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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5章 第45章
而在沉默良久的人群之中, 忽聽又有人開口。
“當時,是這位娘子跟我們說,凡是留下來幫你守城的人, 每個人都給一百貫。”
“另外每殺一個蠻子,還會再多給五貫錢。”
“我們這些當兵的,本來也都是混不上一口飯吃了,才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出來打仗, 她既然翻倍的許給我們錢, 那我們當然給她賣命——”
那人說到這裏,話鋒忽地一轉,“所以當初在城外,我們拼了命去追殺逃跑的蠻子, 也不過為了多掙幾個賣命錢。”
“如果不是因為她的話, 我們能為了幾個錢,就連軍令都不聽了嗎?”
這人看似懇切的一番話,瞬間就引來了其他人的共鳴。
幾乎所有人都跟着附和點頭,七嘴八舌的表達自己的認同,俨然将這些因由,全部都怪到虞歡身上。
沈嶺目光沉沉的看着這些人,握緊拳頭。
鬧事那人見有轉機, 高高擡起手臂, 拔高聲音,“我覺得剛才那位兄弟說的沒錯, 大家都不容易,也都是為了多掙一份錢用來生活, 這一切說白了,還是錢給鬧的!”
“嗯……這位兄弟說得有些道理。”不知是誰附和了一句。
那人挑釁的看一眼沈嶺, 接着往下說,“如果沒有這些錢,兄弟們就不可能昏了頭腦,那些可憐的勇……弟兄們也不至于丢了命。”
他一指虞歡,“如果想徹底抹除這種局面,根源還是在這裏。所以我提議——”
“請沈兄弟顧全大局,處死她吧!”
“爾敢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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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止沈嶺怒喝出聲,一直混在人群裏等候號令的盧虎幾人也聽不下去了。
“放屁!你這狗雜碎怎麽不先把自己脖子抹了?”
鬧事的同夥陰恻恻的說,“沈兄弟,大敵當前,你是想包庇她,擾亂軍心嗎?”
他挑這說話的時機很刁鑽,正好是在上一波聲浪将息的那一刻。
加上他嗓門也大,于是這句話,一下子就擴散到了很遠,幾乎落進了每個人的耳朵裏。
有些字眼兒,天然就會引起人的注意。
比如,“大局”,
再比如,“包庇”。
衆人幾乎是下意識就有了疑問:
出了這麽大的事兒,沈嶺想包庇誰?!
一些……帶着怒氣、審視、觀望、探究等等的目光彙集成一條大河,沉甸甸的壓向這場變故的中心——
沈嶺和虞歡。
盧虎三人愈發的着急,想上前去做什麽,卻又意識到,他們什麽也做不了。
他們幫不上忙。
四下寂靜無聲。
但無聲,更勝有聲。
虞歡忽然從沈嶺身後站出來,盯住那人,冷靜而短促的說了一句話。
其他人還沒有聽懂,那人卻下意識的應了一聲。
這一聲同樣很短,像是一種應答,但和虞歡說的話一樣,并不是漢話。
對軍戶來說,這場對話雖然聽不懂,卻聽過很多遍,很熟——
那是每一次蠻将下令以後,那些蠻兵的回應。
是茲虜話!
這是個茲虜人!
一些離着近的,反應過來的,瞬間就将目光轉向那幾個人。
沈嶺也在這一刻,爆喝出聲,“拿下他們!”
蘭執幾個等的就是這句話,沈嶺話還沒有說完,他們已經閃電般的上前,一人對一個,掄圓了胳膊照着鼻子就砸。
那幾人瞬間倒地。
沈嶺問周圍軍戶,“你們上前看看,可認得他們?”
大家在一起打了這麽多天的仗,早已将彼此視作異父異母的親兄弟,這時候借着火把的光看過去,他們卻發現……
這三個人,好像都是生面孔。
“這這這……這都是誰啊?”
“他們是蠻子!按住了他們,別讓他們跑啦!”先前那些知情人緩過勁兒來,連忙提醒。
其他人也如夢初醒,一擁而上,把塌鼻子三人按住。
“呸!幾個狗東西,裝神弄鬼到爺爺們頭上來了?”
“我說這幾個雜碎怎麽一到關鍵時刻就打不過蠻子,不是腿抽筋兒,就是一碰就倒呢,敢情是混進來的奸細!哥兒幾個給我揍他——”
蠻人被揍了個腦袋開花。
沈嶺見差不多了,才喊了停。
衆人這才悻悻停手。
此時大部分人都還沒有完全消化掉眼前所見的變故,畢竟這接連的反轉太多,大家又剛和茲虜大軍拼殺過一場,耗掉了太多體力,幾乎沒什麽精力再去思考其它。
但他們知道一點:
就在剛才,他們曾受這幾個蠻子奸細的煽動,意圖把黑鍋都扣到沈嶺的娘子頭上,還打算逼死她……
沈嶺要是捏着這事兒不放的話,在場的這些人,有一個算一個,都得完蛋。
這些心思不可避免的在衆人的面上表現出來,沈嶺看得清楚,知道他們的顧慮。
他們受那奸細的煽動,心中還留着結,如果不在這個時候将心結解開,這件事就會永遠成為他們心中的一個疙瘩,即使當下一切如常,以後也會是隐患。
沈嶺先讓盧虎把奸細綁在一起,防止生變。
看到衆人的目光都下意識的跟着自己移動以後,才開口道,“各位兄弟,其實,唉……之前有些事情,沈某一直沒有同大家明說。”
“什、什麽事?”
果然,衆人聽到這話,都有些遲疑。
沈嶺再次重重的嘆了一口氣,卻沒有開口應答,反而眉頭緊鎖,好像突然之間遇上了特別特別難的事兒。
“沈兄弟,有話你就說吧,我們能接受得了!”
衆人想着伸頭也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還不如提早來個痛快。
卻聽沈嶺說,“我曾和大家說,我們如今吃的這些東西,都是縣令他們體恤大家辛苦,悉數捐出來的。其實……唉!”
他一臉沉重的搖了搖頭,仿佛不知道接下來應該如何開口。
“沈兄弟,你就直說吧,咱們一起同生共死了這麽多日,什麽交情也都已經有了,就算是天大的事兒,我們也能一起扛下來!”
沈嶺聽到有人這樣說,眼裏閃過動容,滿是感激,“大家的心意,沈某心領了,只是……”
他再次猶豫起來,“只是此事,實在是事關重大,憋在心裏又實在難受,沈某既想将實情說出來,又不忍兄弟們知道真相,和沈某一樣遭了殃……”
他越是這樣說,聽的人越是覺得此事關系重大。
連連開口說道:
“大不了就是這批米糧來路不正,開的官倉——”
“沒錯,終歸都是我們吃了,要是将來真的因為這個惹上什麽禍事,法不責衆,有兄弟們一起擔着,沈兄弟你也不會有什麽事兒的!”
沈嶺搖了搖頭,又嘆了一口氣,“各位可知,如今咱們武承鎮能管事的人,早就已經跑了?”
當官兒的跑了,這些消息,大家多多少少都有所耳聞。
甚至當初剛聽說此事時,還一起痛罵過他們。
不過沈嶺接下來說的話,卻讓衆人徹底憤怒起來。
“他們不是因為怕死才跑,他們是收了蠻子的賄賂,把城裏的消息都賣給了蠻子,準備裏應外合,把武承鎮拱手送給蠻子!結果事情敗露,他們怕我們找去算賬,當晚就趁亂跑了!”
這話無疑像是扔進柴火堆裏的炮仗,一下子讓衆人的怒火,又往頭頂竄了幾丈。
“什麽?”
“竟有這等事!”
“這幫狗娘養的王八羔子,真他娘的不是東西!”
沈嶺痛心疾首,“如今城內倒是還有幾位在衙門裏管事的沒跑,可這幾位卻堅決閉門不出,根本不理會我們的死活。”
“沒人管事,前線的弟兄還在和蠻子拼命,我夫人急得上火,又不能眼看着我們在這裏餓肚子……”
“所以,這些東西,都是我家夫人一個人出面操持的,她為了讓我在前面沒有後顧之憂,更是做了很多我們無法顧及到的事——”
他說的并非大話,這些天裏衆人從來沒為吃食發過愁,傷兵能得到妥善安置,城內也并未聽說出過什麽亂子,這些都是有目共睹。
衆人聽了連連點頭,同時又對虞歡多了不少佩服,也更加自責。
紛紛表示:
“沈兄弟,你放心吧,王娘子為大家做的這些事,如今我們大家心裏都明白了。”
“是啊!之前是我們缺心眼兒,随便聽人幾句煽動,就冒犯了王娘子,還請王娘子多擔待。”
“從今往後,王娘子就是我們的恩人,我們絕對不會再允許任何人說王娘子的不是,也不允許有人再冒犯王娘子!”
沈嶺頗為感動。
他朝着衆人一抱拳,“多謝兄弟們體諒!”
而後趁熱打鐵,“如今當着自家兄弟的面兒,沈某還有最後一件事,要給兄弟們交個底兒!”
“兄弟你說!”
“其實我們吃的這些糧食,只有一少部分是沈某家中的存糧;餘下的大部分,并非是什麽捐糧,而是是因為糧食短缺,實在沒了辦法,從那些大人們家裏征來的。”
沈嶺的重音單獨落在“征”字上。
這句話堪比一聲炸雷,所有人都聽傻了。
好半晌,才終于有人磕磕巴巴的确認一遍,“沈、沈兄弟……你說這是從大人們家裏征、征來的?”
“真……真不是他們帶頭捐、捐的?”
沈嶺閉着眼睛,緩緩點了點頭。
跟着正色道,“不過各位兄弟盡管放心,沈某一人做事一人當,等他們回來,追究起來,沈某自會去縣令他們的府上請罪,陳明此事絕對與各位兄弟無關!”
衆人再一次沉默起來。
良久,在大家都權衡過利弊以後,終于有人當先開口,“沈兄弟,你這說的什麽話?太見外了。”
又有人跟着表示,“咱們現在都是自家兄弟,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再說了,糧食早都被咱們大夥兒吃了,哪能讓你一個人擔着?”
有人起了頭兒,後面的話就說的自然多了:
“就是啊!娘的這些當官兒的不地道,把咱們扔在這兒給蠻子當羊崽子玩兒,難道咱們還得對他們畢恭畢敬的?還能安心等他們回來繼續禍害我們?”
“說的沒錯!我覺得,要不咱們幹脆就拜沈兄弟當老大算了!以後這鎮上的事兒,全都聽沈兄弟的!”
這個提議很快就得到了全部人的同意。
不過沈嶺聽到這話,卻連連擺手,表示自己能力有限,不敢居首。
奈何大家熱情高漲,說什麽也要讓他說了算。
甚至還有人說,沈嶺要是不同意,他們就各自散了回家去,再也不管抗敵的事兒了。
沈嶺推脫不過,這才點了頭。
衆人也像是了了一樁心願似的,臉上露出欣慰的笑。
通常來說,像這樣的大事兒定下來,下一步總是要喝酒,可惜如今誰也不知道蠻子的下一次進攻是什麽時候,即便是有酒,也不敢輕易開壇。
然而周圍這種激蕩的氣氛還在,便有人遺憾嘆氣,“要是這個時候能有酒喝就好了……”
“有酒!”
忽聽一道溫潤的聲音自身後傳過來。
衆人聽到這一聲,齊刷刷轉過頭,好奇看去。
就見虞晃不知什麽時候站在人群之外,見衆人看來,他向後一擺手,親随侍衛便提着一只一只大木桶,大步流星走過來。
木桶裏不知裝的什麽,冒着熱氣,在夜幕裏看,愈發顯得缥缈。
虞晃看起來應該是來了好一會兒,先前發生的那些也都已經聽到了,人群分開,他看到綁着的茲虜細作,并未露出驚訝之色,慢慢走到沈嶺近前,示意侍衛把木桶放下,然後朝沈嶺比了一個“請”的手勢。
木桶依次排開,最末端是裝着空碗的筐,
虞歡也在這時候看了一眼那些被搬上來的木桶,心下了然。
這些是沈大娘特地熬的,因擔心沈嶺他們染上風寒,便用土方子熬了這些驅寒湯,原本就是打算這個時候送來。
沈嶺拿出一只碗,舀了滿滿一碗湯,“便以此代酒。”
衆人見狀,紛紛拿碗舀了滿碗的熱湯,舉在身前,齊刷刷地看向沈嶺。
這時候夜色将一切都籠罩,周圍燃起的火把的光,不斷的閃在夜色中,隐隐帶出燎原之勢。
沈嶺心裏正有一種莫名的情緒翻湧。
他沒有一刻如同此時一般清晰的意識到,有什麽東西在這時候,正悄然的發生改變——
他如今還說不上這改變是好還是不好。
但當他站在這裏,面對這些充滿希冀的目光,他心裏有一個聲音似乎在告訴他,他應該這樣做。
所以他高舉起碗,朗聲道,“驅除敵虜,不死不休!”
衆人齊聲高呼,回聲響徹天際,“驅除敵虜!不死不休!”
随後一起端起碗,彼此互敬一番,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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