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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 26 章

剛過正午, 烈日炎炎

帳內卻不透半點光,燃着蓋不甚明的小燈,燭火跳動,隐隐綽綽地照出少年慘白的面色。

他手撐着桌子, 不停往面上撲水。水珠從下颌滑落, 愈發襯得面色唇色不正常的蒼白。

水聲片刻不止。

沈知鳶看着, 唇愈抿愈緊,在他把汗巾丢回盆裏時,跳下椅子,忙拿了另條幹淨的汗巾遞過去,垂睫更輕的:

“祁酩舟,你好點嗎?”

回來後, 他就這副病恹恹的模樣。

都不記得洗了多少回臉。

最開始, 他背對着她時,甚至還隐忍地幹嘔幾次。

明明那群刺客被他殺光了,除開最開始接刃的那道傷,也沒人再近他身。

“怎麽, ”少年扭過頭,神情恹恹的,嗓音卻還是那副不着調的懶散, 随意問:“這麽擔心我呢?”

沈知鳶在他身後輕輕點頭。

直接承認好像有點奇怪了, 她沒說話。伸了手,想把他鬓邊滑落的小辮子抓住,不讓它被弄濕。

少年卻在這時扭頭問:

“你剛剛是不是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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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語驟止。

他瞪大雙眸, 烏睫蝴蝶扇翅似的輕微顫動, 像是發怔地望向她。

鼻尖抵着鼻尖。

幾寸之地,他們呼吸恣意糾纏着。

她攏他辮子的手正巧捧住了他的臉。

四目怔怔對視着。

少年面頰的水珠從她指尖, 劃過手腕,冰涼涼地沒入袖口裏。

那盞燈火映着,似是在他眼底熊熊燃燒。

“我只是,”沈知鳶不自在地垂睫,輕輕解釋,“想幫你抓一下辮子,而已。”

他“喔”了一聲。

嗓音也莫名輕輕的。

明明剛剛,不久前,他們有更親近一點的行為,這會兒卻都不大自在。

沈知鳶松開手,猶豫着,還是想要幫他把辮子別到耳後。

手卻被他躲開。

“我自己來。”

祁酩舟側着臉說,下颌隐約緊繃。像是因她方才的冒犯,有點不高興。

沈知鳶抿唇,抱歉地應一聲。

“那個,”她還是低聲問,“你需要我做什麽嗎?”

回來時,他有和她解釋刺客的事。肅吉交好一事,迎了人,自然也會損了人的利益。

他素日樹敵不少,政見又向來是北疏勒的少數。這回同肅吉的邦交由他主導,眼下肅吉商隊到來,只要有人挑撥,自會有坐不住的人妄圖殺他以改乾坤。

“抱歉啊,我也沒想到會被你碰着。”

少年終于破天荒地同她說,抿緊唇,把她腦袋弄得亂七八糟的。

可再往後,他卻突然擰眉,應當是反胃一類的,嗓音都頓住,直到回帳子都沒再說一個字。

他不想要請醫師。

也不想要她弄點藥來。

……她好像什麽都做不了,卻還是想做點什麽。

沈知鳶垂眸,瞥見他手上的傷口,眉頭擰得更緊。

不到一個時辰,他空手接刃、那道差點見了骨的傷,竟然已經結痂了。

這不一定是好事。

太忤逆規律的事都不是好事。

卻聽他驀地說:

“需要。”

她立刻擡眸望去。

“你過來抱我一下。”

少年輕揚下颌:“那就沒事了。”

像是随口一提。

明擺着捉弄的意圖。

他側目望來,沒緣由地彎了彎眉眼,唇邊挂着幾分壞壞的惡劣笑意。

沈知鳶遲疑眨眼。

“我回來時跟你說到哪來着?”祁酩舟又說,倒不再講方才的事。側對着她擦臉,嗓音懶懶的,“那些人——”

突然一怔。

懷裏撞入個什麽。

那股子甜膩膩的香味撲面而來。

兩條纖細的胳膊從他腰側穿過,在身後屈起,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似的。

下意識地繃緊了身體。

他垂睫,盯着還有幾寸就埋進他懷裏的那個烏黑腦袋,輕輕的:

“那些人不是右賢王派來的,事關朝廷紛争,幕後主使我大抵有數,會處理好的。沒有下次,你不用怕什麽。”

他還是把話說完了。

烏睫飛速顫着,擡手,想把她推開。可落下時,卻只是揪了揪她的發尾,低聲問:

“你幹嘛啊沈知鳶?”

是他說的呀。

沈知鳶不解擡眸。

“你想要我這樣抱你嗎?”

她很認真地在問,仰起臉,一眨不眨地望向他。

少年更怔,很快長睫遮瞳,神情被氈帳投落的影子擋着晦暗不清。

沒有回話。

沈知鳶又拍了拍他的後背。

以為他是痛得厲害。

很多很多傷患在難受得厲害時都會這樣,老醫師耳提面命過,一定一定要注意他們的情緒。

她順着先前的話,彎彎眉眼再說:“我已經很久沒抱過人啦,這個姿勢你會舒服嗎?不行我就換一個——”

他烏睫顫了又顫。

突然打斷她:“沈知鳶。”

“嗯?”

“我想咬你一口,可以嗎”

問了句很莫名其妙的話。

……咬、咬她?

沈知鳶愣住。

擡眸,正好對上他落的目光。

停在她唇瓣、鼻尖似的。

“你的味道可比血腥味好聞。”

少年随意應着,垂睫望她,像在等個回話,琥珀色的眸子被燭火映得灼灼發亮。

他右頰那道血痕已經幹涸了,火光一襯,似遠古時期的圖騰,神秘而危險。

鼻尖又隐約得濕漉漉。

剛剛遇到刺客時,他明明、明明就已經咬過她了……

是有什麽額外的深意嗎?

以前聽娘親說過,很多動物,譬若狼就是。沈知鳶想起他身邊那幾頭威風凜凜的白狼。

咬鼻子,對它們來說應當是比較親密的舉動了。承擔風險、安撫,有意願去保護對方。

……但人、人不是吧?

沈知鳶實在不曉得怎麽說。

猶豫好久,才點點頭頗為大度地說:“如果你實在想的話,也行——”

話音未落,外頭有人喊:

“大人,您在嗎?”

明顯是來找祁酩舟的。

他終于不耐煩了:“怎麽最近我和你待着時都有人會來?”

見她似要抽身而去,他一把抓住她松開的手,更不虞地問:

“你這就抱完了?不覺得敷衍?”

面色倒真比方才有血色。

不曉得是她那一抱,還是這麽久緩過勁了。

“有人。”沈知鳶看向帳門提醒。

“我知道有人啊。”他應得很快,“所以沒人的時候就可以?”

“……”

聽起來怪怪的。

但好像她說的也是這個意思。

“如果你想的話,也都可以。”沈知鳶想了想說,“我是不太有所謂啦。”

咬她鼻尖也好,她去抱一下也好,又不會少塊肉。

沈知鳶看着他松開她的手,往外走,撩開了帳門。

“你簡直是胡來!”

尚未見人,便聽得聲中氣十足的嗓音。

小山似的壯漢自外入內,皮膚黝黑,下颌留着縷三角形的胡須,還有道傷疤橫在眉尾,雙目炯炯。

他是在和祁酩舟說話。

擰着眉,數落着相當不滿:“人那麽多也能硬來?你這是好在把他們都處理了,但凡人多些呢?”

約莫在說早些時候的事。

少年好似不大願意聽,卻還是應了一聲,站在他面前,竟有些罕見的乖順。

“單于。”

有人喊道。是跟着大漢進來的歌醫者,提個箱子,躬身行禮。

單、單于?

沈知鳶抖了一下。

“你給他看看傷。”壺耆單于應一聲,“還有其他的一并看了。”

醫師照做。

壺耆單于的目光這才移開,徐緩落在她身上,一雙黑瞳透着上位者的威嚴。

那可是北疏勒的皇帝。

沈知鳶立刻就要跪。

冷不丁的,手卻驀地給扯住。

“你跪什麽?”少年不虞道,“不用跪。”

他來得很快,比醫者扯他的動作還快地扯住她。

沈知鳶的指尖正好搭在他腕上,指腹下,是少年跳動着的脈搏。

他、他的脈象……

沈知鳶難以置信瞪大眼睛。

“大人,您的傷!”

耳邊聽見醫師的驚呼,才反應過來掌心糊上點溫熱黏膩的液體。她恍然回神,要去掰他的手:

“傷,你的傷裂開了,祁酩舟。”

喊名字時,壺耆單于驚訝望去。

“你又沒犯事,跪什麽?”祁酩舟卻根本不在意手上的傷,垂睫道:“北疏勒只跪天地鬼神和父母。”

鮮血落在那截纖細白皙的手腕上,隐約刺目。他擰擰眉,不着痕跡收回手。

沈知鳶沒接話,忙忙給醫師讓位,禮貌說:“辛苦您了。”

醫師動作麻利地給他處理傷。

包紮時,壺耆單于還在旁擰着眉道:“多纏一圈,省得這混小子又瞎折騰。”

祁酩舟啧了一聲,卻沒反駁。

現任單于,好像是他的舅舅?沈知鳶費兒巴勁才記起這回事。

腦袋裏還是他那詭谲的脈象,真是第一回見,當真有人聞不到大多數味道……

怪不得,怪不得他殺完人會那模樣。

又怪不得會想咬她一下。

當時被祁酩舟捂住了口鼻,她都快受不住那血腥味。

何況他鼻腔裏還只剩下那股味?

“今晚宴請肅吉的篝火宴你還是不來?”壺耆單于看見他被裹成個粽子的手,稍稍展眉問,“不來記得同肅吉副相說一聲。”

“我知道。”祁酩舟餘光瞥眼姑娘家,她好像總是會對新鮮的東西好奇。他輕啧聲:“我沒說不去。”

壺耆單于挑了下眉。

瞥眼他,又瞥眼垂着腦袋的姑娘家,隐約猜着點什麽,笑而不語。

卻在看清她眉眼時,神情微沉。

但壺耆單于也沒說什麽,起身道:“我已經派人在查那些刺客是誰放進來的了。你好好養傷,別瞎折騰。”

祁酩舟應了一聲。

等單于走後,幹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手上的繃帶拆了。

沈知鳶吓一跳,忙去按他的手:“你做什麽啊?”

“看不出來?”祁酩舟揚揚眉,“顯而易見,礙事,把它拆了。”

她哪是這個意思嘛。

沈知鳶不敢松手,忙說:“那個醫師不是留了藥給你?我幫你煎?”

“不用。”他随意應聲。

轉而捏住她的指尖,輕輕玩着,倒不着急繼續拆細布了。

沈知鳶立刻要說:“可是——”

藥是醫師走之前留下的。

他還問祁酩舟有沒有改善的地方。說得隐晦,可聯系祁酩舟那脈象,不難猜出說的是他聞不着味道的事。

“沒什麽可是的。”少年打斷她,稍用力捏了下她的指腹,漫笑道,“你會去做件根本不可能讨好的事嗎?”

默然片刻。

沈知鳶很認真想過了,才說:“我會啊。”

她小心把他扯開的細布系緊,輕聲接話:“我和親不可能讨好,不還是給鎮南王當——”

話語卻驟止。

口唇被只大掌猛地捂住。

掌心緊貼着,灼熱滾燙,鐵箍似地牢牢箍住她再不許她多說一句話。

“不準再說那兩個字了。”

少年的嗓音在耳邊響起,藏着莫名的不虞:

“從現在起、以後,都不許了。

“他有什麽好的啊,值得你去當妾?”祁酩舟捂緊她的唇瓣,擰着眉問。沒等她回話,又咬咬牙不滿道:

“你等着,這事我一定給你讨個說法回來。只是現在還不可以。”

讨什麽說法?為什麽要讨說法?

沈知鳶總弄不懂他說話的意圖,已經習慣性放棄弄懂了。她總算把細布包緊,小聲道:

“不要再把它拆開了,好不好?”

是問話,卻想要聽見肯定的答複。

“可是它很礙事诶。”

少年微眯眼,打量着她,倏忽展眉笑吟吟反問:

“不拆也行,我有什麽好處?”

沈知鳶下意識:“啊?”

他的傷為什麽要她給好處啊?

傷口發炎潰爛痛的難道是她——

倏忽間,手被用力一扯。

頸窩落下個重重的物什,他的腦袋,毛茸茸地在她頸窩處蹭了蹭,麻麻癢癢的。

是在續剛才的擁抱嗎?

因為很奇怪地可以聞到她的味道?

沈知鳶不自在縮縮脖子,沒掙紮。

晃晃腦袋,從她耳邊,很近的地方竟然聽見陌生的叮叮當當聲,銀飾碰撞的聲響,就是他丢到她懷裏的那個。

算啦。

她又搖搖腦袋,在攪成一片的叮叮當當響聲裏,乖乖問:

“你想要什麽好處?”

少年彎彎眉眼,幾乎一刻沒猶豫地說:

“你長點肉。”

酉時整。

沈知鳶剛換好衣服。

祁酩舟新拿來的,說要帶她去吃東西。沈知鳶撥了撥袖口那圈白絨絨的毛,沒緣由地彎眉。

她很快把辮子紮好,還是盤了低髻。幾日都是祁酩舟幫着紮頭發,手有些生疏。但好在,她已經會挂那幾顆珊瑚珠啦。

沈知鳶把它們左右對稱地系好。

出門時,一眼就看見斜靠在樹邊的少年,長身玉立,沐着将晚未晚的夕陽,輪廓朦胧又溫和。

“你怎麽這麽快?”

他揚揚眉,對視時,直起身,束着紅珊瑚的小珠子從耳邊滑落。

“怕你等久啦。”沈知鳶如實說。

“那倒不會。”祁酩舟聳聳肩,“姑娘家上妝洗漱的時候不能催,這我還是知道的。”

她的額前黏着一縷碎發,風吹也沒刮走。祁酩舟順手把她撥到一旁,看着她睑下那顆烏痣,沒忍住戳了戳。

“下回給你整點上妝的來玩兒。”

他在她眉眼被迫擠成一團時,才笑着說:“我爹以前教過我要怎麽挑,我娘很喜歡這些,上妝時不許任何人打擾。”

本來沒想再說下去,可她擡起頭,認認真真地在聽,眸中閃着熠熠碎光,好像剛才點頭在擔心他時的目光。

祁酩舟不自覺又彎彎眉,罕有地再說了點:“我年紀很小的時候,有一回在我娘上妝時央求她帶我去騎馬,把她給惹着了。”

“她就和我說‘你小子再在老娘上妝時進來,老娘就給你頭砍了,找你爹去’,然後把我從氈帳裏丢出去了。”

“丢、丢出去?”

沈知鳶本來聽得好好的,突然驚愕。

“當然是拎着衣領丢出去啊。”祁酩舟看她一眼,奇怪道,“不然你以為呢?”

南北疏勒都從小習騎射。需要父母帶着的年級,應當是六七歲左右?

很難想象團子大小的他被丢出去在草地上滾一圈的模樣。

沈知鳶支吾半天,小聲憋出句話:“那、那你的生活也挺不容易。”

拍拍他垂着的手背,安撫了一下。

少年沒有躲開,擡起跟手指也勾了勾她的手指,算作回應。

“其實吧,”他想了想,卻笑着說得漫不經心,“是我爹娘都不在了以後,才不容易了。”

……是的,是的啊。

沈知鳶抿唇,眉眼低垂。

“那個,”她開口,要解釋方才不是故意勾起他的傷心事。額頭卻突然被彈了下,少年顯然不将那事放在心上。

“走了,吃飯去。”他随口說,把她的眉頭使蠻力地擰開,“不要皺眉,好醜。”

他說要她長點肉,就是帶她去吃飯。

沈知鳶也不曉得要去哪,乖乖巧巧地跟在他身邊,很快走到某處帳子前。

“左日逐王。”

對方的侍衛很恭敬行禮,撩開帳門,請他們進去,眼神看起來卻有幾分不懷好意。

沈知鳶按捺心裏的別扭。

侍衛望來。

她還沒望去,視線突然被少年寬闊的背脊擋得嚴嚴實實。

他反手揉了把她的頭發,擋在身側,勾了她幾只手指往裏帶:

“看他幹什麽?你不餓啊?”

室內暖香陣陣,夾着股濃厚的羊膻味。還有腳上系鈴的舞女旋成花似的,擊鼓陣陣。

他們剛進去,帳門立刻合上了。

沈知鳶回頭,隐約還聽見刀刃一類的響聲,不知為何心裏燃起些許不安。

“別看了。”

辮子被人揪着扭回來。

少年不經心的話語在近側響起:“你吃你的就好,左大都尉對飲食可是出了名的講究。有些東西,我根本弄不來給你吃。”

他側着臉望向那片熱鬧,眼底卻是片危險的漠然,連話語都像在提醒什麽。

沈知鳶下意識擡腳要跟他往右手邊走。他卻頓住身形回頭:

“你不要和我坐。”

沈知鳶一愣。

他又向旁邊揚了下颌說:“你坐他旁邊。”

才發現他往右手邊走,是要見個人,大齊面孔,三四十歲的模樣,眉眼沉穩。

“宋凱。”祁酩舟和她說。

“左相大人。”

沈知鳶立刻恭聲行禮,從烏蘭希瑪那也稍微了解到北疏勒的些事。

“小娘子不必生疏至此。”宋凱笑得文質彬彬,一派文人氣質,“我同左日逐王向來交好,他開口了,我自然會多照顧你幾分,一根毫毛都不叫你少的。”

個中好像有她不懂的意思。

沈知鳶往少年那看去,卻只聽他應了一聲。

他和宋凱并沒說什麽,就往兩個方向走。沈知鳶抿了下唇,還是照他說的坐在了宋凱的身側。

食物很快端上來。

大盤大盤的,每一盤都比她臉還要打,看得沈知鳶眼睛瞪了又瞪,餘光不自禁往祁酩舟那瞄。

倒知道他腰側別着的小刀是做什麽用的了。

怪不得總不出鞘。

除了之前給她削果子那次。

這會兒,他從鞘裏拔了刀,指尖一轉,電光石火間就将面前放的羊腿剃得幹幹淨淨。

動作并不矜貴,蠻橫又雷厲風行,轉瞬間帶點血絲的肉條整整齊齊地落在盤子裏。

“你們是怎麽認識的?”

宋凱突然開口,狀似不經意單純好奇地一提。

他的人查過這姑娘家的身份了。

大齊上京人,父母行商,生病亡故。臨托的親戚靠不住,把她送去給人當外室。結果對方也亡故了,多方轉折下她才流落到大齊,正好遇見祁酩舟。

身份幹幹淨淨的,連查出來她父母給她留的宅子也确實是她的,毫無異樣。

可宋凱還是覺着有些奇怪。

印象裏,她宅子在的那部分,左日逐王囤過不少地産。

“怎麽認識的?”沈知鳶重複了次。

只有她面前的食物和別人不一樣,米飯小炒,口味都很似大齊的,但比她平日吃的精致很多。像這個豆芽裏塞雞肉的菜,她沒吃過,很久以前在貴妃那見過道極相似的。

沈知鳶原還在想是主人家特意備的嗎,這會兒聽他開口,忙放箸,佯裝沒聽懂,垂睫恭恭敬敬回道:“是遇見就認識了。”

卻完全是曲解他“怎麽”二字。

宋凱能從她這知道的東西,也該能從祁酩舟哪知道。其餘的,她多說多錯。

擡眸時,隔着喧嚣的人海,對上道散散慢慢的視線。

少年單手托臉,肘支在案上,一雙琥珀瞳專注地望來,也不曉得看了多久。

對視着,才突然彎彎眉眼,少幾分恹恹氣息,目光只落在她一人身上。

“好吃嗎?”

他指指她的案幾,笑吟吟問。

周遭人聲鼎沸,絲竹聲、嬉鬧聲,可耳邊就是不自覺響起少年說話的嗓音,如溪流涓涓而過。

沈知鳶輕輕點頭。

他也是有意思,不要和她坐,又隔着這麽大片人海和她說話,整得像做什麽偷偷摸摸見不得光的事。

這麽想着,她做出來的也是彎彎眉眼,要說點什麽。

沒來得及,他已經移開視線,招招手,和身後的侍從說點什麽。侍從很快拿了什麽給他。

沈知鳶輕輕垂睫。

上首的位置一直空着。

很快,有個魁梧高大的青年來了,向着衆人歉意行禮:

“左大都尉身體不适,恐得遲來些,命我給諸位賠不是了。”

“這是左大都尉親衛兵的首領。”宋華抿了口酒,向她解釋,沖青年高舉酒樽笑着大聲道,“左大都尉好好修養便是!我麾下的醫師醫術都不錯,有用得着的盡管說。”

不少人都像他這樣說場面話。

青年感激笑笑,視線往右側稍瞥,沉聲道:“難得來了貴客,左大都尉還派我,”

他拿起酒樽,立刻有侍從識相地給他斟滿。稍晃動,液體便濺到手背上。

“左日逐王,”青年向他微微勾唇,率先把酒一飲而盡,“左大都尉讓我敬您一杯,他沒想到您會來。”

“我也沒想到他會請我。”

祁酩舟笑笑,将手裏的東西遞給侍從,低聲吩咐了什麽,才接過斟滿的酒樽,也是一飲而盡。

兩人酒一樽接一樽。

笑得開懷熟稔,眼底卻都一片冰冷。

絲竹聲愈發急促。

腳上系鈴的舞女手裏的鼓已經變成了劍。舞起來和大齊的劍舞不同,有股凜凜殺意。

似無聲危機在暖洋醺意中彌漫。

沈知鳶抿着唇,看少年連着不曉得多少杯下去,眉頭擰成一團。

有傷,就算是好成那樣子了,也不能喝這麽多酒呀……何況他還用了中藥。

可她什麽法子也沒有。

“那邊那個,”宋凱在她身邊,突然看向正往祁酩舟旋轉而去的舞女,笑道,“過來,斟酒。”

舞女動作一頓。

眸中似有不甘的神情閃過,又只能依言斟酒。

斟酒完,她就想離去。

宋凱扯住她的手腕,沒讓,見色起意般地問:“你是哪裏人?以前也在替左大都尉做事,面生得很。”

他把人扯到懷裏坐着,遞出個空酒樽笑道:“你就在這替我斟酒吧。事後我同左大都尉說聲便是。”

舞女咬咬唇,卻只能低頭應好。

……很奇怪啊。

沈知鳶拿箸小口用膳,清脆可口的豆芽裏夾着軟爛的雞肉,該很好吃的。但她心思都不在菜品上,自然沒留意它的口味。

大家都熱熱鬧鬧的。

觥籌交錯,嬉笑陣陣,一旁的宋凱也和舞女熱火朝天,可就是有股暴風雨來前的寧靜。

“沈娘子。”

有人在身後喊他,是方才祁酩舟吩咐的侍從。

“有什麽事嗎?”沈知鳶客客氣氣問。

“左日逐王讓我給您的。”對方低着頭,恭恭敬敬呈上什麽。

給她的?

沈知鳶微歪腦袋接過。那侍從立刻就告退,隐約還像松口氣。

當啷一聲。

利刃相接聲。

沈知鳶剛接過那物什,陡然一驚,竟然是身側宋凱起身,抽刀和那侍女擊在一處。

“諸位沒見過大齊的劍舞罷?”宋凱像是喝多了,衣襟還有未幹的水跡,旁邊的舞女早醉醺醺伏在案上。

他和另位舞女的劍擊在一處,哈哈一笑:“今日興頭好,又蒙左大都尉宴請,鄙人獻醜了啊。”

周圍當然拍掌起哄。

獨角落的少年面無表情抿了口酒。

沈知鳶剛把手裏的東西拆了。

是個折得方正的紙盒。

她困惑地愣住,下意識擡眸往祁酩舟那看去。

意料之外,又好像意料之中。

他也在看她,托着臉打了個哈欠。似猜到她在想什麽,向她手裏的東西一揚下颌:

“拆開。”

眼尾上挑,染着宴會的喧鬧氣息。

紙盒邊邊留了條線。

沈知鳶定睛一看,才發現那旁邊标了個箭頭。她猶豫着,小心翼翼地扯一下。

嗙!

很小的一聲。

她吓了大跳,慌亂往四周看。可宴會吵得鬧人,隔壁桌杯盞都砸碎幾個,都沒人在乎,何況她?

少年屈拳捂唇,明顯沒忍住笑。

沈知鳶撇嘴,再低頭,目光仍不自覺打量四周。悄悄看懷裏的東西時,真像在做虧心事了。

線一扯,盒子立刻從中間裂開四角扁下去。

裏邊是朵小小的向日葵。

白紙疊成的,花瓣上黑字寫着的“阿蠻”就特別醒目。

字竟然寫得很好。

像他這個人,有股子撲面來的落拓恣意。

沈知鳶抿唇笑,碰了下花瓣。

向日葵卻突然就散了。

她呆在原處,眉眼都耷拉下去,以為是自己做錯什麽。

可向日葵散到底時。

……好厲害。

沈知鳶怔怔捧着那只綠色的鳥。

草折的,半個巴掌大的鳥。

這是什麽啊?變戲法嗎?

它翅膀那兒故意往下折了點,她無端想起少年耳邊墜着的灰羽墜子,鬼使神差般撥了下。

立刻又梅開二度。

那只鳥也散了。

綠色的、不知名的草彈跳着落地。裏邊裝着張字條,翩翩落在她手裏時,沈知鳶比剛才還愣。

“你要去看篝火嗎?”

他問她。

最後一筆拉得很長,收筆又收得輕松,真得是很漂亮的字。

沈知鳶好久前看過類似字跡,是大齊最年輕的狀元郎的字跡。

姓齊,大齊的齊。

只可惜後來他得罪佞臣,被流放了,在北疏勒邊境處不知所蹤。

他剛剛在折這些嗎?折了又為什麽要給她?為什麽要問她去不去看篝火?

沈知鳶捏緊字條一角,茫然擡眸。

少年還在看她,單邊眉毛一挑,又向她攤開掌心,四指往回勾,像在叫她回話。

侍從是給了筆的。

在宴會傳字條……

沈知鳶從沒幹過這麽出格的事。

猶豫好久,卻先抿緊唇在字條上寫:“你等會可以少喝點酒嗎?”

大齊敬酒時可以別人替喝,南疏勒也可以,那北疏勒沒道理不行了吧。

“我可以幫你喝。”

然後才斟酌着又寫:

“會有煙火嗎?”

努力要把話接下去。

寫完後,在他示意下把紙條給侍從。侍從又從他那把紙條拿回來。

祁酩舟卻沒搭理她替他喝酒的事。

“你想看?”

就寫了三個字。

“……想。”

她回,以為祁酩舟不樂意也不敢再提喝酒的事。

字條遞給侍從,又想在後面補充,問他去不去呀。

可扭過頭,沒來得及說話。

嗙!

巨大的爆鳴聲。

這回和她可沒有關系了。

宋凱立刻就醒酒了,當啷一聲,看準時機将舞女的劍挑飛,把劍一腳踢到旁邊。

那群舞女,竟然混着刺客。

有人從腰側抽出軟劍翩翩襲向某處,卻立刻被得了宋凱指示的侍衛拿下。

帳外喧鬧,帳內慌亂。

賓客也聽見這聲響,慌亂聚起,侍衛拔刀圍着,紛紛亂亂吵吵嚷嚷把帳子塞得滿滿當當。

沈知鳶第一時間往祁酩舟那看。

少年已經起身,回眸看她一眼。

神情冰涼,似蟄伏的莫測危險終于徹底嶄露頭角。

湧來湧去的人影如門扉般,把他的身影漸漸掩去。

乒鈴乓啷裏,撐着苫布的木條都發出似是不堪重負的吱吱呀呀聲。

從進來到現在,積壓的不對勁終于在這剎那轟然爆發。

沈知鳶呼吸都不自覺急促,還要再看,手卻被一把抓住。

是宋凱。

他本來要拽她的左手,陡然想起左日逐王說她有傷的事,忙頓住,換了只手往外邊扯,低聲道:

“走。”

臨了,還記着要照少年說的那樣做,把他們這案上的烙餅都卷起來帶走。

就在左大都尉氈帳下。

那片地底,建着關押囚犯用的地牢。

硬要說的話,

祁酩舟情況其實不太妙。

他四方都被刀劍封堵,不留半分躲閃餘地。幾分權衡,電光石火間,祁酩舟由着左斜方襲來的長刀穿過肩胛骨。

骨頭發出碎裂的咔咔聲。

他卻面不改色,反手拽住那人胳膊,從後往前掀,剎那地擋住另個方向的刀劍。

一擊得手,他動作片刻不停。足尖點地,借着這個勢頭欺身而上。雙刀急旋,劃過滿月狀的弧度斜劈橫掃。

餘的黑衣人沉默地收緊對少年的包圍圈,神情忌憚。

實在想不到他們這些人沒能在個未加冠的少年手底讨到好。

他已經殺了他們很多人了。

這時候也能看出明顯體力不支,胸膛輕微起伏。

雙方都在等彼此露出破綻。

“愣着做什麽,你們就這點本事?”

臨近地牢出口,深陷陰影的蒙面男人見狀,坐不住了,拍着扶手起身怒喝。

明顯壓着聲線,聽不出任何特征。

少年卻在這時突然動了。

長刀直插右側土砌的牆壁。

也不顧黑衣人的攻勢,身形如鬼魅,穿過刀劍和飛旋的暗器,轉瞬到了蒙面人跟前。

“你兄長沒教過你,”

少年身上添了很多新傷,左頰也有一道,都在滴滴答答淌着血。他卻笑得很輕巧,一把摁住他的腦袋壓在地上:

“這種時候不該露面嗎?”

黑衣人立刻要來救。

他捅在牆壁的長刀卻無聲落地。

緊随着轟轟聲,周遭顫動,整間地牢竟是有了坍塌的跡象。

少年輕松地哼笑,眉眼朗朗,提着他的腦袋扯下面巾笑道:

“宋華大人,別來無恙啊。”

“你怎麽可能知道地牢的機關?”

宋華被縛住雙手押着,彎腰擡頭,望向一旁擦拭刀劍的少年愕然問。

“瞧你這話說的,”祁酩舟收刀入鞘,失笑搖頭,“我怎麽就不可能知道?”

宋華還要說話。

少年卻說沉臉就沉臉了。

“你怎麽這麽聒噪?”

他不虞說,擡了擡手,立刻就有人拿麻布塞住他的嘴。

宋華陡然反應過來,驚愕喊道:“是我阿兄,是我阿兄對不對——”

他的嘴被堵住了。

沒人搭理他。

“大人,這是?”蒙洛帶人搜出地牢裏的那群人,扣押住,才終于沒忍住問,“和您之前說的不一樣。”

闖地牢、又把地牢毀了,在他們的計劃裏完全沒這一環。

“我看見南伯了。”祁酩舟淡道。

“南伯?”蒙洛驚愕,“可他,他應該已經亡故了。”

南伯是先單于的親衛兵頭目。

他們家世代侍奉單于,南伯和先單于一同長大,向來對她忠心耿耿。先單于繼位後,更是被稱作“四狗”之首。

這“四狗”,是南疏勒對先單于最忠心四人的惡稱。

三者都在南北之戰中戰死。

獨南伯不知所蹤,當時都傳他肩負了先單于的秘密使命。壺耆單于甚至還曾滿心期望他扭轉戰局,最後卻等來他的頭顱被送回。

“我知道。”祁酩舟神情涼淡,指尖叩了下刀柄,“但我追到地牢裏,和他交手了。”

祁酩舟年少的武夫子就是南伯,最熟悉他的武藝門路。

蒙洛屏住氣:“是——”

祁酩舟輕笑一聲:“是南伯。他還故意讓我看見了狼印,是我見過,仿得最真的狼印。”

狼印在先,南伯在後。

他就是知道對面刀山火海也得去闖一闖了。

如非遇見南伯,交手後為他所傷,他怎麽也不可能被那群雜碎傷成這副狼狽模樣。

痛得骨頭都快散架了,少年依舊面不改色地彎彎眉眼。

蒙洛熟知他,知道他這副模樣心情是有多糟糕。而且他還殺了不少人,身體不定受得住。

“大人。”

蒙洛恭敬出聲,想喚醫師給他治療,卻聽他指着遠處問:

“那處是左大都尉的地?”

“對。”

蒙洛看了眼說:“您當時不在族裏,這是他們半月前從臨近部落搶來的。按理該交由單于管轄,左大都尉不同意,還不承認這事。”

“然後我舅舅心軟,看在左大都尉是老臣了,沒忍心發兵讨伐,此事就不了了之,還不許你們再提此事或是用此事彈劾左大都尉。”祁酩舟笑着猜出後續。

蒙洛點點。

“挺好。”祁酩舟呵笑一聲,問了句莫名其妙的話,“你覺得那放煙花怎麽樣?”

“放煙花?”

蒙洛一頭霧水,卻還是說:“應該好,畢竟地勢高——但今晚有篝火,沒有放煙花的習俗罷?”

少年哼了哼沒說話。

“您去哪?”

蒙洛看他背着手往遠處走。走得很急,衣擺獵獵作響,垂在身側的手還有血珠滑落。

“去幹點會讓我開心的事。”

少年頓住腳步,回頭笑。

搶下那片最高的山岚。

柴火點燃引線。

轟的一聲。

篝火邊,沈知鳶托腮發呆着,本來有點提不來勁了,滿腦子都是鬧騰的宴會。

出來後,以為宋凱會帶她回祁酩舟的帳子。可他沒有,說祁酩舟囑托了別的事。

原先還對他提防一二,連遇襲逃跑的路線都演練過好幾回,宋凱卻只是把她帶到篝火邊。

“左日逐王說把你帶來看篝火。”

他說着,又還派了侍衛看她,也說是祁酩舟囑咐的,要把她看好。

那她就坐着吧。

熱熱鬧鬧的,坐好久了哦,都沒聽見任何同祁酩舟有關的事。

突然、突然這聲巨響。

她惶然回頭,眸底映着一朵連一朵、大片大片的煙花。

半邊夜空被染成明晃燦爛的亮色。

“這是你要的吧?”

聽見聲懶洋洋的問話。

有股似是鐵鏽味夾在火焰和陽光的氣息裏。

她立刻彎眉回頭,完全顧不上那片想要看的花火:

“祁——”

突然被從背後攔腰抱住。

有什麽溫熱黏膩的液體,從她的衣領處沒入。

“你說要幫我喝酒的謝禮。”

少年的腦袋落在她肩頸處,蹭了蹭,很熟悉的動作,這會兒卻有點像小狗撒嬌似的以為。

明晃晃的璀璨下,他面色慘白得吓人,卻哼笑一聲,懶洋洋笑道:

“送你的,不用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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