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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章 第 2 章

剛才見過的漂亮少年捏住她的下颌,笑容惡劣。低頭時,束着紅珊瑚珠的高馬尾從她面頰劃過,冰涼徹骨。

疾風裏,銀飾、紅珊瑚珠都似催命鈴般叮當作響。

沈知鳶不曉得該應什麽,只能咬緊牙關,忍着淚意同他對視,被他捏住的地方灼熱又隐隐作痛。

“算了,也不要你回答。”

卻聽少年滿不在意道。

手裏彎刀斜劈向上

沈知鳶被摁住肩膀用力往花轎裏一推。跌坐在地面,咚的一聲,和銳器相擊的聲響齊齊響起。

轎門邊,幾只被砍斷的翎羽箭墜落。

竟是方才那批侍衛。

他們沒有逃走,也不去同少年對峙,引弓拉弦将箭镞對準她的花轎。

“真稀奇。”少年微彎眉眼,指尖輕彈,望向她散漫一笑,“他們竟然想殺你。”

幾枚柳葉刀從他袖下飛旋而出。

“不過,你想死嗎?”

少年半蹲下身,戳了戳她的臉,笑吟吟問,看也不看中刀落馬的人。

沈知鳶輕輕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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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看見個鬼祟舉刀的黑影,她一驚:“你後面——”

少年笑意未減。

倏忽間,一抹白影閃電似地馳過,刁咬住那人撲向一旁,帶起陣疾風。

少年高馬尾綴着的紅珊瑚樂音似的叮咚叮咚聲響個不停。

“不想死的話,”

他突然湊近。

鼻尖快貼上她的鼻尖。

灼熱的吐息混着漠北的疾風一道而來。

“就和我走吧。”

少年笑得一派人畜無害,眸光澄澈,眉彎如月。

沈知鳶想說什麽。

卻沒來得及說,脖頸一痛,最後看到少年輕笑着收回手,眉眼如月。

混沌間,好似聽見幾聲壓抑的狼嚎。然後是少年淡然的嗓音:

“這個不可以吃,阿大。”

“她是我要帶走的。”

緊阖雙眼,沈知鳶感覺自己好像陷在個柔軟毛絨的東西上,掌心、背脊都暖烘烘的。

突然,她被拽着胳膊,脫離那片毛絨,丢在不曉得什麽硌人的地方。

“我看到了,恭喜。”

又是少年的嗓音,不曉得在和誰說話,嗓音懶散:

“恭喜歸恭喜,新生的崽也是你的崽。自己叼,別指望我。”

霎時四面起疾風。

寒意滲骨,低沉壓抑的獸吼聲穿透入耳。

沈知鳶俶爾睜眼,打了個哆嗦。才發現入了夜,頭頂皓月高懸,彎鈎似地墜在天邊。

四面荒蕪,盡是斷壁殘垣。

她靠着半截石柱,面前滿地破碎的磚瓦土塊,不見寸草。

再往前,大概七八丈的位置,立着堵唯一還稱得上完整的高牆。那抹絢爛的身影徑自闖入眼簾。

少年就坐在上頭,支起條腿,高馬尾被風吹得曳動不休。

海東青立在身旁,他側對着她,懷裏還抱個雪白毛絨的團子。

正對面……

沈知鳶屏住呼吸。

那是匹近人高的白狼。

毛發如緞,在月光下泛着冷硬冰涼的色澤。

它緩緩望來,琥珀色的瞳仁露出似要将她撕咬吞噬的兇光。

“快點。”

少年卻已經不耐煩了。

将那團還在扭動的團子揪出來,往它嘴裏一塞。

那是只小狼崽,有點像幼犬,連眼都沒完全睜開。

白狼這才将目光從她身上移開。嗷嗚一聲,叼住幼狼的後頸,聽起來還有幾分委屈。

少年似乎要轉過頭來。

沈知鳶慌亂閉眼,沒想好怎麽面對,他把她打暈就是不想她醒過來吧?

心跳驟然加速,她滿腦子都是“活”和“死”兩個字。

叮當叮當。

紅珊瑚珠碰撞的脆響。

伴着極輕的落地聲,他像是從那處高牆上跳了下來,步步逼近。

不算長的距離,卻漫長得足夠沈知鳶想起點事。

和親那段路,雖是從大齊到南疏勒的必經之路,卻隸屬北疏勒。

南北疏勒曾同屬疏勒。後來以漠河為界,分裂成以南的南疏勒,和以北的北疏勒。

那位有活羅剎之名的漠北小狼王,正是北疏勒人。

沈知鳶不太記得他叫什麽了。

她住在上京,周圍人都喜歡叫他小狼王,不單因着北疏勒以白狼為圖騰。

小狼王是北疏勒先單于的獨子。

南北疏勒是世仇,征戰不休。南疏勒投降大齊後,更是仗着背靠大齊,這些年搶了北疏勒不少地。

數年前,北疏勒戰敗南疏勒,他當時年僅七歲,雙親于戰場亡故後也從部族中悄然消失。大概過了七八年才重回部落,卻是由白狼護送而來的。

聽說失蹤的這些年,他曾與白狼同吃同住。整個北疏勒的白狼,都聽他號令,由此才獲“小狼王”的名號。

可許是與狼待久了,這位小狼王性子也沾幾分狼的野性。

傳聞裏,他喜怒無常,殘暴肆虐。會将人肉片片剜下飼狼,也會以人脂為膏、以人皮作燈,更是用慣了油煎烹煮之類的酷刑。若是得罪了他,能死都算幸事。

沈知鳶熟識的宮女每每遇到孩童啼哭不止,都會說“那小狼王專吃愛哭的孩子”,效果立竿見影的好。

傳聞大多半真半假。

沈知鳶不太信這些,此刻卻不由自主想起這些事,眉目緊鎖,烏睫顫得飛快。好像有點對應上了……

腳步聲慢慢停在她面前。

“再不醒你就別醒了。”

少年帶笑的嗓音在近處響起。

脖頸一涼,沈知鳶片刻不敢耽擱地睜眼。

都還沒完全睜開,臉突然被輕輕捏住。布着厚繭的指腹沾了夜晚寒意,冰冰涼涼的,她打了個哆嗦。

“不用這麽緊張。”

少年一眼看穿她的心思,捏了捏她的臉漫不經心笑道:

“我還沒打算殺你。”

沈知鳶猶豫半晌,才小小聲地道:“謝謝。”

畢、畢竟她當年差點被拿宮女洩氣的鎮南王活活打死,相較下來,還是暫時活着好點吧……

“謝謝?”

不曉得這話哪觸到他,少年突然哈哈大笑,唇邊隐約瞧見兩顆小虎牙。

“不客氣。”他彎着眉眼,又問她,“你叫什麽?”

沈知鳶立刻應道:“沈知鳶,知道的知,鳶尾的鳶。”

怕他不懂,還挑簡單的詞解釋。

少年“唔”了一聲,微歪腦袋,眸裏映着彎彎的月牙:“知道啦。”

他也扯過她的手,指尖在她手背寫下幾個字:“祁酩舟。”

應該是他的名字。

沈知鳶反應過來,竟然是大齊人的名字。

離得近了,才發現他模樣也不完全像疏勒人,有幾分漢人的精致。加上說得流利漢語,很可能爹娘有一方是大齊人。

這下,沈知鳶又拿不準那小狼王是不是他了。

可說多錯多,沈知鳶垂睫輕輕點頭,沒問,也沒想把手從他手裏抽出來。

不遠處,那頭白狼已經叼着自己的狼崽無聲息消失在樹林邊際。

很奇怪的地方。

這頭是荒城,黃沙遍地;那頭卻是青蔥的樟子松,草木搖曳。

“二位是?”

身後突然傳來蒼老徐緩的嗓音,也是疏勒語。

握着她手的力度一松。

沈知鳶立刻将手抽回來,往回看,是個鬓發花白、拄着拐的老者,身披領口鑲絨的大氅。皮膚枯槁,眼球微微突出,目光卻是不輸年輕人的銳利。

他的拐杖很奇特,鷹頭,旁邊卻垂着各種珠飾羽毛,當啷作響。和磚瓦撞擊的聲音也是,重的不似尋常拐杖。

一見沈知鳶,老者神色立刻露出幾分複雜。

“回來了啊。”他說。

沈知鳶卻以為他在和祁酩舟說話,沒應聲。怪的是,祁酩舟也在看她,沒應聲。

老者卻并不在意,溫吞吞道:“我叫元木。要過夜的話,你們倒是可以在我那兒呆一晚。”

他不曉得怎麽就換成漢語,腔調不太對,可咬字吐詞都相當清晰。

這事沈知鳶做不了主,她當然低頭,一聲不吭。一旁祁酩舟已經笑着應好:

“多謝您。”

石門轟然而開,地面揚起塵土。

元木帶着他們熟練穿過荒城廢墟,鷹頭拐挑開擋路的石頭。

行了一裏左右,陡然出現間石頭壘起的房屋。範圍不小,砌得很牢,在寒風中巍然不動。剛才的動靜,都是開門帶來的。

“這城裏只剩我一人了。遇着迷了路的旅者,我通常都會讓他們在這住一晚。不過也有很長時日沒人來了,沒準備什麽做招待,抱歉啊。”

元木領着他們往裏走,又推開扇小門,“二位住這罷。”

北疏勒民風開放,沈知鳶又剛死裏逃生,已經不關心在大齊相當不可思議的男女主同住了。

“謝謝您。”

她很快換了疏勒語向看着她的元木道。

出乎意料的标準。

祁酩舟詫異看她眼,揚揚眉。

屋內空蕩蕩的,連桌子都沒有,僅角落兩只木箱。正北向鑿開扇弧形的大窗,用不知什麽東西糊了一層,有點像窗紙,半透明,能隐隐看見外頭的青樹和彎月。

元木很快從木箱裏翻出兩床被褥,還有兩張疊席似的東西。一看就是要給他們鋪在地上睡的。

“我來吧。”

沈知鳶想上前,少年卻先她一步開口,從元木手裏接過東西,很熟練地鋪開。

“你睡哪?”他問她。

沈知鳶趕緊擺手:“你弄你自己的就好,謝謝,我都可以。”

“那你別睡了。”

祁酩舟看她眼,應得很快。

真、真的嗎?

沈知鳶臉差點就垮了,怕惹他不快,才輕輕憋住。

元木在旁看着,笑得和藹,眉眼牽扯出一臉的褶子。

但好像祁酩舟也就是說說。

給她在偏西的方向鋪了疊席,随意道:

“你睡那,有意見?”

沈知鳶立刻搖頭:“謝謝。”

他們的疊席隔了大概兩丈。

比想象中的同床共枕好。

沈知鳶肚子突然有點餓,可祁酩舟不提,她也不敢主動說用膳的事,好賴還能忍。

“明日見。”

元木笑笑,佝偻腰背往外走,指着右側道:“我就在隔壁,夜晚有事可以喊我。明日早些起,可以同我一道用早膳。”

“被褥的話,”他向角落裏的木箱颔首,“裏邊還有,自己拿。”

小門緩緩合上。

房裏沒點燈,只餘皎月清輝徐徐自外漫灑入內。

沈知鳶僵立原地好一會兒,等少年褪了靴,随意往疊席上一趟,這才小步子邁向自己的疊席,觀察他的神情,輕輕坐下。

疊席沒多厚,幾乎是緊貼着地面,這一坐就硌得慌。被褥也是,明顯很久沒用了,也沒曬太陽,一股黴味兒。

可許是這一天經歷的事太多,懸命過後,她坐在這處竟有幾分難得的放松。

手放在胸前,那兒真真切切還有心跳。

本來這會兒……沈知鳶想了想,她應該也到南疏勒,正要同鎮南王圓房,也會被那些傳說中的床笫刑具招待。

她不自禁打個哆嗦。

想起當初被鎮南王杖責,他指着她這張臉說:“讓孤看到就膩煩,扒了。”

“冷?”

身側突然想起少年漫不經心的問話。

話音剛落,同樣帶點黴味的被褥劈頭蓋臉砸下來。

真的是砸,沈知鳶直接摔進被褥裏,費力扒拉着,勉強将腦袋從被褥下露出來。

才發現他把自己的被褥丢給她了。

少年單手枕在腦後,紅珊瑚和發絲纏在一處。他沒有看她,側着臉,往窗外看去,神情懶散不經心。

應該可以看到那輪彎月。

他的海東青留在了外頭,沈知鳶望去時,正好看見它振翅遮住了皓皓朗月。

“我不冷的。”沈知鳶将被子抱起來,輕輕放在他身側。突然覺得他也沒那麽吓人,想了想,努力找話題問:“這是哪?”

“不夜城。”

他随手将那團被褥也墊在腦後。

“不夜城?”沈知鳶愣了愣。

大齊也有不夜城,是出了名的繁華之都,哪像這……

“怎麽,”少年觑她眼,一下就猜出她的心思,輕哼道,“只許你們大齊有不夜城,不許我們北疏勒有?”

沈知鳶忙忙搖頭,輕輕的:“我不是這個意思。”

她說錯話了嗎?沈知鳶忐忑不已地望他,生怕他同她算賬。

少年卻連個眼神都沒給她。

提起的心又偷偷放下,沈知鳶暗想還是少說話算了。也褪了鞋,小心地埋進被褥裏。

突然聽見他随意開口:“這兒以前是不夜城,現在叫鬼城。”

“鬼……鬼城?”

那還不如叫不夜城!沈知鳶将自己埋進被褥的動作都頓了頓。

“嗯。這兒以前商旅不絕,後來有人尋仇,把一城的人殺光了。百姓心懷怨怼,死後自然不得超生,化成厲鬼徘徊于不夜城。”

“從那年起,每個于七月晦日踏入不夜城的人都不明不白慘死在屋裏。偶有逃出的,也被厄運詛咒,葬身大漠。那之後不夜城才成了鬼城,荒廢了下去。”

少年語速放得極緩。

外頭疾風陣陣,窗上糊着的那層東西沙沙不止。遠遠的,似乎又有抹白影閃過,伴着哭嚎似的響音。

七月晦日……

那不就是今天!

沈知鳶揪緊被褥,将腦袋往下埋了埋。少年在這時轉過頭,一雙琥珀色的瞳孔落着月光和她的影子。

瞳色和那只白狼有幾分相似。

“剛才……”他故意拖長音調。

哭嚎似的風聲愈發激烈。沈知鳶的心也跟着提起,頭皮一陣發麻,卻突然聽他輕快道:

“騙你的。”

少年一揚眉梢,看着她,慢吞吞道:“你不會連這個都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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