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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謝希書想跟齊骛說,你不要再盯着我看了。

但是他不敢。

因為他覺得,齊骛好像瘋了。

================

第一次跟齊骛産生交集的那天,A市的天氣預報發布了高溫預警,而謝希書所在的南明三中高三1班在那天的下午第二節課,安排的是體育課。

若謝希書就讀的是一所正常的,對升學率稍微有那麽一丁點兒追求的學校,高三這個年級的體育課,有可能會是語文課,可能是數學課,也有可能是英文課……總之,就不可能是讓體育老師來上的課。

然而,謝希書就讀的是南明三中。

整個A市公認的公立高中墊底,號稱無業游民或進廠人士的搖籃,甚至可以說就連好一點職高,學習環境都遠超南明三中。

所以根本就不會有任何老師想不開,企圖占用體育課教導學生什麽——包括體育老師本身也一樣。

這也就意味着,這裏的體育課,對三中的學生來說就等同于合法合規的校內外閑逛時間。只不過那天的氣溫實在是高得可怕,以至于絕大多數人都決定留在教室裏扯談打牌玩游戲,而不是在外頭鬼混。

雖然說平時班上有老師時,這幫已經徹底自我放逐的學生也沒幾個會聽課。但沒有了老師壓制,整個A班的人聲鼎沸程度立馬逼近菜市場。

謝希書坐在教室裏,眉頭也擰得越來越緊。

太吵了。

他抿着嘴唇,努力想要把注意力集中在手邊的卷子上。結果一道題還沒來及寫,旁邊忽的有人撞到了他的課桌。同時那人手中的可樂也盡數翻到了謝希書的桌面上,把謝希書上卷子連帶參考書全部染成了一片濕淋淋的褐色。

謝希書的桌子瞬間一片狼藉,不過始作俑者對此卻顯得毫不在意,他扯着嗓門繼續與同伴們笑鬧了幾句,然後才若有所覺似地偏過頭,往謝希書的方向瞥了一眼。

座位上的男生正垂着頭用紙巾擦拭着桌面,即便面對這樣突如其來的“橫禍”他的神色依舊很冷淡。

作為整個班上唯一一個穿着校服的人,謝希書從領口到袖子都扣得格外端正,露在袖口外的手腕白而細瘦,指關節還上有長期用筆留下來的繭子。雖然只是坐在座位上一聲不吭,但整個教室裏就只有謝希書面前還擺放着卷子和教材,不得不說,少年獨自一人在人聲鼎沸中垂着頭認真學習的樣子,跟其他人比起來,格格不入得近乎礙眼。

“唉喲,我這是打擾到我們班‘狀元’學習了啊。”

男生對上了謝希書沒有什麽表情的臉,頓了頓,忽然咧開嘴角漫不經心地開口道。

“有這個學習的勁,怎麽‘狀元’你還是搞到我們學校來了啊……在這裏裝模作樣不累麽?”

男生的話音落下,謝希書的瞳孔瞬間微微縮緊,握着筆的手指關節也因為過度用力而微微有些泛白。

“你——”

而就在這時,謝希書身側忽然傳來一聲含糊的嘟囔。

“陳別你撞人桌子還那麽多廢話幹什麽啊?還把我都搞起醒來了,本來這裏就吵我好不容易才睡着的,真的是,滾遠點好吧!”

謝希書原本一直趴在桌子上補眠的同桌打了個哈欠,含糊地沖着那男生半是開玩笑半是抱怨地嘟囔了一句。

“啧,成安你要麽就去酒店開個房睡覺呗,每天就看你在這裏睡覺……”

謝希書的同桌叫成安,同樣也算是南明三中的異類。

據說成安家裏相當有錢,也相當有權,按道理來說也不至于淪落到南明三中這種地方。但傳聞說成安之前曾給國際學校裏給人開了瓢,偏偏對方家裏也有點勢力,成安最後為了避風頭,這才灰溜溜轉學到了這裏。

可能也是因為出身不一樣,成安在學校裏幾乎跟其他人沒什麽交集,每天在學校裏做得最多的事情便是趴在課桌上睡覺。老師也是看中了這點,才讓成安成了謝希書固定同桌。

不過,就算成安平日裏很少跟南明的人混在一起玩,班上男生或多或少都有聽過風聲,所以也都還得給他點面子。

陳姓男生也不例外,陰恻恻瞪了一眼謝希書,嘀咕了兩句後總算轉身走了。

謝希書沉默地看着他離開的背影,然後将目光轉回了桌面。

濕噠噠的紙巾在桌子的一角堆成了一小團紙山,桌子本身已經被搽幹淨了,但被打濕的參考書和卷子顯然已經就不回來了。

謝希書抿緊了嘴唇,将濕漉漉的參考書砰一下丢進了抽屜,然後另外抽了一張卷子鋪在桌面上,但過了好一會兒也沒動筆寫。

成安又打了個哈欠,往謝希書方向靠了靠:“你別理那家夥,他也就是嘴巴歪唧讨嫌,你當他放屁就行。但他平時沒事就要貼着齊骛那幫子人,萬一你跟他對上了把齊骛招惹過來,就有點收不得場了……對了你作業寫了吧借我抄一下。”

謝希書“嗯”了一聲,然後抽出作業遞給了成安,自己卻收拾了一下東西站起身來。

“啊?狀元你去哪兒?!”

成安被謝希書的動作吓了一跳,下意識問道。

謝希書回過頭,看着這個整個班上自己唯一可以交流的人,淡淡應道:“這裏吵得我頭疼,我出去轉轉。”

*

謝希書并不是在敷衍成安。

他确實有些頭痛,最近整個A市都在爆發流感,謝希書一點也不懷疑自己大概也中招了,從兩天前開始他的體溫就一直維持在低燒的溫度。好在這麽多年來謝希書早就已經習慣了發燒帶來的不适感,所以平時也沒有在學校裏露出端倪。但今天那些人實在吵得有些過分了,加上之前陳別弄出來的小麻煩,謝希書再也難以抑制胸口的煩躁,幹脆離開教室去透透氣。

路過後排幾張空空蕩蕩的課桌時,謝希書下意識地多看了一眼。

整個1班如今都吵成一鍋粥,桌椅大多為了方便他們打牌打游戲推得七零八落,唯獨那幾張沒人的桌椅卻被擺放得異常整齊,甚至就連地上都幹幹淨淨的,半片瓜子皮都沒有。

仿佛那裏有什麽看不見的結界似的,顯得有些異樣古怪。

哦,對了,那裏是齊骛的座位——謝希書在短暫地恍惚後立即反應了過來。

*

齊骛的位置一直都在教室的最後一排。

一方面是因為男生個子确實高大,十七八歲的人已經有一米九幾了,而且還不是那種青少年瘦巴巴竹竿似的高,是滿身精悍肌肉極為結實高壯的那種高大,這種個頭,坐在其他位置上都跟一堵牆似的惹眼。

另一方面則是齊骛本身便是學校裏,不應該說,是整個A市這一片有名的刺頭,把他放教室最後面,他自己要幹啥,也不會讓老師看着太焦心。

有人後來影影綽綽提起過,齊骛家裏從好幾輩前根子就歪了,一家子男人往上數三代都沒幾個走正道的,後來靠着心黑手辣骨子裏的瘋,倒也掙下了一份不小的家業,說出去也是在A市呼風喚雨一夥人。

“那什麽,那家夥一看就知道以後是要進局子的,你這種好學生可千萬記着別跟那種人扯上關系……”

看謝希書跟齊骛在同一個班,那人很是小心翼翼地提醒過一句。

謝希書當時也應了,卻并沒有太當回事。

畢竟齊骛在外面當混混的日子遠比來學校上課長得多,就算來了學校身邊也是一幫子狐朋狗友捧臭腳的,打架鬥毆忙得不得了。

至于謝希書,他會淪落到三中這種地方過來,純粹是因為該死的體質緣故。

他容易緊張。

當然,更好的說法就是抗壓能力不行,一遇到稍微大點的事,比如說中考什麽的……謝希書便會高燒。

為此他複讀了兩次,得到的考試結果,還是慘不忍睹。

偏偏謝希書的父母都還是高知,每天都是正經在高級科研機構裏做研究的,最最心高氣傲的兩個人,卻攤上謝希書這個中考成績,從此兩個人都在親朋好友中再也擡不起頭來。

而成為父母人生中最大恥辱的後果,就是謝希書因為某些檔案上的小失誤最後淪落到南明三中,父母也沒有做出任何行動把他從這所破爛學校撈出來,基本上,已經算是任他自生自滅,主打一個眼不見為淨。

可謝希書只要不是遇到大考,平時的成績真的是很好的——好到哪怕是在三中這種地方,謝希書依然可以擁有某種隐形但格外明顯的優待。

再加上謝希書本身也不是那種會出風頭的人,盡管他每天的認真學習讓他在整個班上就像是滴入了水中的油一般格格不入,但轉學這麽久,他倒也沒有遭遇過什麽特別大的麻煩。

最多最多,也就是被類似陳別那種小混混嘴那麽幾句。

僅此而已。

成安的提醒對于謝希書來說其實多少有些多餘,從始至終謝希書就沒打算跟那種随波逐流的人計較——說到底,謝希書跟這群人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既然不是一個世界的人,那麽不會付出任何心力和精力去計較。

*

離開了教室後,謝希書頂着熱到發白的陽光,并不熟練的在學校裏轉了好幾圈。

他有點無奈地發現,雖然在陽光的炙烤下校園裏是久違的安靜,可同樣地,在這樣的高溫下,幾乎所有陰涼的地方被人占據了。

但這一刻謝希書無論如何都不想再回到那間亂糟糟的教室了,于是只能繼續尋找,好在他那天運氣還不錯,就在學校圖書館附近的一處小花園裏,謝希書找到了一個相當難得的清淨地。

這裏背靠圖書館大樓,左右兩邊都有學校花重金移植過來的百年老樹,頭頂上方是生長得茂盛繁密的藤蔓植物,前方則是一大片郁郁蔥蔥的玫瑰叢。

在植物的遮蔽下,花園的石頭長椅顯得異常清涼蔭蔽。謝希書毫不遲疑地在這坐了下來。

他原本是打算在這兒趁着清靜看會兒書。然而,大概是原本就發低燒,之後又在盛夏的陽光下來回奔走了不少路,坐在長椅上沒一會兒,謝希書便覺得自己的頭變得越來越重,思緒也越來越混沌。

迷迷糊糊中,謝希書撐着一口氣将校服脫了下來鋪在了冰涼的石椅上,然後他便墊着校服,蜷縮在椅子上睡了過去。

*

謝希書做了一個夢。

很難說那是一個噩夢,因為自始至終夢裏都沒有出現任何傳統認知中的怪物或者是妖魔。

他只是夢到了一扇門。

位于他家走廊盡頭,屬于父母卧室的那一扇門。

因為父母的工作緣故,兩人如今都常駐海外,所以謝希書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打開過那扇門了。在夢裏那扇門依舊緊閉着,房間裏光線昏暗,像是傍晚。而謝希書正僵直着背脊站在門口,手緩緩地搭在了門把手上。

……

像是一腳踩空,下一秒,謝希書忽然倒抽了一口冷氣,在劇烈的心跳中猛然驚醒了過來,結果睜開眼的一瞬間,謝希書便對上了一張有些眼熟的面孔。

“我艹——”

在謝希書被吓得差點心髒停跳的同時,那人顯然也被謝希書的忽然清醒下了個半死,整個人尖叫一聲,趔趄着往後倒去,差點兒直接摔倒。

“哈哈哈哈哈哈……”

而那人的狼狽直接讓他身後的幾個人發出了一連串四溢的嘲笑。

“小五你行不行啊?”

“被謝希書這貨吓成這樣,這事傳出去能把人笑死吧?!”

“為了你名聲着想,這封口費怎麽的也得一頓燒烤吧?”

……

謝希書在男生們略帶痞氣的各種起哄中緩緩回過了神,這才發現自己身邊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圍了好幾個人。好巧不巧,那幾個人也算是他的同班同學——非常不熟的那種。

那是平日裏常混在齊骛身邊的幾個小混混。

一道猶如實質般的目光落在了謝希書的身上,他不由自主打了個冷戰,擡起頭來,目光越過那幾個嬉笑沒個正型的男生,謝希書恍恍惚惚地與齊骛對上了眼神。

齊骛就那樣雙手環胸,面無表情地站在所有人的最後面,但無可否認的是,無論他前面站了多少人,都沒有人會因為人群的緣故忽視掉他的存在。

要說五官長相,齊骛其實說得上是帥的,然而過于鋒利的線條,卻讓他的帥氣直接讓渡給了某種神經質的兇戾。但凡是腦子正常,只要跟齊骛對上一眼便能察覺出這個高大男生身上的狠辣暴躁。

而謝希書的腦子不僅正常,還很好用。

察覺到齊骛正用某種難以捉摸的目光盯着自己時,謝希書的喉嚨不自覺有些發緊。

而此時,齊骛那幫跟班們也将注意力轉回到謝希書的身上。

“喲呵,這不是我們南明的‘狀元’嘛?怎麽,成績好的人,膽子也還挺大的?”

“知不知道這是誰的地?竟然還睡上了——”

“‘狀元’你這是想體驗一下完整的南明生活了?”

謝希書心中暗暗叫苦。

事到如今他終于後知後覺地反應了過來:學校裏各處的犄角旮旯都蹲滿了人,可唯獨這裏有花有草無比舒适,卻空無一人。

這壓根不是謝希書運氣好找到這裏,而是因為花園這處長椅,默認留給某人的地盤。

整個學校,大概也只有謝希書不知道這件事。

“抱歉,我不知道這裏有人了,我只是有些不太舒服……”

謝希書臉色有些蒼白,沒有任何遲疑,他當即小聲道起歉來。

好在他平時确實沉默安靜得宛若鹌鹑,而齊骛本身一看便知道早已脫離學校裏的小打小鬧,連帶着他身邊這幫子狗腿跟班也十分自視甚高。謝希書看得出來,對于這些人來說自己最多就是個學校裏的屁孩,态度好的話,确實犯不上跟自己計較什麽。

而事情的走向也确實如謝希書所料,那幾個人圍着謝希書又說了些不痛不癢的話,推推搡搡了記下後,那叫小五的男生用力推了一把謝希書,嗤笑着趕人道:“可滾遠點吧‘狀元’,別把那股書呆子氣傳染給我們了。”

謝希書垂下眼眸,飛快地朝着小花園外走去。

然而,就在越過最外圍那位始終一言不發的齊骛,準備就此離開時,他的後領卻忽然傳來一股拉力。

“咳咳咳——”

謝希書猝不及防被人勒住喉嚨,頓時一陣猛咳。

好不容易平息好呼吸,謝希書一扭頭便對上了齊骛的臉。

“你……”

也不知道是不是過于緊張,在那一瞬間謝希書總覺得齊骛望向自己的表情格外古怪。

“我,我真的不知道這個位置是你們的。”

謝希書心底警鈴大作,完全不知道自己哪裏惹到了這位兇神,只能盡可能放低姿态重複了一遍之前的解釋。不過他很快就發現,齊骛似乎……

似乎壓根就沒有在聽他說話。

男生正用一種格外凝住漆黑,甚至會讓謝希書聯想到爬行動物般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他。

然後齊骛開了口,聲音異常沙啞低沉。

“你用的什麽香水?”

讓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是,齊骛問出的會是這樣一個問題。

堪稱匪夷所思的問題。

“啊?”

謝希書得承認,即便是他,在聽到後都有點傻了,半晌都沒有回過神。

“香,香水?什麽香水?”

一直到此刻,齊骛的手依然牢牢地卡在他的衣領上。

因此,謝希書跟齊骛的距離其實拉得很近。

近到謝希書都可以看到,齊骛似乎正在努力克制着吸氣,男生的鼻翼就像是某種野生動物一般奇怪地微微翕動着,以至于就連表情看上去都格外猙獰。

遲疑了一下,謝希書努力鎮定地解釋道:“我沒用過香水,校規不是也不允許……不過可能沐浴液有香味……”

結結巴巴解釋了半天,齊骛卻始終沒有給予任何預想中的回應。

恍惚中,謝希書覺得齊骛粗糙的指關節一直卡在自己的脖頸上,緩緩摩挲了一下。

謝希書背上浸出了潮濕的冷汗。

一陣風吹來,炙熱的夏天,謝希書卻覺得全身上下都涼飕飕的。

就在這時候,他看到齊骛的瞳孔倏然緊縮了。

“行了,滾吧。”

齊骛猛然松手,用力地推了謝希書一把。

男生的聲音很冷,聲線繃得異常緊。

那人的煩躁來得是那麽莫名其妙,謝希書卻顧不得探究。

他壓根就沒再往齊骛那方向多看一眼,抓緊這寶貴的機會,連忙腳底抹油跑了。

就這樣氣喘籲籲走了好遠之後,謝希書才想起來,自己的校服外套還墊在角落的臺階上,完全沒顧得上拿。

不過這時齊骛那幫人大概還在那裏,謝希書也沒想過在這當頭沖回去拿,只不過等到放學後,他再去小花園那邊看的時候,長椅上果然已經空空如也,被清理幹幹淨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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