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愧

琬貞開始回憶那個魚缸, 素白瓷胎,內層有淺淺的浮紋,很淡, 不上手摸根本看不見。

她也是給烏龜喂食的時候, 發現缸內壁有些凹凸不平, 伸手一模, 才發現暗藏玄機的。

當時她還想呢, 是不是畫了紋樣沒上色,如今一看,原是故意為之。

宋衡殊見琬貞一臉恍然大悟,不禁莞爾:“看來公主是想到了?”

琬貞:“你照着圖在缸裏刻了花紋, 那圖呢?”

“燒了。”

琬貞挑起眉頭:“怎麽, 你不怕許湍回來找不到地圖, 跟你秋後算賬?”

他一本正經道:“若他問起,便說在公主府的魚缸上,許湍生性豁達, 若見公主喜歡, 想也不會同公主搶,對不對?”

琬貞:“……”這可是昧下別人的東西啊, 幾日不見, 這家夥臉皮倒是變厚了。

她嚴肅道:“別人的東西如何能據為己有,若他找上門, 該還的還是得還。”

宋衡殊又笑:“好啊,等他找上門再說。”

不過說到底, 今日這事還是徹底出乎琬貞意料, 繞了一大圈,途徑行宮, 渠縣,竟兜兜轉轉又轉回京城了。

肅太妃派人在千裏之外的渠縣年複一年、日複一日地尋找,大抵永遠想不到那東西就在她眼皮子底下的四公主府上。

其實換誰能猜到呢,這種在市集上幾兩銀子就能買到的缸,其內花紋竟價值連城,琬貞有些慶幸,好在當時雖嫌缸醜,到底覺得是他的心意,故而沒丢,不然現在都不知道上哪兒去找。

但她又有些奇怪,“既然這破井和地圖一點關系都沒有,怎麽又修得這麽……”她擡手比劃了一下,“又是綁紅布挂鈴铛,又是蓋廟供奉的,未免太重視了。”

宋衡殊笑笑:“大抵是許湍當年閑來無事修的吧,不許人家睹物思鄉?”

琬貞想了想,緩緩搖頭:“我倒不覺得他會是個思鄉的人,相反,應該是個對故鄉有怨的人。”

宋衡殊微怔:“為何?”

“試想,若他是個思鄉情切的人,手上握着礦圖,有這樣發財致富的機會,為何寧願送出去便宜了素不相識的王家人,都不願意拉同鄉入夥,一起享福?”

琬貞摸了摸下巴,“假使這井真的是他修的,那大抵是在家鄉生活了太久,祭井這種習俗已深入其心,即使對故鄉的人深惡痛絕,即使身處異地他鄉,也暫時無法徹底割舍吧。”

她說着說着,忽皺起眉頭:“等等,既然當時他還會祭井,說明這口井對當時的他意義非凡,那他為何會突然舍棄這個礦,這口井,不告而別呢?”

王家搬離,長風門解散,都是因為王茗知眼紅,把他們私礦私采的事捅了出去;但許湍在這之前就走了,而且再沒回來過,把這口井徹底抛在身後,像是徹底同過去割舍了一樣。

宋衡殊一時沉默,琬貞也沒指望他答得上來,但他一句話都不說可就有點過分了吧?

她這一通據理分析下來,口都幹了,換個懂事的,這個時候該高呼“公主高見”了。

她不滿地伸手戳戳他:“喂,說兩句。”

宋衡殊緩緩眨眼,該說什麽?她全說中了。

若說在陰度川背後捅刀前,他曾因這位巫祝出身的“恩師”覺得鄯蘭起碼還有些可留戀的東西,在那之後,鄯蘭于他而言,便徹底只餘憎怨。

可琬貞目光灼灼看着他,他只能笑着道:“公主真知灼見,這些,我完全沒想到。”

琬貞于是滿意地彎起眼睛,那當然。

她的笑從來很美很耀眼,一如他最狼狽時的、令他一見鐘情的初見。

他忽有些羞愧。

“宋衡殊”這個身份,很完美,他很喜歡,于是将其作為自己的真實身份,她無意的一番剖析才讓他認清現實,“許湍”也是他的一部分。

他從一開始就像無良商販一樣賣力将自己推售給她,光鮮的放到臺前,糟粕的藏在暗處。

“好了,不說這些了。”她手上轉着肅太妃給的那把鑰匙,細碎的叮鈴聲把他拉回現實。

琬貞是真想不通:“既然張崇是肅太妃指使,那給我這鑰匙是何用意?”

“這是王家祖宅的鑰匙?”

“嗯。”琬貞目光垂落,盯着掌心有些斑駁的鑰匙,“我聽她說得那麽真心誠意,像是真的痛心于外祖家遭遇卻無力探查,才來這一趟的。”

真是被她騙了!

琬貞将鑰匙捏得咯吱咯吱響,“陪我去王家老宅,我倒要看看她設了什麽圈套!”

由于他兩從山頂下山時走的是南坡,和地處北面山腳的長風門隔了一段距離,便只能從林子裏繞回去和侍衛們彙合。

琬貞原還擔心路上會遇蛇,沒想到小黑一路眼疾爪快,數條小蛇盡數喪生在它嘴下。

宋衡殊一開始還攔,但它積怨太重,叛逆心起,一把它提起來就汪汪叫喚,搞得琬貞還以為他兩八字不合,忙把小黑抱了回去。

而她是攔不住非要玩鬧的小黑的。

琬貞從一開始的震驚:“它,它不是怕蛇嗎,這,這……”

到後來的麻木:“沒毒?那行吧,你吃吧。”

吃完她還不嫌麻煩,用帕子給它擦掉嘴邊的血,本公主的狗要幹幹淨淨的。

宋衡殊見她不覺得小黑“面目可憎”,也徹底放任小黑天性了,這小東西本就是獵犬血脈,縮着當寵物,還得上課,是真挺委屈的。

不多時,兩人一狗再次抵達長風門遺址。

剛到,琬貞就瞧見侍衛們正用各式各樣的工具嘗試撬開石門,其他氣力不夠的侍女、太監們也在空地上架起鍋,估計是抱着公主不回來就在這兒守到天昏地暗的心思,而敵人們的屍體被抛到遠處。

粗粗打量一圈,己方t人馬只有幾個挂彩,敵方卻無一活口,可見實力懸殊。

她輕咳一聲,衆人見她安然無恙從另一面回來,俱是又驚又喜。

“下官見過公主!”

琬貞循聲看去,這才發現陳鐘習竟也在這兒,還帶來了不少衙役,此時正在結繩梯,見她回來了也一臉欣喜。

能不欣喜嘛?陳鐘習的心情從沒像今天這樣大起大落又大起過。

琬貞看着他臉上一條條□□道,心覺好笑:“陳縣主這臉……”

陳鐘習擡手擦了擦,有些無奈:“下官是兩頭忙啊,本是急着救火,救到一半,又聽說這兒狀況不對,忙匆匆先趕過來了。”

琬貞眉頭一皺:“救火?哪兒起火了麽?”

陳鐘習嘆了口氣,這事也說來話長啊。

他本在縣衙處理公務,忽有衙役跑來,說王家老宅走水,按說這種事無須上報縣官的,畢竟那屋子裏不住人,因此這種事多由百姓自發,或是衙役帶頭救火,撲滅了便是。

可這樁火情不簡單。

王家附近的一位縣民看見有人進了王宅,王宅多年無人,這種事已許久沒發生過了,出于好奇,他便湊到門口,想看看是誰。

剛走近,便聽到裏頭好像踩中了什麽機關,接着這位縣民頭頂門楣上唰地落下一塊紅布,将他的腦袋完全罩住,好不容易從紅布裏掙脫出來,又險些被一支呼嘯而來的火箭釘在牆上。

須臾間,更多火箭接踵而至,呼啦一下,整個王家老宅就燒了起來,四面院牆都在着火。

他人都傻了,忙連滾帶爬逃離火場,逮着衙役說了情況,衙役一聽,心知這事不簡單,于是趕緊來向陳鐘習彙報。

陳鐘習聞言險些魂飛魄散,今天要去王家老宅的,那不是公主嗎?!

他當時以為被困在火場的是琬貞,忙丢下手上公務,帶人去救火,可惜還是晚了一步,大火熄滅時,裏面的人已經燒成焦炭了。

他登時跪倒在地,完了完了完了,小命保不住了,原是祖墳冒青煙,保佑他做了個小官,怎麽轉眼老祖宗們就六親不認了啊!

正要以頭搶地耳,衙役又帶來公主侍衛,說是山頭那片林子出了事,公主困在石閘門後,問他要人手營救。

毫不誇張,陳鐘習當時人都傻了,啊?公主在那邊,那這邊這個呢

事情緊急,他無暇思索,只好又帶着人匆匆往長風門遺址趕,見到安然無恙的四公主,他內心哭天搶地,原來老祖宗到底還是關照他的。

聽完他這曲折經歷,琬貞面色難看。

王家老宅還真有圈套,這圈套還真陰毒。

人一進宅子,觸發宅內機關,便令紅布落下,遠遠看見此信號的人張弓射箭,神不知鬼不覺縱火焚屋,事了拂衣而去,誰也不知他們是誰。

她若先去了王家,現在恐怕已身陷火海,一命嗚呼。

琬貞咬牙切齒,難怪要給她這鑰匙,是想活活燒死她啊。她到底跟這肅太妃有何深仇大怨,非要下死手?

不行,她得回行宮,找這個虛僞的老東西問清楚。

宋衡殊沉吟片刻,問她:“公主覺得,她還會在行宮麽?”

琬貞一愣。

肅太妃将計就計,利用李淑金蟬脫殼,此時她在行宮名義上已經是個死人了,試問哪還有蟬會守在脫掉的殼邊呢?

宋衡殊也道:“如果肅太妃的計劃不成功,知道真相的你肯定會第一時間回行宮找她興師問罪,她一定會提前考慮這一風險。”

兩廂結合,她不可能還在行宮。

那會在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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