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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 27 章

“祁、祁酩舟, 你哪搞的傷?”

沈知鳶驚慌,擡手要去扶他。又不知道他傷在哪,生生頓住動作,不敢碰。

“可以請醫師嗎?”

她惶然問, 只能側過腦袋, 把他濕漉漉黏在頰側的小辮子撥開, 小心地注意四周有沒有可疑之人。

同時挺起身子,盡可能去分擔他的重量:“不能的話我幫你——”

如果是黨羽鬥争的話,大多數傷都是見不了光的。之前就在想他是不是猜到了宴會的變故,要去做什麽危險的事。

一語成谶了……

沈知鳶眉眼耷拉下去。

話音未落就被打斷。

“行了,你淡定點。”他自個兒倒滿不在意,側着腦袋在她下颌處撞了下, “不要大驚小怪的。”

那股血腥味越來越濃。

他卻只是虛虛環住她, 除了最開始濺入衣領的鮮血,再沒讓血碰着她。

“看着,等會放完了我可不管。”

他向那片接連炸開的花火一揚下颌,悠悠說着。

她怎麽可能不大驚小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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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知鳶咬唇, 都怕他失血過多暈在這兒。

周圍熱熱鬧鬧的,大家圍着篝火說說笑笑,喝酒跳舞, 幸好沒有任何人注意到他們這兒角落裏的異樣。

北疏勒是有很多不一樣的習俗。

燃篝火, 是很重要的儀式,難道這煙花也是嗎?

她本來還好奇篝火宴的模樣,這下一點興致也提不起來, 低低問他:“看完, 看完就回去好不好?”

“我無所謂啊。”他說,掀起眼皮奇怪看她眼, “你想回去?”

“嗯,”沈知鳶輕輕點頭,“有點困。”

說得當然是假話。

“沈知鳶。”

藥粉落下時,少年突然抖了一下,側過臉,繃緊下颌道:

“你離我遠點。”

他背對着她,褪去上衣,後背布滿陳年舊疤,箭傷、刀劍傷、撕傷,甚至還有像猛獸咬過的傷口……竟看不到一塊好肉。

最新的一道像是長刀砍出來的,從右肩一路劃到左腰,甚至左肩肩胛骨都給人穿了,兩臂還有數道深淺不一的箭傷。

“尤其是你的呼吸。”

他又說,唇緊緊抿成條直線。

她怎麽可能不呼吸啊?

沈知鳶愕然,還維持着俯身替他倒藥粉的姿勢。

呼吸的氣流從少年背脊拂過。

他的烏睫更飛速顫好幾下。

“那我——”

沈知鳶抿抿唇,猜他是不願意上藥。想起剛才醫師給他包紮時,也是這樣的。

她有點憋火,還是順着他想說她憋着氣可以嗎。

“不用管我了。”祁酩舟卻要起身,擡手推開她,別過臉道,“又不是什麽大事。”

……

好,果然。

太醫院裏最煩的不是重傷的人,是重傷又不拿重傷當回事的人。

得虧他體質好,這傷換成別人,有沒有命在這兒都難說。他還不當回事?

沈知鳶面無表情摁住他。

藥粉剛灑不久,他傷又重,起身這一動作就有了開裂的跡象。幾道傷徐徐滲出鮮血。

“為什麽不管傷啊?”沈知鳶将手裏的藥粉繼續往上撒,試圖好聲好氣說。

她摁他時用的也是之前受傷的手。

祁酩舟瞥了眼,只能由着她摁住,想了想說:“因為很奇怪。”

沈知鳶擰眉:“奇怪?”

“嗯。”他也擰眉,說不出個因為所以然,只能啧一聲道,“反正就是奇怪——特別是你的呼吸。”

這話聽起來怪像找茬的。

沈知鳶火氣噌噌上冒,還是忍住,用細布纏上他手臂時輕輕問:“哪奇怪?”

片刻沉默。

“不知道。”他倒說得坦率,挑了下眉,“你不如脖子湊過來,我讓你感受一下?”

沈知鳶湊過去。

那股甜膩膩的香氣霎時撲面而來。

她也離得好近,輪廓被昏黃的光線隐隐糊去,雙眸、烏睫烏發卻被映得閃閃發亮。

“算了。”

祁酩舟突然推開她。

沈知鳶板着小臉,一點兒也不意外地同他對視。

“反正就是奇怪,”他卻錯開視線,顫着烏睫又說,“這樣也更奇怪了,你去忙你的——”

……沒完沒了了嗎?

這傷是真不能好好包紮嗎?

沈知鳶終于忍無可忍:

“閉嘴,祁酩舟。”

閉嘴……?

祁酩舟愕然。

這個詞最後聽好像還是上輩子。

祁酩舟默然片刻,觑着她的神情,本能地識相閉嘴了。

更晚間。

沈知鳶剛煎好藥。

祁酩舟沒有主動說傷的來由,她也沒刻意去問。把藥端去,小心地端去放在他桌上。就是醫師之前拿來的幾劑。

桌面堆着一摞摞的文書,全是蒙洛不久前拿來的。

少年伏案,身形幾乎被擋得看不着,聽見腳步聲才百忙中匆匆擡頭。

“沈知鳶。”輕輕喊她。

沈知鳶沒有應,把藥往他面前推了推。

他欲言又止。

默然片刻,竟然有幾分乖巧地把那碗藥端起來一口飲盡。

“行了嗎?”祁酩舟問,肘支在文書上擡眸看她,“第三回了,我又招你了啊?”

“沒有。”沈知鳶搖搖頭,看向他輕輕地說,“我只是怕說話和呼吸一樣,都會讓你覺着奇怪嘛。”

說得很誠懇,嗓音也軟軟的,叫人提不起半點氣性。

祁酩舟定定地擡眸看她。

突然啧一聲:“你記得,你最開始見着我時是個什麽态度嗎?”

最開始哦。

沈知鳶想了下,倒反應過來,立刻正襟危坐低垂腦袋:“抱歉……”

她好像太放肆了。

不曉得怎麽突然這樣。

觑着少年略沉的眉眼,她抿緊唇,暗暗提醒自己往後要注意分寸。

“你幹什麽?這是需要道歉的壞事嗎?”祁酩舟奇怪看她眼,将腕部松了截的細布繞回去。

費力氣想了會兒,他隐約猜出點什麽,“喔”一聲說:“只是我在想,你之前那副性子到底是誰弄出來的。”

膽小甚微,如履薄冰。

好似生怕說錯一句話丢了小命。

“我實在有點想砍他腦袋。”他啧一聲,招招手說,“過來下嗎?你旁邊有個珊瑚珠歪了。”

沈知鳶卻搖搖頭,自個兒擡手:“我現在會弄這個珊瑚珠了。”

“我出去下下。”她看眼桌上的沙漏,算着時間,又看他的手輕輕說,“你還是,還是稍微當心點,不要用過度了。”

是指他那堆小山似的文書。

他的傷,果然是好得很快很快。除了最開始那會兒,現在別說流血,愈合得都像個輕傷。

“我知道。”祁酩舟懶懶應一聲,無意去打聽她沒主動說的這種小事。

看着她往外走。

帳門撩起時,他也要低頭。

突然聽見陣陣細碎的腳步,詫異擡眸,竟是姑娘家又邁着碎步折回來。

“你要我做什麽嗎?”祁酩舟困惑問。

沈知鳶搖搖頭。

不自在絞着袖口,猶豫好久,才下定決心折回來和他說:

“剛才,我剛才說話好像有點陰陽怪氣的,你不要生氣喔。”

“我只是有點擔心你的傷口潰瘍化膿什麽的。”她解釋,面上映着暖洋洋的燈火。

“你還知道你陰陽怪氣呢,了不起。”

他輕呵,目光落在她被襯得泛紅的面頰,話語微頓才道:

“小事,我哪那麽容易生氣啊?”

嗓音都莫名放輕了點。

等姑娘家抱着幾株草出去時,他才收回視線,轉着朱筆繼續批那堆文書。

永遠批不盡似的。

本來就批得不耐煩了,突然聽見似是姑娘家的笑聲,像在和人說話。

那人聲音還有點耳熟。

祁酩舟落筆的動作都一頓。

又若無其事地繼續勾畫着文書。

直到外頭男人的聲音變大了,笑着說:

“你要是去肅吉就好了。”

似鍛錘似地重重擊在耳腔裏。

……蘇和。

他終于,反應過來。

咬了咬牙,折斷手裏那支筆。

帳外。

蘇和拿着那幾株草,将信将疑地問:“不過,這個金釵石斛當真效果那般好?”

末了卻又說:“不過你上回說的小薊,我閑來無事時試了試,當真能止血——大齊在這方面确實挺了不得。”

沈知鳶立刻點頭。

北疏勒的人懂外調,卻不會內服,可這卻是大齊醫師擅長的。

早些時候,沈知鳶試探地幫着烏蘭希瑪把藥材照基礎的調養方子分好,像是八珍湯、補中益氣湯這些,按需地賣出去,竟然也賣得不錯。

買相思子只是個幌子。

蘇和竟然是來問她,還有哪些司空見慣了的草木可以做藥用。

他試過了小薊,看中裏頭的商機。

沈知鳶也想同他合作,賺來的錢正好做回大齊的盤纏。順利的話,沒多久她就能回去啦!

蘇和就說,有空的話會這個點來找她。

她将剛才謄寫繪好的藥草圖紙遞給他:“我有見過的就這些,藥效和用法也都寫好了。旁的,如果有再看見就和你說。”

蘇和笑着應好。

之前就覺得她單純又有趣,想着回肅吉時把人帶走、換個其他美人給左日逐王就是。哪想少年當時就冷臉了。

他從懷裏掏出支簪子遞過去說:“肅吉以飾品聞名。聽說姑娘家都喜歡這些,這支贈小娘子,您可莫嫌棄了。”

是支懸金流蘇的雪柳白玉簪,好看是真好看。

沈知鳶知道他是展示合作誠意,卻還是擺手搖頭:“不用不用,謝謝。”

“不值幾個錢的。”

蘇和看出她的想法,溫笑幾聲。疏勒本就沒什麽男女大防的說法,又民風開放,他沒多想就伸手要把簪子往她髻裏插。

沈知鳶吓一跳,倉皇後退。

退得急,落腳時沒站穩,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後倒。

蘇和伸手要拉她。

她也慌慌張張要自己站穩。

冷不丁的,後腰被抵住,溫熱的溫度透過衣裳隐隐約約傳到她這處。

那支簪子還是被接過,插進她的發髻裏,卻不是蘇和的手了。

“你真是越來越行了。”

叮叮當當的脆響裏,還有那股陽光味兒,少年不帶一絲情感的嗓音響起。

擡眸時,對上那雙平靜漠然的眸子,像蟄伏着疾風巨浪的深海。

他還指望她回來陪他。

結果好,她先和別人待着了。

猜到可能是有事,祁酩舟唇角還是下垂着,面無表情擺了擺那支發簪。

好看倒是好看。

他想。

“你怎麽出來了?”沈知鳶問着,站直身體。

“怎麽,”他笑吟吟地反問,“我不能出來了?打擾你啦?”

蘇和沒太反應過來,只覺得他們氛圍不太對,有意打圓場說:

“沈小娘子的意思,應當是你這個點出現在這挺稀奇的。”

畢竟疏勒人都挺愛篝火宴的。

“不稀奇。”少年笑意卻立刻就散了,淡聲坦率道,“我就是來找她的。”

抛了個什麽東西出去,丁零當啷響一片。

蘇和下意識接住。

是個錢袋,裝滿了疏勒的方錢。

“三倍。”少年散散慢慢笑着,眼底卻不落一絲笑意,“是我買的。”

不是他送的。

蘇和愣神過後,很快反應過來他的意思。視線流連在少年少女之間,他倒是有些驚訝。

原先還以為他是玩玩而已。

現在看來,還說不準誰吃定誰……

蘇和望眼明顯弄不清狀況的少女,意趣盎然一笑,接過錢袋颔首道:“明白。”

“我想起件事,”他突然說,故意吊足人胃口似地慢慢道,“上回我問她,她說和你沒什麽關系。”

“嗯。”祁酩舟颔首,眉眼愈彎地反問他,“所以呢?你來挑事嗎?”

手卻帶惱意地扯了下她的辮子。

有外人在,沈知鳶忍着沒有龇牙咧嘴,擡手去拍他的手背。

想起他有傷,趕忙又把手放下,一點點把自己的發尾揪出來,試圖往旁邊走幾步。

衣擺立刻就給抓住。

少年面無表情看她,滿臉都寫着“你走一個試試”。

是受傷了,所以脾氣怪怪的嗎?

好像也不是……他之前有時也這奇怪的脾氣。

而且,他那不可思議的體質,上了藥,靜養過,這會兒傷疤都結牢靠了。

所以他幹什麽氣性起起伏伏啊?

沈知鳶好迷茫地眨眨眼。

倒順他意思,沒動了。

祁酩舟這才滿意地哼了哼,看向蘇和說:“你們國主,”

剛開口,蘇和就心領神會。

本來還在樂呵呵難得看他這副模樣,現下立刻正神情說:

“國主現在确實是鐵了心要同北疏勒建立邦交了。這一回派我來,時過兩月,等你們部族遷徙完以後大祭典的日子,他約莫會親自——至少也會派個皇子親自觐見單于。”

“國主半月前原還想持着中立,哪方也不偏。但就像你說的,南疏勒确實沒善罷甘休。”蘇和提起,幽幽嘆口氣,隐約憤懑。

“我們主要的商路被炸了一半,商隊一出邊城立刻被搶,前半年營利幾乎虧光了。那頭鎮南王還不停派人施壓,國主最開始是被逼無奈才選北疏勒一方。但現在,你放心,邦交之事有我作保絕無問題。”

蘇和身為肅吉的副相,頗受肅吉國主信賴,這話說得自然信心滿滿。

像疏勒這樣的游牧政權,逐水草而居,到九月會全族大遷徙往牧草肥沃之處。

祁酩舟颔首:“好,九月前我會把一切處理妥當的。”

“那再好不過。”

更大的政事就是朝堂上說了。蘇和輕卷懷裏圖紙的邊角,又笑:

“不過話說回來,肅吉離大齊更近,氣候可比北疏勒适合吧?”

祁酩舟終于沒笑意了。

面無表情看他,目光裏幾分警告意味。

蘇和立刻打個哆嗦,舉起只手解釋道:“開玩笑的,我這就走了。”

“有機會來肅吉玩啊,我帶你看看那兒的風土人情。”蘇和看向一旁的少女,考慮着兩人先前達成的事,友好笑笑笑:

“下回見啊,沈小娘子。”

他們說的事和她無關,直接走又不禮貌。明明同個陣營,又是政敵似的奇怪氛圍。

沈知鳶早在旁神游雲外了。

突然聽見蘇和喊她,都不知道他說的什麽,她還是忙忙笑道:

“好的,回見。”

身邊立刻一聲隐忍的輕啧。

少年似乎磨了磨牙。

“祁酩舟。”等蘇和走後,沈知鳶揪了揪他的袖子問,“你找我嗎?是什麽事嗎?”

她注意着他的衣服,沒看到血滲出,稍稍松口氣。

手指卻被一根根掰開。

少年繃着下颌,看也不看她,明明白白在不高興。

沈知鳶左思右想,以為他在為之前她不好好說話的事生氣,垂落腦袋,要把手收回去。

驀地,指尖被一把拽住。

他不讓她拽他的袖子,又自個兒,拽住她的手指揉揉前邊軟軟的指腹。

沈知鳶徹底迷糊了。

被他捏過的地方麻麻癢癢,奇怪得很,沈知鳶不自在地一動身體。

好多之前不覺得的事,突然間都莫名其妙變得奇怪。

沈知鳶搞不懂。

趁他稍松開手的間隙,一溜地将手抽出,正正巧地躲開他又伸來的手,把手背在身後。

祁酩舟“哈”一聲,面無表情收回手。

入了夜,漠北風呼呼作響,寒意入骨,不太适合傷患吹着吧。

沈知鳶想喊他進去。

也有心說點什麽,緩解他拉她被躲開的不愉悅氛圍。

最先想起的就是蘇和說的,雲京的樂伶。天下一流,北疏勒權貴都最愛聽他們奏曲。

遠處驀地一道白色飛影疾馳而來。

穿過沙沙草木,将昏暗的夜色直劈兩半。

是那頭白狼。

直直奔着偏角落的這處帳子。

刷地一下,身形都快得看不清,轉瞬就到眼前。

那雙漂亮的琥珀色狼瞳,是真真有幾分很熟悉的感覺。

它擡起爪子。

少年也驚愕:“等——”

噗通!

沈知鳶被撲倒在地,人徹底發懵。

脖頸、面頰、手邊都是毛茸茸暖呼呼的觸感。還有不算太濃密的草戳着脖子,又有點癢癢的。

是阿大嗎?

她費力擡眸去看它。

實在認不出這些白狼的區別,沈知鳶打心底佩服祁酩舟能把他們認得明明白白。

還以為白狼是來找祁酩舟的。

它撲人時的動作實在像只大狗,尤其它的腦袋同時還在她臉這兒、脖子這兒蹭蹭,又癢又好笑。

沈知鳶沒忍住彎彎眉毛,逗狗似地去拍它的腦袋。

碰到的東西卻不是軟軟的。

少年布着厚繭的手。

四指牢牢扣住她的四指,拇指壓着手背,幾乎是有點要把她捏碎揉進自己掌心裏的力度了。

他面無表情地将那只白狼推到一旁去。

白狼本來還不太情願。

被他看了眼,立刻嗷嗚一聲,委屈地垂着尾巴往旁邊挪。

少年伸手要拉她。

神情在寒涼的夜色裏晦暗不明。

他左手的肩胛骨是受了傷的。

沈知鳶不敢勞煩他,躲開,自個兒爬起來拍拍衣擺。

要說點什麽,祁酩舟卻先收回手,神情淡淡地平靜陳述:

“你沒有躲開它。”

是指那只白狼。

它當真像狗一樣待在一旁。

嘴裏發着嗷嗷嗚嗚的聲音,祁酩舟倒揚揚眉,勉為其難扭過頭和他說:

“也在雲京?行,辛苦——将功抵過?你做夢呢,說過她歸我了。”

一狼一人,竟然好像在說話。

之前在鬼城,他是不是也這樣?

沈知鳶後知後覺反應過來她被打暈時聽見的那一個人的聲音。

她還記着要回他的問話,如實說:“我沒來得及躲。”

少年看她,呵呵一笑:“那我伸手你就能躲?真行。”

語氣奇奇怪怪的。

“這怎麽能是一回事?”沈知鳶詫異。

“怎麽不是一回事?”他眉眼彎彎,笑得頗為和善,“你躲蘇和可沒這麽迅速果斷。”

有點兒惱意。

少年卻還是伸手,給她把衣領弄齊,亂七八糟的絨毛也理了理。

他到底在說什麽啊……

沈知鳶費力想了會兒,實在聽不明白,誠懇說:“我沒聽懂,你可以解釋一下嗎?”

“進去說好不好?”又問。

“還是我進去你在外頭?也行,我也覺得我在這不太好。”他笑眯眯的,真擡腳往裏走。

沒幾步,又頓住身形扭過頭笑吟吟道:“不好意思啊,我說話沒有蘇和說得清楚,讓你沒聽懂。”

“您自便。”他溫聲笑道,“有需要幫忙再喊我——或者喊蘇和吧。”

“……”

沈知鳶忙追過去。

那只白狼也跟着,卻只很安靜地待在角落,尾巴一晃盤曲趴下。

“祁酩舟。”沈知鳶又坐在他面前,見他繃着個臉,輕輕說,“你剛剛還說你沒那麽容易生氣。”

不知道緣由。

可他就是奇奇怪怪地在生氣。

但畢竟不是第一回,沈知鳶不太受得了,卻有點……習慣和熟悉。

“嗯。”他看她眼,颔首坦率承認,“我喜怒無常,蘇和就不會。”

沈知鳶:“……”

他的不滿好像沖着蘇和去,沈知鳶就又說:“其實蘇和——”

“人挺好,我知道。”他打斷她,笑吟吟地猜出她的老生常談,“那你還和我說話呢?”

“……祁酩舟。”

他又“喲”一聲,揚起邊眉毛新奇看她:“你喊我?确定喊對人了?不是蘇和?”

“我是想弄清楚你在想什麽,”沈知鳶垂睫輕輕地,“你不要不講理,祁酩舟。”

少年本來展了眉。

最後句說完,眉頭又擰回去,颔首笑:“嗯,蘇和講理。”

……受不了了!

“你幹嘛要提他?講話也好奇怪。”

“嗯,蘇和就不——”

話語戛然而止。

少年愕然擡眸同她對視。

貼着唇瓣的手生着繭,卻還是柔柔軟軟,帶着姑娘家的清香堵住他剩下的話語。

那圈絨毛不經意碰在他面上,很奇怪,又像之前她呼吸拂過時那樣……

比受傷中毒都難捱的奇怪癢意。

“真的,你為什麽要不停提他啊?”

沈知鳶動手去捂他的嘴,終于有點不高興,輕輕擰眉問:

“我兩的事,我兩在說話,為什麽要一直扯別人?”

繞來繞去的,會牽扯進來無辜無關的人。沈知鳶不喜歡這樣。

少年卻突然不說話了。

我兩。別人。

他把她的手掰下來,別過腦袋,彈了下她的掌心,才不太自在地“喔”一聲道:

“你說是就是吧。”

這事才算告一段落。

沈知鳶到最後卻還是不知道他生氣什麽,又到底為什麽不生氣了……

“祁酩舟。”

她躺在床上,小心翼翼喊他。頭頂天窗打開道縫,隐隐約約窺見廖闊的繁星夜空。

那只白狼沒有出去,就趴在角落裏,呼哈呼哈地睡得香甜。她也不是太在意,權當大點兒的狗了。

臨近處,想起被褥的窸窸窣窣聲,從下往上傳來少年慵懶的語調:

“說。”

床邊陡然落下片影子。

少年坐起身,垂睫望她。

他把紅珊瑚、銀飾、還有那根灰羽墜子都拆了,披散着烏發,襯得眉眼愈發溫和。連寒涼的夜晚都添幾分朦胧的暖意。

沈知鳶莫名移開視線,從被褥裏露出幾只手指,揪着頭發小聲道:

“我睡床真的合适嗎?”

祁酩舟“噗嗤”笑出聲,把她那幾根手指塞回去。

“不合适,”他說。

少年仗着手長,只是坐直了些,就能把她腦袋也往被子裏摁,被角掖實,笑道:

“那選一個?我上去和你睡,還是你下來和我睡?”

沈知鳶抿抿唇不說話。

剛才、剛才他就這麽說,但怎麽可能選一個去做啊。

其他都能差不多适應,同床共枕恐怕暫時還不能……

“你看,”祁酩舟聳聳肩,又倒回被褥裏,哼笑道,“我給你其他選擇了不是?剛也問過你了,你又不選,怪誰。”

“可是……”

沈知鳶幹脆坐起身。

祁酩舟擡眸睨她眼,懶得動,就這麽仰視她說:“我發現你是真不能好好睡覺,沈知鳶。”

“在不夜城時要翻身大半天,之後還要大半夜聊天,管管我怎麽不睡,現在好,給你睡覺的地方你也能自個兒找點事。”

“都和你說了,北疏勒是規定月份統一分配物資的,這會兒我确實沒法再搞張床過來。被褥你來的那日換新過,吃食我也盡量照大齊人口味了,沒記錯的話大齊人也不習慣同床共枕。”

“所以,”頓了頓,他真心實意在問,“你到底還想怎麽樣啊?”

……吃食。

沈知鳶恍然。

這幾日吃的确實都是大齊菜,她以為是他父親是大齊人,日常更喜歡大齊的菜。

結果,結果是因為她?

“我,”沈知鳶支吾片刻,突然有點不曉得說什麽,卻很快回神輕聲解釋,“我只是覺着,我是客,你是主,把疊席給我讓我睡地上會比較合适的。”

剛才她就這麽和祁酩舟說過。

結果很符合他個人作風的,被他抱起來丢到床上,拿被褥包成粽子了。

“我說你是客了?”

少年卻撩起眼皮看她,詫異問:“你怎麽又在糾結奇怪的東西?”

咦。

沈知鳶愣。

“你就睡着吧。”

他擺擺手,不滿道:“你真是對不管誰,不管什麽莫名其妙的事都比對我上心多了。”

說着,餘光瞥眼角落裏酣睡的狼,又啧一聲。

“沒有。”

突然聽見她說。

祁酩舟沒太反應過來,撩起眼皮,不解地回了個:“嗯?”

慣來空敞空蕩的帳子迎來第二人。本來寬闊得很,再住幾人都不該嫌擠,卻好像多了一人就有哪些地方不對了。

姑娘家也散着烏發,稍逆了光,半邊面頰熠熠生輝,被月光照得瑩白發亮,半邊又看不太清,朦朦胧胧的觸不可及。

“我是說,你不要誤會了呀。”

她輕輕道。

祁酩舟話說得奇奇怪怪的。

之前脾氣也奇奇怪怪的。

是因為他們算醫者和傷患,她關心其他的事,就會忽略他的傷?

“我沒有對你不上心。”

沈知鳶努力去猜着他的意思,輕輕的,認認真真向他解釋:

“我現在對你就是最上心的了。”

次日晨。

沈知鳶睜眼時,帳子裏只剩她一人了,那匹狼也不在了。疊席連被褥都疊得整齊,少年離開約莫有一會兒。

她睡得渾身松散。

坐着發懵好一會兒,才要去找他。慢悠悠下床,洗漱梳妝,慢悠悠地晃出去。

帳外生着棵大樹,青葉茂盛。

樹根處,白狼仰首往頭頂上看。

沈知鳶也往上看。

少年就垂着條長腿坐在樹幹上,另只腿屈起,斜靠着往遠處眺望。

他沒像平日那樣高束馬尾。半披發,就只戴了個灰羽墜子,都一齊被風吹得曳動不休。

他自個兒也好像陣風,輕飄飄無聲息地落在上頭。

聽見聲響,狼回頭,少年垂眸,都是看向她。

那只白狼先是一搖尾巴。

就要走來,卻很快頓住腳步,委屈地嗚咽聲挪回原處。

少年這才輕輕哼了哼。

“早。”

他随意說,烏睫被陽光染成碎金似的色澤。

“早呀。”沈知鳶也彎彎眉眼,又說:“你今天起得好早哦。”

之前她起來都還能看見他的。

就是起晚了,也能遇見他在紮頭發。

“嗯。”祁酩舟垂睫看她,眼底有一圈很淡的烏青,輕輕道,“睡不着。”

神情罕見少了笑意,多幾分隐含的困惑。

“為什麽睡不着啊?”

沈知鳶以為是她占了床的緣故,愧疚開口。走近了,指指樹梢,仰起臉努力找話說:

“還有為什麽要坐在樹上呀?”

還挺高的哦。

明明近處,有個樹墩子,或者有個石頭可以坐着。

“因為看得遠啊。”

他說。

從高處俯瞰她一會兒,突然問:“你要不要上來?”

他想要她上去嗎?

沈知鳶猜着,從樹幹找了幾個落腳的地兒,點點頭說:

“你等等我,我爬上——”

話音未落,清風驟起。

日光暗了,陽光味兒卻濃了。

尚來不及反應,她被攔腰抱起,雙足落空,沒抑制住驚呼一聲。

少年把她攬在懷裏帶上了樹梢。

“那、那什麽,”這一切發生得太快,沈知鳶腦袋有點發懵,怔神問,“你平時也,也這麽上樹嗎?”

應該是輕功吧。

沈知鳶有聽說過,卻沒親眼見過,更遑論體驗一遭。

“上樹?怎麽聽起來這麽奇怪?”

祁酩舟擰眉,卻還是“嗯”了一聲,又道:“所以我之前說,讓你下來我接着啊。”

“但你自己要摔下來,我能有什麽辦法?”他聳聳肩。

目光卻不落在她身上。

風起時眉眼被烏發模糊,好似有哪裏和往日不一樣。

他剛才抱她時用的左手右手?

右手吧,不是肩胛骨被穿過的那只。

沈知鳶氣松點,順着他的目光看去,隐隐綽綽看見片巍峨的白色城池。

突然聽見他說:“你對誰講話都總是這麽奇怪嗎?”

是真心實意在問。

一雙眸子滿滿的困惑。

沈知鳶:“嗯?”

他又側過臉輕聲說:“睡不着是因為,我整晚都在想你說的話,弄不明白。”

在回她之前的問題。

“哪句話?”

沈知鳶愕然,有心替他排憂解難。

那句“對他最上心了”。

他想着,卻哼一聲說:

“不告訴你。”

看見了她在看的地方,一揚下颌,轉而淡聲說:“那是臨城。”

沈知鳶知道他無意繼續方才地話題,也不再提,困惑道:“臨城?我不知道這個地方。”

“北疏勒的都城。”

知道大齊和北疏勒差異很大,祁酩舟便又說:“北疏勒人住的是氈帳這你知道,方便遷徙。城池,只有在特別的日子才會住進去,比如一月、五月、九月,族會和大祭典,平時都是空着的。”

“我們游牧為生,是出了名的不會守城。”祁酩舟聳聳肩,說得坦率,“戰時城池基本都被洗劫一空,以前還有朝中大臣說我們以城儲糧就是給別人養糧倉。

這個沈知鳶好像略有耳聞。

以前她的教習夫子是朝中大儒,和她娘親提過這回事。

“臨城的建法和你們大齊的城池也不太一樣,沒那麽多曲曲繞繞,但近了看起來也挺壯觀。”

祁酩舟說着,低頭看她,将她別歪了的紅珊瑚別正,嗓音莫名放輕:

“到九月,我帶你去看便曉得了。”

九月份啊。

沈知鳶晃晃腦袋。

那個時候她應該走了。

想想還有點可惜,她稍帶遺憾,卻還是點點頭笑着回道:“好。”

往旁邊瞄了眼。

突然,風勢大作。

她被迫地眯起雙眼,又很快瞪大眼睛,指着旁邊那片隐隐綽綽的城池,聲音變得明快:

“那是大齊嗎!颍都,颍都嗎?”

“嗯,”祁酩舟看了眼,點點頭,“離北疏勒最近的地方了。”

大齊幅員遼闊,南北疏勒加起來都抵不上它一半的疆域。也是這些年衰敗,連着五六任昏聩的君主,周邊這些小國才漸漸心思活絡了。

“我娘親是颍都人,你有去過那嗎?我娘親說颍都很漂亮,山山水水的都很漂亮。”沈知鳶語速飛快,兩眼也發亮。

“去過的。”他垂睫看她,輕輕說,“颍都人也很漂亮。”

沈知鳶以為他在誇她娘親,彎彎眉眼,不大好意思地嘿嘿一笑。

就要說點什麽,卻聽他說:“我當時在颍都見過你。”

“啊?”沈知鳶立刻愣住,指着自己,“我嗎?”

“嗯,我當時跟我爹去颍都給我娘買妝粉。你娘好像是回來布粥還是做什麽,帶着你來的。”

沈知鳶想了好久,好像是有這麽一回事,八年前了,但當時她有點太小了,記不清。

就又問:

“那我和你打招呼了嗎?”

祁酩舟像聽見什麽離譜的事,揚揚眉梢道:“你開玩笑呢,當然沒有。”

他們只是匆匆忙忙地擦肩而過了。

所以第一次見面,是因為認出她,才劫走她嗎?沈知鳶睫毛顫了顫,更好奇問:

“那你怎麽認出我的?我和以前樣子明明很不一樣了。”

“我沒認出來啊,我那時才多大?”他更好笑,“只是後來發現的。”

後來幫她做假身份,查她過往時發現的。

寂靜着,誰都沒說話。

風聲呼呼穿枝而過。

沙塵大些,遙對着的颍都和臨城輪廓都剎那模糊了去。又剎那後,毫無征兆地明晰。

沈知鳶想了好久,才扭過頭誠誠懇懇和他說:

“那其實有點遺憾的。”

會遇見的人如果提前打招呼就會早點遇見了。那可能就會早點交上朋友。

不過他們算朋友嗎?

沈知鳶搞不懂,只是想起這些時日,又想起她先前聽傳聞鬧性子的事,由衷道:

“如果見到八年前的我,我會讓她和你打招呼的。”

“我還挺喜歡你的,祁酩舟。”

祁酩舟愣住。

旭日初升,明澄透亮的陽光大片大片灑落。姑娘家眉眼笑得彎彎的,樹梢月牙似的懸着。

烏發烏睫,連瞳仁都亮閃閃的,還有那一點的凹陷,好像将整片陽光都收容進去,由衷而生的明媚。

他看着,突然有一股很奇怪的、莫名的沖動。

不知道這股沖動是何而來的……有點像想把她弄壞似的,想看她哭。

昨晚也是,聽見她說那句話時,就是有種很奇怪的感覺。

少年垂睫想了會兒。

“如果你想的話,也都可以,我是不太有所謂啦。”

她有這麽說過吧?

“沈知鳶。”

突然喊她。

“嗯?”

在姑娘家應聲時,倏忽伸手。

“我想。你說過可以的。”

少年輕輕說着,卻摁住肩膀,又急又兇地把她壓在了樹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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