服的速度，豎着耳朵偷聽他們的對話。

“你生養得挺好啊。”王梅上下打量着張媳婦，小妮子挺厲害，聽村口的老八婆說，這姑娘為了給婆家留後，可拼了，五年裏生育了四胎，中間還流了兩個孩子，總共生了三個女兒，一個兒子。

後來賣了兩個女兒送給沒法生養的親戚，只留了一個大女兒伺候她們一家子。果然，再有錢的人家，也會賣女兒呢。

“我聽說你生了男娃，能不能透露透露法子。”王梅谄媚的抓起張媳婦的胳膊，“我不和你拐彎抹角，價錢不是問題，事成之後，紅包少不了你！”

張媳婦扯開王梅的手，又拍了拍她的手背，免得讓對方太難堪，“宋奶奶，無非是是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的道理。”

“娃娃是女人懷，哪是看男人啊。”王梅狐疑的看着張媳婦，打從心底認定張媳婦是在糊弄她，咋可能是她兒子有問題，“你可別想打發我，我都聽村裏人王姨說了，你五年生了四胎，中間流了兩次，你要說你沒點偏方，我還真不信了！”

王梅心裏暗道，看你那副只能生女兒的苦命臉，要是沒有偏方，哪能有個白白胖胖的兒子。

張媳婦臉色一黑，王梅這瘋婆娘擺明着是在說瞎話，沒羞沒臊的盡知道到處造謠！“我又不是母豬下崽。我就生育了一兒一女！”

“我不信，村裏誰不知道你把女兒賣給別人了，我孫女最近也有人尋思着要買，你女兒賣多少？”王梅冷哼。

醫院那邊是咬死不肯提前透露性別，生怕他們知道是個女孩，就拉着孕婦去流産。但生了女兒有何用？是能繼承家産、還是能傳宗接代？這不透露消息的下場，是害得他們家得多喂養一張嘴！

張媳婦詫異，怒道：“我們家怎麽可能賣孩子！我們是把她送到我朋友那讓他們帶着，待城市裏總比待村裏好，教育這事可不能怠慢了。”

張媳婦這才注意到了在院子晾衣服的李清清，一時之間，心裏五味雜陳，又開口勸道：“你可不能把孫女賣了，買賣人口是犯法的。”

王梅不屑一顧，“怎麽扯到買賣人口是犯法的？要真是犯法，咋不見公安機關來抓村裏那些老東西？那些個老光棍，要是不花點錢，哪能有女人。娃娃是我的，我愛咋樣咋樣！”

她只覺得自己受了一肚子氣，張嘴便罵，“什麽狗娘養的東西！你們張家有點錢了不起啊？陰陽人在我面前顯擺！看你那張刻薄的嘴臉，就是沒有生兒子的面像。你要沒點偏方，你能生兒子？”

氣得張媳婦是面紅耳赤，轉身就走。誰敢跟老太婆撕皮？等會倒地上訛你八萬八。

李風光在客廳喝着茶，眼都不往外瞅一眼，任由着王梅院裏撒潑。

“你要是我的兒媳，敢這麽和我說話，我絕對要教訓你一頓！打爛你的嘴！”王梅罵得還是不解氣，連吐了幾口唾沫星子。

李清清晾好衣服，急忙去把家畜的飼料拿出來。要是讓王梅發現自己手腳慢了一點，又得挨頓痛罵。

其實不光是張媳婦，王梅也是村中大名人，村口的老大爺、老大媽們常聚在一塊聊家長裏短，必定少不了她。

李清清每回放學路過那顆榕樹，都能聽見在樹下乘涼的人，故意當着她的面兒說她家的事。

“清清，你奶奶又在問別人怎麽生兒子了吧。”

“你爸爸是不是沒本事生兒子，生了個沒把的你。”

她經常裝作聽不見，有時那幾個大媽會拽着她過去，拿幾個零嘴塞到她手裏，陰陽怪氣的問她，“你平時是不是在給你媽媽看門啊？”

“你爸爸發沒發現你媽媽在拉皮條？”

李清清聽了個雲裏霧裏，什麽接客，什麽看門，她不是很懂它們是什麽意思。但好歹還是能聽得出來，這些人沒安什麽好心，她見他們每次一說完便笑得前翻後仰，更加确信自己被戲弄了。

“才不是！”她氣得把手裏的零嘴往他們身上用力一丢，撒丫子往家裏跑。

王梅撒不過瘾，李風光又不搭理她，氣沒處撒，回頭瞧着李清清慢吞吞的模樣，氣得跳腳，指着孫女的鼻子便罵，“喂個雞都不會，養你還不如養塊叉燒！”

李清清抱着家畜飼料袋，“我又沒做錯什麽，為什麽總是罵我？”

王梅粗暴的推開孫女，奪過食袋，“說你兩句還不中聽了是吧？怪不得你爸不喜歡你，長得一副晦氣樣！”

李清清被推得向後趔趄了幾步，吓得雞鴨四處亂竄，生怕被她踩到。

氣得王梅伸手便打，“你個小畜生！”

田靜怡在廚房裏料理着李萬元帶回來的食材。

李清清在院裏挨了打，卻又不敢作聲，強忍着情緒湊到田靜怡身邊。

随後吃驚的瞪大了眼，被桌上滿滿一大袋紅絲絲的肉吸引了注意力。

她不知道是什麽肉，有的是一小個，有的是大塊一點，但也大不到哪去。有的長得細長，數量是驚奇的多。

她不由得張大了嘴，又随即捂住了自己的口鼻。

田靜怡将它們全部倒進洗菜盆裏，一股子味兒猛烈的刺激着她的嗅覺。

好奇怪的氣味。

田靜怡用清水将它們洗了洗，撈出，往鍋裏一倒，又倒入大量的清水，淹過食材，姜切片放入少許，大火燒開。

李萬元遞了張紙到李清清手裏，“給你媽念念上面的步驟，別弄壞了。”

李萬元說罷，便離開了廚房，邊走邊嘆氣，想不到自己堕落到這個程度。

李清清好奇，“媽媽，這是什麽？聞着好奇怪。”

“是雞下水，把你爸給你的菜譜，給媽媽念念。”

李清清聽話的展開那張皺巴巴的紙，上面标滿了注釋，字跡工整，不像是李萬元的字。她爸字跟雞扒子似的，哪有這麽好。

“第一步，洗幹淨食材，先用滾水放姜煮一遍，去腥、去味；第二步，等煮個差不多熟了，把雞胗和雞心切成小塊，把裏邊的髒東西洗幹淨；第三步，用高壓鍋煮一遍，煮得爛一點，可以把雞腸打成結；最後一步，放辣椒面、花椒、醬油、老抽、蒜頭，爆炒入味，即可出鍋。”

李清清似懂非懂的邊讀邊點頭，田靜怡正在将菜板上的髒器切開、分塊，雞心小小的，手感軟軟的，頂頭有些管子似的東西，切開後裏頭有幾條縫隙，埋着已經煮熟成形的紅塊，有的還差點火候，會冒紅色的水，黏在菜板和刀上，也染到了她的指尖。

李清清第一次見這些，樣子真叫人惡心，那些髒東西陷在田靜怡的指甲縫裏，帶着讓人無法忽視的味兒。

她扭過頭，生理性的反嘔，這些內髒的數量實在是太多了，她一想到每只雞，只有一個胃、一個心髒和若幹的腸子，那現在這間廚房裏的冤魂豈不是有成百上千個！

田靜怡扣出黏在了指甲縫裏的髒東西，又将盆裏的食材重新洗了個遍。

李清清在想自己的心髒會是什麽樣子的？這些軟塌塌的東西看着是很惡心，可是經過田靜怡的烹饪後，它們又變得如此的美味。

田靜怡見她嘗着喜歡，藏了好些個在她碗底，用米飯蓋得嚴嚴實實，“喜歡吃就多吃點。”

“嗯！”

田靜怡心裏不由得泛苦水，自己女兒真是沒吃過好東西。

李萬元、李風光和王梅在一樓客廳裏的餐桌用餐，田靜怡和李清清則端着碗在二樓客廳單獨吃飯。

比起分桌吃飯，李清清更好奇，李萬元得上哪才能買到這麽多的內髒？得有多少只小雞因此喪命它們身上的其他肉又去哪了？

田靜怡單單聞着味，便忍不住連連幹嘔，甚至不願意嘗一口，盡數夾到了李清清碗裏，自己配着醬油吃白米飯。

“媽媽，你不喜歡這些嗎？”李清清疑惑的看着田靜怡，它們嘗起來是有點腥，但在辣椒的爆炒下，舌頭只感覺要被辣得發麻了，就不會感覺到厭惡了，“你要不要吃點辣椒啊？吃點辣椒就不讨厭它們了。”

田靜怡搖了搖頭，臉上露出嫌惡的神情，“我不喜歡。”

“好吧……”

樓下傳來他們的談話聲。

“你從哪裏得到它們的？”李風光臉色很差，他不怎麽喜歡今天的菜色，嘗了一口，便吐到了桌上。

沙桑的人民不像亞洲人能夠欣賞家禽的髒器，也并沒有能将它們烹饪成美味佳肴的好廚藝，更多的人是始終抱着偏見，難以接受的情緒，再加上廚藝糟糕，更是難以下咽。市面上是很難買到，通常在屠宰場就篩選丢棄了，個體戶也丢了喂狗。

所以哪怕此時此刻烹饪得再好，心裏的隔閡也無法輕易磨滅。

“我找到了一個屠宰場，他們每天早上會丢棄很多髒器，您知道的，那些髒器市場上也沒什麽人買，我覺得丢掉很可惜…就…找他們低價買了。”李萬元越說越小聲，他在李風光尖銳的眼神凝視下，漸漸低下了頭，同時又迅速看了眼，坐在他身旁的王梅——他在求救。

王梅心領神會，“人家國外多得是人吃，也沒吃死過人，別閑在家裏沒事做，還挑三揀四。”

李風光斜睨了眼王梅和李萬元，抽起紙巾慢悠悠的擦了擦嘴，“你哥要是還活着，他絕對不會拿這種垃圾回來糊弄我。三十幾的人了，你是覺得你能吃我和你媽的退休金過一輩子？”

“我沒有這個意思。”李萬元在桌下握緊了拳頭，又是李一鳴，他無論做什麽在李風光親眼裏都不如一個死掉的人。

王梅聽着心裏不痛快，自然是護着李萬元，“死人能有活人重要死了幾十年了，再念叨又有什麽用。”

李風光冷笑，筷子一摔，“你那天要是不出去打牌，一鳴能掉井裏？你一個婦道人家，連孩子都照顧不好。”

李風光精準無誤的戳中了王梅的痛處。

一時之間，他們母子二人臉上竟統一失去了血色，口中的飯菜忽然變得難以下咽，喉嚨裏仿佛哽着一口氣，吐不出來又咽不下去。

王梅久久才緩過了神，喃喃自語，“早點給你爸生個孫，比什麽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