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官配
第1章 官配
昨日雪花飄了一夜,今日卯時剛過,姚家村的漢子便早早起來爬梯掃雪,女子跟哥兒則負責清理門前、院內的積雪。
姚家小院內,姚沐兒掃完積雪,穿着單薄的冬衣,蹲在角落裏搓起衣裳。
天氣寒冷,木盆裏的水很快便結了一層薄冰,姚沐兒搓了搓凍得像蘿蔔一般粗的手指,剛要起身燒些熱水來用,身後便傳來後娘潑辣刻薄的嗓音。
“又偷懶!別以為官府出了政策,月底嫁出去就沒事了,我已經托人給你留意合适的人家,養你這麽大,一文錢都換不回來可不行!”
官府上月底發布文書,女子跟哥兒過二十未嫁,小子過二十二未娶,則必須服從官府調配,于半月內跟指定之人成親,官配對象不得随意更換,除非有重大過錯在身。
政策這月下旬開始實施,未嫁娶的女子、哥兒跟小子,有一月時間自尋良緣。
姚沐兒原以為後娘将他留在家中,是為了讓他在官配到來前,多幫家裏做些活計,不想卻是存了将他賣掉換銀錢的心思。
姚沐兒睫毛輕顫,垂着眉眼,動作僵硬地搓着手裏的衣裳。
“沐哥兒,這一大早怎的洗起衣裳了,當心凍壞手。”
姚春琴從院牆外探出頭,沒看到站在牆根下的姚桂芝,若是看見才不會大早上給自己找不痛快。
“關你什麽事,你要心疼一兩銀子領回家去,正好給你兒子當續弦兒了。”
“姚桂芝你這個爛嘴巴的!大升給我扶好梯子,我非過去撕爛她這張臭嘴不可!”
“娘,爹剛才喊腿疼,家裏藥吃完了,您去周大夫那再抓點吧。”
“又疼了?”姚春琴聽到兒子的話,火氣降了一半,但還是有些氣不過,扶着梯子沖隔壁啐了口,“大早上的被條瘋狗咬了,晦氣!”
“啊呸!還沒嫌你家晦氣,倒是先嫌棄上我家了!”姚桂芝雙手叉腰,對着隔壁罵罵咧咧,“老的瘸腿,小的克妻,一大家子短命鬼,跟你們做鄰居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晦氣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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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我去月新做的那件水紅色襖子呢?”姚玉珠從堂屋出來問。
姚桂芝罵得盡興了,回身見姚沐兒杵在那,吊起眉梢道:“就這麽幾件衣裳洗半天,偷奸耍滑,今兒飯別吃了!”
姚玉珠見她娘故意裝沒聽到,跺了下腳,追問道:“娘,我那件水紅色襖子您放哪兒了?”
“收起來了。”姚桂芝瞥女兒一眼,“找襖子幹嗎?”
“當然是去鎮上了。”姚玉珠走上前,挽着她娘手臂,“頭幾日金鳳堂姐說帶我去明玉軒吃茶點,去那兒吃酒的可都是些有錢人,這公子那小姐的,穿得富貴着呢。”
她扯扯身上穿了兩年的冬衣,嫌棄道:“我總不能就穿這去吧,多丢人。”
“哪裏就丢人了,才穿一兩年,款式也是當時最時興的。”姚桂芝一指頭戳女兒額頭上,“最近給我安分點,娘托人給你在鎮上看了戶人家,是做早食營生的,一年能賺不少銀錢呢,等過幾月天氣回暖,就定個日子讓你們見一面。”
姚玉珠撇嘴,“早食營生算什麽,那點銀子還不夠明玉軒的公子、小姐吃一頓茶點呢,要是我能被那些富家公子看上,別說小食肆,就是大酒樓也開得。”
“要真像你說得那麽容易,楊翠雲早把她女兒嫁出去了,哪裏還能輪得到你。”
“哎呀娘!堂姐家雖然有個小酒樓,但她長相随了大伯,樣貌放在村裏還能看上一看,鎮上可就有些一般了。我不一樣,您女兒随您,漂亮着呢。”
姚玉珠嘴上抹蜜,不到半刻鐘便把姚桂芝哄得眉開眼笑,松了口。
“謝謝娘,女兒保證給您釣個金龜婿回來,明年就讓您開上大酒樓!”
姚玉珠一臉歡喜,瞥見角落裏搓衣裳的姚沐兒,無聲翻了個白眼。
小時候長得再好看有什麽用,就憑你現在的模樣,這輩子都吃不上明玉軒的菜。
“喂,我那衣裳可值不少銀子呢,要是給我搓壞了,把你賣了都賠不起!”
貶低完姚沐兒,姚玉珠心裏暢快極了,拉着姚桂芝回了堂屋。
“娘,上次堂姐讓我帶回家的糖果子還有剩吧,我想吃糖果子了。”
“娘給你熬白粥喝,多放半把米,那糖果子瞧着挺精致的,娘打算留到過年給家裏撐場面用。”
“精致什麽,幾文錢一塊的便宜貨罷了,聽說明玉軒還有月季、桂花樣式的呢,等女兒今兒去了給您帶幾塊回來嘗嘗。”
母子倆交談聲飄遠,姚沐兒捶捶凍僵的雙腿,實在冷得受不了,起身去竈房燒了半鍋熱水。
堂屋內,姚玉珠啃着點心對她娘說:“娘,我好像聞見燒柴的味兒了。”
姚桂芝愣了下,随即一拍大腿,“壞了!”
“小賤蹄子,誰讓你燒熱水的,不知道冬日裏柴火稀缺嗎!洗個衣裳都要用熱水,當自己是富家哥兒呢,可惜跟你那個早死的親娘一樣,一輩子都是個窮命!”
姚桂芝從堂屋沖出來,對着姚沐兒一通罵。
姚沐兒小時候還知道還嘴,教訓挨得多了便漸漸不敢了,可今日姚桂芝不止罵了他,還罵了他娘。
“我娘不是。”姚沐兒站在竈房裏,漆黑的瞳仁直直盯着姚桂芝。
姚桂芝被他盯得心裏發毛,越是心虛害怕,嘴上越是不饒人。
“還敢瞪我,今日不光你沒飯吃,你弟弟也休想吃一粒米!”
“大清早的吵嚷什麽,不夠讓人看笑話的。”
院門被推開,是姚沐兒親爹姚興福,從鎮上回來了。
“他爹回來了。”姚桂芝立馬笑着迎上去,接過做木工的家夥事兒,問道,“怎麽樣,那錢家可同意雇你做活了?”
“同意什麽,被人截胡了。”
姚興福臉色十分不好,這一趟不僅吃了閉門羹,還遇上大雪天,不得不在鎮上留宿,平白搭進去十來文。
寒冬臘月,物價瘋漲,往日十文錢就能住個稍好點的客舍,現今只能住最次等的大通鋪,棉被又黑又硬,蓋在身上似一塊鐵疙瘩,壓得他一夜沒睡好。
“啥!被人截胡了?哪家的,可認識?”
姚桂芝心疼到滴血。冬日找活本就不易,好不容易尋摸上一個,不想被人搶先一步,讓她怎能不氣,何況這消息還是她使銀子跟人買來的。
“不行,這活是我跟姚大嘴花兩文錢打聽來的,既然沒成,我得去找她把銀錢要回來!”
“要什麽要,是我去得晚誤了時辰,跟人家有什麽關系。”姚興福攔住她,對一旁晾衣裳的姚沐兒,道,“餓死了,家裏有什麽吃的,看着弄點。”
姚沐兒點頭,收起木盆去了竈房。
“玉珠跟寶書呢?”
“在屋裏吃果子呢。”
“嗯。買了幾塊饴糖,拿給孩子們吃。”
“呀,咋買這麽多?”
“昨兒晚上下着大雪,糖販子着急回家,左右剩得不多,就把這些便宜賣我了。”
“行,待會兒我留下年節要用的,剩下的拿給兩個饞嘴的吃。”
“給沐哥兒跟青雲留兩塊兒。”
“沒門兒!那小賤蹄子剛才還跟我頂嘴來着,想吃饴糖門兒都沒有!”
竈房外沒了動靜。
姚沐兒眨眨酸澀的眼睛,拿起水瓢往鍋裏添了半瓢水,又抓了一把陳米,淘洗過後撒進去。
姚桂芝看米面看得緊,平日裏熬稀飯只放半把米,他跟弟弟姚青雲碗裏恨不得一粒米都沒有,只有她那寶貝兒子從鎮上書院回來,才能多看見幾粒。
看着沉到鍋底的白米,姚沐兒抿了抿嘴角,又從米缸抓出小半把添進去。
有爹在,後娘不敢讓弟弟餓着肚子。至于多加的米,左右不過一頓打罵,他早就習慣了。
兩刻鐘後,外出撿柴的姚青雲,背着竹筐進了小院。
姚桂芝端着腌菜從竈房出來,歪頭瞅了眼竹筐,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
“怎麽才這點,這些柴用不上兩日就燒完了。”
“剛下過雪,山路不好走。”姚青雲繃着臉,把撿來的幹柴背進柴房碼好後,轉身進了竈房。
“哥,我幫你。”接過姚沐兒手裏的粥碗,看到碗底藏着厚厚一層米,驚訝道,“竟然放了這麽多米,姚桂芝撿到銀子了?”
姚沐兒吓了一跳,連忙去捂弟弟的嘴。
“別亂說,當心被聽到。”
見弟弟撇嘴,姚沐兒笑着摸摸弟弟的頭,“快去吃飯吧,哥偷偷給你加了好些米呢。”
“哥你呢?”
“我收拾幹淨竈臺就來。”
姚沐兒避開弟弟視線,彎腰擦着竈臺,裝作忙碌的樣子。
姚青雲沒走,梗着脖子氣憤道:“姚桂芝是不是又不讓你吃飯了?”
“沒有,再耽擱下去爹該生氣了。”
姚沐兒把弟弟推出竈房,看着弟弟瘦小的身影,鼻尖一酸。
自己小時候也是享受過爹娘疼愛的,可青雲打有記憶以來,便一直被後娘苛待,連頓飽飯都不曾吃過,明明是個十三歲的小子,身量還不如十歲的姚寶財高,每日還要幫家裏做活,小小年紀磨出一手老繭。
思及此,姚沐兒不由生出幾分擔憂。
他若嫁了人,家裏的活八成會落在弟弟身上,到時候弟弟的處境只怕更艱難。
怎麽辦,要帶着青雲一起逃走嗎?
可是又能去哪兒呢,天寒地凍,他們連件像樣的冬衣都沒有,怕是不等走出嶺水鎮,便凍死在這雪地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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