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峒嶺

峒嶺

十六年前。

李茂貞運氣撥開迷霧，探出二指掀起垂下的柳枝，眼前景象變得開闊起來。

黑漆漆的洞穴外，竟是別有一番天地。

李茂貞微勾唇角，暗紅瞳色裏閃過一絲笑意。

他找到了，傳說中的十二峒。

他俯瞰游蕩在腳底的浮雲，透過層層霧霭，依稀可辨底下微渺如蝼蟻般緩緩蠕動的人頭。

他們三三兩兩，各司其職。

“養生喪死無憾，王道之始也。”

如今，這句話也該被默默添上個結尾：“天下為公。”

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鳏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

這一幕，李茂貞曾極致追求過，沒想到此刻卻在十二峒看到了實景，這令他震撼無比。

卻在此時，李茂貞唇角輕抿，陡然擡手，丢出暗器，打落飛過來的幾枚樹葉。

“誰？”

“擅闖十二峒，該當何罪？”那聲音滄桑中又帶了些許年輕，讓人捉摸不透。

“在本王面前裝神弄鬼……”李茂貞拔下劍，垂落在地上。

他雖未動，但他在耳聽八方，辨別方向。

突然……風止！

李茂貞手起劍落，斬下一片藏青色布帛。憑借他的功力，在外便是屈指可數的，然而在十二峒，他只能夠得着那人的衣角。

霎時間，腳底卷起疾風，遮掩住視野。

咔！

李茂貞眉睫稍微一動，後撤一步，睜開赤色瞳眸，三根銀針停留在他眼前三寸之處。

“不錯不錯！外面來的阿郎，總算有幾分像話了。”一個中年男子鼓着掌，自暗處現身。

“你是何人？”李茂貞目光冷冽一瞥。

“我嘛？”中年人指了指自己，倏然神秘一笑，“我是你一直在找的人。”

鼻翼間輕嗤一聲，李茂貞負劍在身後，自顧自地繞過他。

中年人倒是急了，追了上去。“怎麽？你不信？”

李茂貞停下來，看着他。

“等等啊，我找個證明。”他手忙腳亂地從懷裏掏出一堆東西，最終翻出個特殊圖樣，滿臉得意地舉在李茂貞跟前，晃了晃。

李茂貞瞳孔微縮，辨認出那是十二峒方才有的印記，當即抱拳行禮。

剛要開口，卻又被中年人擡手打斷：“慢！仰慕的話就不必多說了……你既來此，便是緣分，是不是，也該有所表示？”

李茂貞看着他娴熟地捏起兩根手指搓了搓，當即會了意，掏出懷裏的岐王令改為雙手奉上。

中年人眼睛眯開一條縫，随即眉頭一皺，道：“這都什麽啊……”

“十一。”卻在此時，一股渾厚內力穿透耳膜。

中年人當即神色一振，收斂起不恭表情。

“帶鳳翔來的阿郎過來吧。”那個聲音又道。

鳳翔來的阿郎，是指的他？李茂貞眸色微沉。

十一峒主嘆息一聲，道：“跟我進來吧。”

他随手把岐王令丢給了李茂貞，道：“這東西，你還是自己收着吧。”

二人很快進入一塊空曠山谷，十一峒主搖身一閃，便沒了蹤跡。

與此同時，那個渾厚的聲音再次響起：“若想進我十二峒，需先過此攔路三關。”

“為何？”李茂貞道。

他這一問，倒把對面問的沉默了。

久久沒有回應，李茂貞往前踏了一步，衣袂蹁跹，落葉飄零。

眼前的光陰瞬息萬變，樹葉從落下時刻從碧綠變得枯黃齑粉，風聲簌簌，李茂貞垂眸看到自己的手，皮膚出現褶皺，恍若一瞬間已逾百年。

“呵。”他冷笑一聲，心智如石堅硬，一步步跨過竹林，他的外貌極具衰老，等到走完最後一步的時候，他已然成了一個彎腰駝背的暮年老翁。

“過來人，休要前行，此路不通。”

一排排虛無搖曳的白影手牽着手攔在李茂貞面前，白發白須的老人拄着拐杖走出來，勸誡着他。

“通與不通，本王說了才算數。”李茂貞提起劍，劍上寒光微閃。

“哥哥！”一聲清脆的呼喚，自身後傳來。

李茂貞身形一頓，卻未回頭。

“救我！”伴随着少女的啼哭聲，撕心裂肺。

李茂貞握着劍的手微抖，卻依然向前一步，揮劍斬碎一切幻境，一切過往。

眼前光景消散，他重又恢複到原本模樣。

他卻知道，他的掌心裏藏着一滴淚。

第二關。

眼前燃起當日的焦蘭殿裏的熊熊烈火，李茂貞自烈焰中穿行而過，身邊無數個看不清面容的白影穿插而過，鼻腔裏湧入嗆人的氣息。

李茂貞目不斜視地經過甬道，抵達朱紅色的焦蘭殿門前，門上的鎖鏈震動起來，發出虎嘯般的低鳴，轉而又成為巨大的咆哮聲。

叮铛！長劍砍在鐵鏈上的聲音，鐵鏈卻紋絲不動。

李茂貞擡起腳，一腳踹開緊閉的房門。

周圍的喧嚣和吵鬧聲倏然停止了。

內外的時空仿佛突然間被禁止了一樣，所有人都保持着前一秒的姿勢。

嬉戲的宮女，荒淫無度的君王，抹淚的皇後，潑灑在半空中的鮮花和美酒，一切都停留在歷史中的某一刻。

李茂貞的視線落在皇後縫滿密密麻麻針線的脖頸側，最後落到朱溫手裏的傳國玉玺上。

第一關是情，那麽第二關便是欲。

只不過，他李茂貞的欲，可吞山海，也不是誰都可以窺探一二的。

李茂貞俯下身子拿過玉玺，殊不知幕後之人唇角微勾，正念念有詞驅動蠱蟲，卻突然間“咔嚓”一聲，李茂貞捏碎了玉玺。

他沉默地站在原地，腳下一堆碎屑。

“他這是什麽意思？！挑釁我們嗎？”圍坐在一起的峒主們慷慨激昂。

“當年李淳風所說，他有個李氏的後人來此，要我們照拂一二，但你們看他這樣子，還需要我們照拂麽？”另一位峒主道。

“李侃，你怎麽看？”衆人望向一個大爺。

“問我啊？”李侃反手兜着後腦勺，剛睡醒的樣子，輕哼一聲，道：“能怎麽看就怎麽看咯。你們瞪我幹撒子？”

“你的後人，你想辦法。”峒主道。“好了，此事就不必再議了吧，大家都散了吧。”

“我……”李侃臉色鐵青，罵罵咧咧道：“你們是嫌我的命不夠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