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玉佩之緣

玉佩之緣

煙霧來得極快,眨眼間視野便朦胧一片。

栗亭也好,杏閣也好,吸入煙霧後,紛紛軟了身子倒在地上,四周醒着的人,只有她和這陌生青年。

琬貞此時不得不信他方才所言是真話——原來那真是解藥。

但這并不意味着他就是個可信之人,琬貞心想,他斷然不是什麽西域使節,以此身份掩人耳目,混上游舫,從根上就有問題,必得對他設防。

她想偷偷跟他拉開距離,躲起來,可舫上忽然變得嘈雜。

她眺目四望,煙霧裏多了些人,他們不受煙霧影響,交談行動自如,體型高壯,手上握刀,行走間剽悍帶風,動作粗魯地從地上提溜起一個個昏迷者。

青年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壓得很低:“此皆亡命之徒,若不想遇險,還請公主跟緊我。”

琬貞權衡一二,身後人身份動機皆不明,她不敢信;可信之人又齊齊昏倒在她腳邊,眼下……只能靠自己。

青年未料到她會一肘向後擊來,手一松,便給懷中人可乘之機,擺脫鉗制。

仗着身形纖薄,她靈巧避開對方探來的手,躲進煙霧沒了影。

青年面色微沉,銳利目光在霧中掃蕩。

琬貞心知煙霧遲早要散,待在明處只能任人刀俎,藏在暗處才有一線生機。

這游舫她很熟悉,有一處藏身之處如何都搜羅不到,只要在那兒等到煙霧散盡,賊人走光,她就安全了。

她小心翼翼避開敵友未知的陌生青年與煙霧中提刀的兇神惡煞之輩,摸索着往記憶中那處暗室走去。

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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琬貞緊繃心弦放松些許,她已經摸到暗室附近标志性的鳳首,只消順着冰冷鳥嘴,輕輕擰動……

“誰在那兒!”

粗犷人聲炸響,她渾身一顫,猛地扭頭,一道人影快步破開煙霧,越來越近。

她已能看清他手上鋒利刀刃,閃着淩厲寒光。

她脊背發涼,不敢繼續擰動鳳首,不敢發出一絲響動。

一步,兩步……越來越近了!她指尖抖得厲害。

“李兄喊我?”

琬貞一愣,這聲音……是那個假使者?他與這些歹人認識?

她側臉看去,另一道人影不知何時現身,亦不知來自何處,就那麽巧,正正好擋住她。

大漢步伐一緩,明顯失望,“怎麽是你。”

青年斯文一笑,“我躲着這兒偷閑,竟被李兄逮了個正着。”

“不對,”那姓李的壯漢長得五大三粗,心卻挺細,目光滴溜溜四處打量,“老子明明看到有個妮子跑了過來,你沒瞧見?”

琬貞心一緊,手心冒汗。

她擡眸盯着前方立着的青年,煙霧未散,他身形有些模糊,但這個距離足夠令她辨出人形,合理推斷,他方才定也發現了她。

青年語氣輕松:“沒有。李兄莫不是眼花?”

琬貞微怔,他是真沒瞧見……還是在幫她圓謊?

那姓李的壯漢将信将疑,眯眼盯他半晌,收刀入鞘,“白費老子功夫。”

他大步離去,背影消失在煙霧中。

琬貞長舒一口氣,緊緊握着鳳首的手指緩緩松開,方才過度緊繃,蔥段似的指節竟還在微微發顫。

青年目送人離開,這才徐徐回身:“你跑得倒挺快。”

琬貞警惕盯着他,青年解下腰間玉牌遞來,“公主應認得此物?”

她遲疑須臾,擡手接過,指尖摩挲着玉牌表面,好熟悉,她到底在哪兒見過……

青年含笑低語,“五年來,我一直在尋它的主人,皇天不負有心人,總算讓我與之重逢。”他眸色深深,直直望進琬貞眼中,“公主難道忘了嗎?”

“……”琬貞不語,指尖忽頓,又沿着玉牌表面重新摸索。

玉牌正中,是只惟妙惟肖的兔。她腦中忽閃過一道白光,終于記起來了。

她十六歲那年的生辰是在行宮過的,常年駐守西境的表哥特意回來為她賀生,送了她一套上好白玉,那套白玉合共九只,刻着九種她喜愛的動物。

當夜,她正預備入寝,院中卻跌進一個渾身浴血的青年,侍衛以為是刺客,将人押到她跟前。

琬貞有些好奇地打量他。

他形容狼狽,身上血污遍布,像是從血河爬出來的一樣,面上能叫人看清的只有一雙灼灼發光的眼睛。

他雖傷重,脊背卻挺得筆直,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見懼色,目光淡然越過交錯刀鋒,投向廊下被衆人簇擁着的少女。

琬貞有些驚異,這都是他的血嗎?

傷成這樣居然還能立在她眼前。她倒有些佩服了。

侍衛欲處決這不速之客,琬貞攔下他們,只問那青年為何深夜造訪。

一直沉默的青年終于開口,嗓音沙啞,難辨原聲,“求借銀兩。”

琬貞一愣,“你冒死闖進此處,只為銀兩?”

他不卑不亢:“七日後,必會如數奉還。”

琬貞心道你都不定能活到七日後。但話不能這麽是嘛,她于是又問:“你要多少?”

“越多越好。”

琬貞笑了,對傷重之人,沉甸甸的黃白之物不是錢財,而是索命重負,他獅子大開口,也不怕賭上自己的命。

“越多越好?千兩怕是都能壓垮現在的你,你怎麽帶走?”

他盯着少女腕上玉镯,琬貞恍然大悟,轉了轉手腕:“你想借這個?”她拒絕得毫不猶豫,“不行。”

青年眸光轉黯,她卻話鋒一轉:“但本……我可借你別的。”

她不大喜歡表哥送的那套玉牌,心覺雖形貌俱佳,卻有失神韻,因而送出去一點兒都不心疼。

青年只取了其一,恰是兔牌,他離開前再度承諾,七日後便會還回來。

琬貞渾不在意這個插曲,隔日便抛諸腦後,五日行宮之游結束,回了宮,更是忘了個精光。

此時她摸着玉佩,詫異無比,難不成眼前這個就是當年那人?他竟真還活着?

“你……”琬貞有些糊塗了,“你到底是誰?”

青年一瞬不瞬,墨色雙瞳如兩汪不見底的深潭,“我真名實為柳奕,原是長風門弟子,一日游歷回門,卻見滿門上下慘遭屠戮,仇家一路追殺,我走投無路,才闖進公主寝院避難。”

琬貞試探着問道,“所以你那日根本不是想借錢財,而是在拖延時機,躲避仇家?”

青年颔首,琬貞眨眨眼,“可若是侍衛們将你作刺客處決了,不也難逃一死?”

“我賭公主心善,”他這雙眼睛仿佛能将人吸進去,笑時眼底含情,“幸好那日我賭運不錯。”

琬貞有些不自在地避開視線,他也忒會勾人。

“公主現在能信我了麽?”他繼續道,“此處危險,還請公主跟緊我。”

琬貞猶豫,她要不要信呢,只憑他一面之詞,未免……她有些糾結。

“啧啧,真是一出好戲。”

是那大漢的聲音?!

琬貞大驚失色,那李姓壯漢滿面獰笑,不緊不慢踱了回來。

“老子就知道不對勁,這才假意離開,沒想到啊沒想到,不止抓到大魚,還揪出個內鬼。”

來不及多想,琬貞迅速擰開鳳首,身後屏風開了個口子。

“跟我來!”她一把拉過柳奕的手,慌忙往裏躲。

柳奕眉頭微揚,目光掠過腕上她那只養尊處優的手,又掃過屏風後的狹小暗室。

一起進去的話,很擠,但很近。

他若無其事收回指尖暗器,像手無縛雞之力的無用書生,任她拉進鐵質屏風後。

琬貞慌裏慌張地阖上門,也不知是在跟身邊人說話,還是自言自語,“這兒應能抵擋一會兒,只要撐到岸上援兵來救就沒事兒了。”

可那李姓大個跨步而來,劈刀一砍,正卡在門縫,整個屏風猛地震動,琬貞心口也随之劇烈顫了一下。

好在刀身卡死,無法再前,她由衷松了口氣,渾身洩力,靠在牆上。

她自小到大順風順水,哪遇過這等駭人之事。

柳奕低聲感慨:“公主又救我一命。”

他聲音近得出奇,吐息近在耳畔,琬貞這才意識到此處如此狹小。

她一擡臂,就能碰到另一人的身軀;一仰臉,兩人的呼吸便交纏一處。

暗室漆黑一片,失去目力,其他感覺更加敏銳,身邊就像立了個源源不斷散發熱意的火球,仿佛要烤盡這逼仄空間裏一切水分,令她有些口幹舌燥。

她有些後悔将人一起拉進來,可他手無寸鐵,眼瞧着不是那壯漢對手,好歹是條人命,她如何能放任不管。

她只能兩手并用推推他:“你離遠些,熱。”

可裏頭空間也就這麽大,門口還亘着截刀刃,他這樣後退,t恐怕就要撞上去了。

琬貞遲疑片刻,又将人拉回一點,只是沒控制好力氣,他整個人被扯了過來,炙熱身軀擁她滿懷。

琬貞渾身一僵,他似乎察覺此舉冒犯,迅速調整身形,拉開距離。

“失禮。”他低聲道。

琬貞沒說話,情勢所逼,也怪不得人。

沉默半晌,柳奕似乎笑了笑,暗室狹小,連這樣輕的聲音都讓空氣震顫。

琬貞不虞:“你樂什麽?”什麽關頭 ,他怎麽還能輕松樂出聲來?

他半點沒被琬貞的不快影響,字裏行間都染着欣悅:“公主可知……”

話到一半,他卻驀地頓住。

琬貞疑惑,知道什麽?怎麽不說了?

下一瞬,她聽見耳畔刺耳的響動——那卡在門縫的大刀猛地一劈,又一旋,門外大漢憑可怖巨力,硬生生将鐵皮撕了個口子。

琬貞大腦空白一片,刺目光亮撒了進來,她看到裂縫後提刀大漢興奮又兇狠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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