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番外

番外

我叫紫蓿，生于湖陽城郊一家農戶。十三歲時母親亡故，父親在半年後又娶了一房。

父親不喜歡我，繼母進門後又常對我打罵苛待，時常吃不飽飯，卻要負擔家中大半的活。

兩年後，繼母生了一個弟弟，因此對我越發苛待。

那年隆冬，她無故打了我一頓，将一盆髒衣扔給我叫我去河邊洗。我端着衣服到了河邊，那河水凍得結實，于是搬了塊石頭用力砸。

當我終于将那厚冰砸了個洞的時候，忽然覺得這樣很沒意思。

望着那深深的冰洞，我閉着眼睛就跳了下去。

寒冬臘月的河水冰冷刺骨，落在水裏的那一瞬間就凍穿了我的五髒六腑。

我痛苦絕望，卻毫無掙紮地往下沉，就在這時，忽然有人抓住了我的手腕。

“快拉她上來！”

“少爺小心！”

“哎呦快快快……”

耳邊似有人聲喧嘩，但我已經聽不清了。

待到他們将我拽出水面，我凍得幾乎就要爬不起來。

有人往我身上蓋了件衣服，然後拿帕子擦幹我臉上的水。

我用力睜開眼睛，看到了一張清俊貴氣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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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衣着華貴，我身上蓋着的就是他身上解下來的披風。

他皺眉看着我：“這大冬天的，幹嘛想不開跳河啊？”

我凍得發抖，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他。

他一旁的小厮道：“嗐，窮苦人家，過不下去日子的都這樣。少爺，咱們快點走吧。”

少年站起身，從腰上解下一塊玉佩扔給我：“拿去換點錢，好好活着吧。”

說罷就要起身，我用力擡起手拽住了他的袍擺：“……你……叫什……什麽？”

他笑着道：“伏清。”

伏清。

我記住了這兩個字，看着他神采奕奕的背影漸漸遠去，心中有了一個堅定的想法。

我要活着，好好活着，然後到他身邊去。

抱着這樣一個信念，我熬過了那個冬天。

他的披風當天晚上就被繼母搶走了，但玉佩我藏了起來。

我家有種蔬菜，到了春天，從地裏割下來拿到城中去賣。

我知道城裏有個伏家很有名氣，但不知道伏清是不是就是他家的人。我在城裏賣菜的時候打聽到伏家的位置，再去的時候，就将菜挑在那附近去賣。

我在那裏足足等了三日，一直都沒有見到他。就在我以為可能找錯了地方的時候，卻看到了他。

那日我挑菜去到那條街上，卻看見伏府門口挂起了白绫。

附近的人說，伏府三房的大公子夭亡了。

那日伏府來往的人很多，到了下午，伏清才從門裏出來。他穿着一身孝，面色蒼白，清俊的面龐消瘦不堪，眼神呆滞地坐在了大門口。

他就那樣在門口坐了一個下午，而我，遠遠地陪了他一個下午。

那天因為晚歸，毫不意外地，我挨了一頓毒打。

但我卻絲毫不害怕，挨完那頓打，第二天，我就逃出了家門。

我去了伏家，問他們要不要丫鬟，我不要賣身錢，只要他們留我在府中。

管家爽快地将我留下了，但進了府，我才發現伏府并不像外人說得那樣好。

但沒關系，我毫不猶豫地服下了他們給的藥，随後被分到了大房五姑娘的屋裏。

伏家很大，我知道沒那麽巧能被分到伏清身邊伺候，況且我一向沒什麽好運氣。但五姑娘屋裏的丫鬟三月一換，到時候我求求她，說不定能求到這個恩典。

我在伏家真正見到伏清，已經是三月後了。

那是我跟随五姑娘外出做事回來，她讓我去廂房請周啓，去的路上，我撞見了他。

但他并沒有認出我。

他只問了我的名字。

我在五姑娘身邊已經足足三月，但家主并沒有說要給她換丫鬟。

那天，我陪五姑娘去了趟議事堂，出來後沒一會兒，她就問我将來想要調去哪兒。

我愣了一下，沒想到一向冷漠的五姑娘居然會為我着想。

我欣喜地跪在地上，告訴她，我想去清少爺房裏。

但她卻說，她可以幫我逃走，問我願不願意。

雖然我來伏家的時間短，但也聽過一些她當年的事，我知道她心本不壞，只不過是在這個家裏待太久，變冷了而已。

但我不想走，無論是生是死，我都要待在他身邊。

于是兩日後，我便被送到三房。

伏清偶爾會跟着家主和二爺去做事，其他時間就閑在家裏。

我跟在他身邊，看着他看書練字，理賬忙碌，幫他端茶倒水，研磨鋪紙。

那是我來的第二天午後，我将一碗冰果子端到他書桌邊，他擡起頭看了我一眼，随後抓住我的手腕道：“我是不是以前見過你……不是在前些天你撞着我那次。”

我一愣，看着他道：“是，去年在城郊河邊，奴婢見過少爺。”

他想了一會兒，笑道：“我記起來了，那日你跳河，我把你撈了上來。”

說着，他松開了我，将冰果子端到面前吃了起來。

他沒再問我後來的事，吃完果子就繼續看賬本，我也未再提及。過去怎麽樣已經不重要了，我如今在他身邊，這就足夠了。

次日城中有燈會，伏清一早就嚷嚷着要去看，但不知道人幹嘛去了，一直到天快黑才回到院裏。

我替他梳洗換衣:“燈會天快黑才開始，還趕得上。”

他笑道：“等會兒就咱們兩個去，我送你個禮物。”

我疑惑道：“燈會人多，就奴婢跟着怎麽行，還是多帶幾個護衛吧。”

他搖搖頭，“就咱們兩個。”

我點頭，替他帶好了冠。

出門時，他手裏提了個食盒，然後讓我牽着馬，一起出了門。

湖陽繁華不次于京都，街上到處都是人，他帶着我走了兩條街，随後停了下來。

将馬栓在樹下，他拉着我在地上坐了下來，然後打開了食盒，那裏面并沒有裝吃的。

他把一個小盒子打開：“這是解藥，也是我要送你的禮物。”

我愣愣地看着他。

他笑道：“今天我在大伯書房磨了一整天，趁他不注意偷的，吃了這個，你的毒就永遠解了。”

“為……什麽？”

“紫蓿，”他看着我，“我大伯在謀劃一件大事，可能最近就要行動了。”

我知道家主要做什麽，之前五姑娘和我外出，就是因為這件事。

“本來我是想跟着他們一起去送死的，伏家這些年造孽太多，我手上也不幹淨。”

“但你出現了，我忽然就不想死了。我帶你走，好不好？”

我呆呆地看着他道：“你去哪裏，我就跟着你去哪裏。”

從你把我從河裏撈起來那天起，我就是為你活着的。你要生，我陪你生，你要死，我陪你死。

他的笑容更深，将那顆藥喂到了我嘴邊。

随後，他打開了食盒的第二層，那裏面有一個包袱。

“這是我攢的零花錢，應該夠我們用一段時間的了。”

我點點頭，問他：“那我們什麽時候走？”

“現在。”他說。

我們騎馬出了城，離開了湖陽。

往南走了五日，就聽到建王夥同伏家謀反的事，再走了三日，就聽到了建王兵敗的消息。

我們坐在客棧的屋頂上，我問他：“伏家如今會怎樣？”

他道：“謀反大罪，不可能有活路了。”

我問他：“那五姑娘呢？”

“她不會有事，那個周啓會帶她走的。”

他今天面色有些蒼白，我問他是不是不舒服。他說，沒事，就是家沒了，他總歸有些難過的。

他又說：“紫蓿，你答應我，無論以後再遇到什麽事，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好。”

他不再說話，将頭枕在我腿上，我們一起望着星空發呆。

伏清的臉色越來越蒼白，身體也越來越弱，我讓他去看郎中他也不去。最後實在沒辦法，在我的堅持下，才買了一輛馬車。教了我一天駕車後，他每日就坐在車裏，頭靠在車門上跟我說話，我架着車趕路。

又過了半個月，那日他忽然在半路嘔出一口血來，我吓得抱着他直哭，也不再聽他的，掉頭就往回走去城中找大夫。

他虛弱地靠在車門上，堅持不肯去裏面躺。

“要不就在此安頓下來吧，你看看有沒有你喜歡的宅子，買一個下來。”

“……再置辦一個小鋪子，不用大，夠你過日子就行。”

“要……要是你，哪天想嫁人了，也能給你，做嫁妝。”

“你會嫁一個……什麽……樣的人……呢？”

“……不必家財萬貫，人好，對……對你好就行……”

“伏清！”我轉過頭瞪着他，喉嚨發緊：“你閉嘴。”

他笑了笑：“你好兇啊。”

随即聲音又弱了下去，“沒用的，紫蓿。”

“我和你一樣，都……都服過家中的，藥。”

我猛地勒住馬，不可置信地回頭看他。

他笑着道：“我父親……向來看不慣大伯和二伯行事，從不肯與他們同流合污。但……身為一家人……也不可能就斷幹淨，因此，都是我大哥替他做那些事。”

“大哥死後，大伯就讓父親出來做事，父親不肯，就讓我去……我也不肯，他們……就強迫我吃了那藥。”

我撲過去抓着他的衣領：“為什麽不早說？偷到解藥為什麽不吃？為什麽要給我！”

伏清伸手抹去我的眼淚，輕聲道：“我幫着他們做了不少事，死有餘辜。但……但你是幹淨的。”

“況且，我費那麽大勁把你救活，總不能因為我，讓你再死一次吧。”

他努力笑着道：“你答應我的，要好好活着。”

“別說了，我帶你去看大夫，不會有事的。”

我轉身坐了回去，催馬向前進城。

他一直在我身後絮絮叨叨，但聲音卻越來越弱，越來越弱。

等到城門口時，已經不再說話了。

伏清你個騙子。

我聽他的話，在這座城中買了一個小宅子，又盤了一家小鋪子。

他的墳被我安在花園內，還修了一座涼亭，為他遮風擋雨。

我好好地活在這世上，每日來回于鋪子和家中，每天都和他說說話，在他墳前供我自己做的鮮花餅，給他讀他最喜歡看的書。

我有好好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