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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應小澄拉着柏浔離開,但記憶還是像潮水一樣湧來,打在他的太陽穴上。他想起自己從樹上掉下來,是站在樹下的柏浔接住了他。楊娟手裏的藤條呼呼生風,用力抽在他身上的每一下好像都在後怕。老瘋子撿起地上的馍馍,蒼老的面孔露出孩子一般的喜悅,為能吃飽飯高興……

記憶像接觸不良的電視,畫面總是一閃而過,再留下滿屏的雪花點。

應小澄緊緊牽着柏浔的手,心裏難受得緊,“我想起一些了,但我怎麽那麽不高興呢。”

柏浔看了看他的臉,發現他現在确實很不高興,“別想了。”

應小澄微微驚訝,扭過頭看他,“你不想我記起來嗎?”

柏浔搖搖頭,“不高興就不要想了。”

應小澄突然有點感動。因為這一路柏浔和他說過最多的就是想起來了嗎?根本是迫不及待要他恢複記憶。

“高興點再想。”

應小澄的感動戛然而止,“那還是得想。”

柏浔看了他一眼,“這是你暫停訓練,回到西北的任務。”

“你把我說得好酷。”應小澄滿意地感慨,“沒錯,這是我的任務,代號百靈鳥,你就叫杜鵑吧。”

柏浔直直盯着他。

應小澄心頭略過點什麽,“我以前是不是說過差不多的話?”

“嗯。”柏浔點頭,臉上表情看不出情緒。

但應小澄發現他的眼神變得很溫柔,像融水一樣。

可能柏浔平時總是冷冰冰的,少有溫情。此時罕見露出溫柔,應小澄心念都跟着一動。突然感覺柏浔不是毫無魅力的,應小澄的眼光沒有那麽差。

“你好像突然心情不錯。”

柏浔沒有說什麽。

白天村子裏能幹活的都出去幹活了,留在村裏的多是行動不便的老人。沒有小孩兒,村裏的小賣部都變成迷你菜市場。應小澄發現他們家吃的肉和菜就是從這買的。

小賣部老板估計也是從縣城進的貨,賺點小錢,也方便村裏腿腳不便的老人。

他們在村子裏閑逛,去看了揚場的地,村裏的老祠堂。應小澄小時候沒少在這些地方野,他四處晃悠,柏浔就在他身後不緊不慢地跟着。

熟悉的環境确實對記憶恢複有幫助,應小澄走過這些地方,明明不認識,心裏卻總覺得親切。

他突然停下回頭,問柏浔,“我是怎麽當上運動員的?”

目前他看到的應小澄成長環境,沒有一點跟田徑有關系,當初應小澄到底是怎麽走上這條路的?

他這個問題問柏浔,可算問錯人了。

“我不知道。”

應小澄在驚訝和嘆氣之間選擇了沉默。

柏浔朝他走去,看他好像又不高興的側臉,猶豫了片刻說:“他沒告訴我。”

“他不說你也沒想過去了解他。”應小澄又想為以前的應小澄打抱不平了,“你真的喜歡他嗎?”他不禁懷疑,“對喜歡的人的過去,多少都會有點好奇心吧,你就一點也不好奇?”

柏浔被數落了一通,垂眼不語。

“我媽肯定知道,問問我媽去。”應小澄轉身跑走了。

兩人又回到應家,楊娟正在收拾屋子,聽到應小澄的疑問她笑着噢了一聲。

“那是你命好,遇到了戴老師。”

楊娟放下抹布,從土炕那個屋的櫃子找出了很多老照片。她拿着一張少年應小澄和一個中年男人的合影,說:“這是你初中的體育老師戴向亮,你上了初中後就是他發現你有田徑天賦,把你推薦給了縣城的田徑隊。”

柏浔也想看,但他離照片最遠,視線幾乎釘在照片上了也看不清。應小澄從楊娟手裏接過照片,塞進柏浔手裏。

柏浔看着照片上十二三歲的應小澄,青澀稚嫩,穿着縣城的田徑隊服,笑容燦爛地被教練摟住肩膀,一雙眼睛彎成月牙兒。由于這會兒年齡不大,和小時候幾乎一模一樣,沒什麽變化。

楊娟拿出應小澄從小到大拿過的獎牌展示,說:“難得回來,你應該去探望一下戴老師。”

應小澄也有這個想法,“可我現在失憶了怎麽辦?”

“你去見見戴老師,說不定能想起點什麽。”

應小澄扭頭看向柏浔,想知道他怎麽看。但柏浔還在看那張照片,注意到應小澄的視線了才說:“我陪你去。”

“去吧。”楊娟拍拍應小澄的手臂,起身說:“我給戴老師打個電話。”

兩人沿着村裏的路走出村口,穿過沒有人也沒有車的公路,站在寫着村名的鐵牌下等。這裏每天都會有去縣城的小客車經過。

上午太陽已經出來了,日頭大但還不算曬,兩人都戴了帽子。

順利坐上去縣城的車,應小澄沒多久就犯困了。柏浔摘下他的帽子,“睡吧。”

“謝了。”

應小澄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閉上眼沒一會兒就睡着了。

柏浔等他睡着了才拿出一張照片,那是他趁應小澄和楊娟沒注意拿出來的。老照片像素不高,少年應小澄站在簡陋的跑道上,意氣風發地擡起小下巴。

這時候的應小澄在想什麽?在想長大了要去找他,還是想将來要當奧運冠軍。

對好像生來就沒有煩心事的應小澄來說,能讓他放在心上的事并不多。柏浔覺得自己多少算一樣。這不是他自戀,是應小澄一直以來灌輸給他的。

在西山時,應小澄的生活只有兩件事,訓練和陪伴他。好像對應小澄來說,柏浔和他的職業生涯一樣重要。

但柏浔還是有點清醒的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肯定比不上男子八百米奧運金牌。

車快到縣城了,柏浔把拿在手裏的帽子戴回應小澄腦袋上。應小澄睜開眼,眼睛還是虛的,“這是哪裏?”

柏浔還在給他正帽子,“縣城。”

應小澄差點又想吸溜口水了,“你能給我買燒殼子吃嗎?”

柏浔頓了一下,“你怎麽知道燒殼子?”

應小澄被問得一怔,“那不是我從小吃到大的嗎?”

燒殼子是西北特有的面點,最傳統的做法是用羊糞燒,有專門的模具可以丢進羊糞火裏,四面加溫,烤出來的面點黃而脆。裕固族把這種烤餅叫燒殼子。應小澄從小就愛吃,應禾勇去縣城趕集常常給他帶回有沙棗面的燒殼子,吃起來甜甜的。

柏浔看了他一會兒,扭過頭說:“等等。”

“等什麽?”

“我不知道燒殼子的做法,如果裏面放了香料你就不能吃。”

“燒殼子不放香料,就是刷一層胡麻油,有的裏面可能會包沙棗面。”應小澄說:“我吃刷胡麻油的那種,老式的做法,要羊糞燒的。”

柏浔不理解他吃個燒殼子還有那麽多要求,但也沒有嫌他麻煩,嗯了一聲就算答應了。

下了車,應小澄一路打聽,哪裏有賣羊糞燒出來的燒殼子,最後還真讓他打聽到了。

柏浔已經查完胡麻油,對運動員沒壞處就沒攔着。應小澄買了一大兜,等柏浔付完錢兩人再前往應小澄就讀過的初中,也是應小澄運動員生涯的起點。

他們不認識路坐的計程車,應小澄吃着燒殼子說:“我們是不是得買點東西?”

柏浔看他抱在懷裏那袋燒殼子。

應小澄難以置信,“這是我吃的。”

柏浔也很難以置信,“你一個人吃?”

“怎麽啦?這也不多啊。”應小澄抱緊袋子,又不怎麽高興了,“我很久沒吃了。”

柏浔讓計程車司機找一個百貨超市停下,兩人進去買了點糧油米面出來。柏浔還想買個紅包,再找提款機取錢,但被應小澄攔下了。

“你要給錢這味兒就變了。”

“錢不好?”

“錢不是不好,是随便給錢不合适。”應小澄想了想,說:“你還記得我去找你你給我20萬吧?”

柏浔一臉你在想什麽,“我見人就給20萬?”

應小澄表情欲言又止,“那你為什麽給我20萬?”

“我以為你需要錢。”

在柏浔的記憶中,水陽村整個村都窮得叮當響。當時他并不知道應小澄是運動員,只當他有困難才來西山找自己。哪裏想到他是為了小時候的一句話來的。

應小澄不知道說他什麽好,拉住他說:“要是覺得東西買少了你可以再買點,錢這東西,給多給少都容易不合适。”

最後他們又多提了幾條五花肉,才重新坐上計程車。

他們出發前楊娟給戴向亮的辦公室打過電話,這些年他一直在當體育老師。得知應小澄要來看自己,早早就在校門口等。

應小澄從車窗看到他,感覺他和照片上一樣,幾乎沒有變化。

見到應小澄的第一眼,這位戴老師眉宇緊鎖,“你人真沒事?”

“沒事沒事。”應小澄想到應該是楊娟在電話裏都說了,“我已經想起一點小時候的事情了。”

戴向亮拉過應小澄,把人從頭到腳檢查一遍,“記起我是誰了嗎?”

應小澄搖頭,“還沒有,不過我估計快了。”

戴向亮輕拍他的臉,“你打小聰明,指定能想起來。”

應小澄笑着點頭,“老師,我給你帶了點禮物。”

“你人來就行,帶禮就見外了。”戴向亮說着看向一旁的柏浔,“這位是?”

“柏浔,是我的好朋友。”

戴向亮似乎聽過這個名字,想了想後他怔了一下,問:“你是心心嗎?”

柏浔和應小澄也怔了。

柏浔點頭,“我是。”

戴向亮眼睛一亮,松開應小澄走向柏浔,想好好看看這個應小澄總念叨的心心到底長什麽樣。

“他打小惦記你,我問他想不想當運動員,他問我當運動員能不能去西山,他要去西山找一個朋友。”

當時年僅12歲的應小澄在校運會嶄露頭角,他一眼就鎖定了這個有田徑天賦的孩子,要把他送進縣城的少年田徑隊。那時候應小澄對田徑沒有那麽熱愛,也沒有太多興趣,只是想把握住每一個能讓他離開大山的機會。

“我告訴他将來當世界冠軍了不要說西山,世界各地,環游世界都可以,他說他不想環游世界,他就想去西山,能讓他去西山他就當運動員。”

柏浔從來沒聽過這些話,“他不是為了當奧運冠軍才當的運動員?”

“他後來确實以奧運冠軍為目标,但他成為運動員先是因為你。”戴向亮說:“他讀書讀不會,成績太差了,将來出去也是窮打工,估計自己也覺得丢人,我把他送進田徑隊,他每天訓練都很刻苦。”

應小澄聽到這忍不住插一嘴,“你剛剛還誇我打小聰明。”

“我也可惜,你的聰明勁竟然一點也沒有用在學習上。”

戴向亮顯然對柏浔很感興趣,一直在問他的事。

“小柏還在上學嗎?”

“嗯。”

“在哪上學?”

“家裏。”

以為自己會聽到個名校的戴向亮微怔,“家裏?”

“請了些老師給我上課,因為我不喜歡學校,太麻煩。”

戴向亮受到了一點過于自由的沖擊,“你這沒有文憑,将來不好找工作吧。”

“我不用工作,我爺爺很有錢,他死了,我是唯一繼承人。”

戴向亮欲言又止,“欸,再多錢也架不住坐吃山空,年輕人還是要務實一點。”

“如何算務實?”

見柏浔似乎真心發問,戴向亮也認真建議他,“家裏有錢歸家裏有錢,男人還是要有自己的一份事業,要不然你條件再好也很難找到對象,人家會覺得跟你沒有安全感。”

柏浔聽完看向應小澄,“是這樣嗎?”

應小澄望天望地,“不要問我。”

這個時間學校的孩子們都在上課,操場和走廊都空蕩蕩的。

他們來到翻新過的塑膠跑道,戴向亮告訴他們,學校成功申請到翻新經費,應小澄U18冠軍的成績功不可沒。1:50秒,這不只是家鄉和母校臉上有光,也鼓勵了所有想跑出去的孩子。

“你走了之後,練田徑的孩子多了很多,都是好苗子,将來不見得會輸給你,你一定要更努力,小澄。”

“我會的,老師。”

應小澄站上跑道就想跑一跑,原地蹦了兩下,開始熱身。

翻新過的跑道和他小時候的不一樣,他記憶裏小時候的跑道是用粉筆畫的,下雨天就被沖沒了,得重新畫。但他們很多人在上面一圈圈地跑多冷多累都開心。那時候支持他的信念就是要去西山,要找柏浔。

“準備好了嗎?小澄預備!”

戴向亮拿出專業的計時秒表,吹了聲響亮的哨。應小澄從起跑線上彈了出去。

風聲呼呼從他耳邊吹過,他跑得像要飛起來了。腦子裏一個小小的身影越發清晰,仿佛就跑在他的前面。

他看到少年時的自己,穿着簡單的田徑服,在跑道上大汗淋漓。

已經成年的自己輕松就超過了少年應小澄。

但他每跑過一圈就會看到另一個應小澄,13歲、14歲、15歲……

他已經跑出八百米了也沒停。

柏浔拉住戴向亮,“他高興,讓他跑。”

應小澄的汗水已經濕了衣服,頭頂的太陽刺眼,曬得他皮膚上的汗液晶瑩發亮。

他還是一圈圈地跑,好像永遠也不會停下。

柏浔站在一旁看着,視線一瞬也沒有從他身上挪開。

應小澄都不知道自己跑了多少圈,多少米,有些跑不動了就改慢跑,調整呼吸。他轉頭看向站在樹底下的人,喊了一聲,“心心。”

柏浔微怔。

“你不是說,回來會給我買花嗎?波斯菊!你不是騙我的吧?”

戴向亮一臉莫名地看向身旁的柏浔。

柏浔神色如常,只是垂在身側的手,指甲已經快掐進掌心裏。

“沒騙你。”

“噢!還有一件事。”

柏浔做好準備聽表白了。

結果應小澄說:“訂機票,我要回西山,我耽誤太多訓練了!教練,會殺了我的!”

柏浔扭頭就走。

應小澄慌忙趕去追他,“心心,你不等等我嗎?”

“為什麽等你?我只是個買花的。”

應小澄嘴裏疊聲的哎呀,追上去從後面抱住他的腰,熱乎乎的身體貼了上來。柏浔的腳步也被他拖住了。

應小澄熱乎的嘴湊上去使勁親他的脖子和耳朵,“對不起我讓你擔心了。”

“走開。”柏浔嫌熱想躲開,卻沒能掙開應小澄的手臂。

應小澄好像忘了這在哪,光天化日在母校跟他耍流氓,“你讓我親一下我就放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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