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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 28 章

他什麽也不懂, 只是遵循本能地咬在她看起來最脆弱的地方。

灼熱滾燙的呼吸撲面而來。

沈知鳶抖了一下,本能地要躲,後腦勺卻已經給他有先見之明地摁住。

頭頂驕陽豔豔,卻很快都被那張昳麗的面容擋住。呼吸有剎那被盡數掠奪, 混成了他的氣息。

他一口咬在她的耳垂上。

上下齒刁咬着她皮肉的一小截, 似磨似搓, 力度在輕重之間交換。

灰羽墜子同時拂過她的脖頸,沈知鳶抖得更厲害了。

“你不要這樣,祁酩舟。”

沈知鳶擡手去推他。

每咬一下,她就抖得根本沒法控制,指尖不知為何都莫名在發軟。

是有一點點流淚的沖動。

“太奇怪了。”

她又說,努力別過頭要躲他。手抵在他胸前, 用了力, 卻根本推不動分毫。

只好屈拳,不輕不重地錘他。

手卻被少年一把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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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知鳶的皮膚天生白,被少年麥色的五指箍住,有種很強勁矛盾的沖擊力。

“真稀奇, 你還知道奇怪呢。”

少年垂睫,生來上挑的眼尾莫名有種微醺的紅意。

“昨日,你呼吸從我背上拂過時也很奇怪。”

他撥弄着她的耳垂, 不知為何, 嗓音不如素日清冽。

一股子秋後算賬的不滿。

所以才突然咬她?是懲罰嗎?

沈知鳶嗫嚅着。

“再說一遍。”

突然聽見他說。

“說什麽?”

沈知鳶問。

“說你對我最上心了。”

不想說。

沈知鳶搖頭輕輕的:“你先放開我的耳朵。”

少年不語。

一揚眉梢,唇微啓,那兩顆小虎牙又變得分外明顯, 似笑非笑的。

就是猜到他想要幹什麽了。

沈知鳶立刻屈服了, 捂住耳朵,委屈地嗫嗫嚅嚅道:

“我對你最上心了!”

被他咬過的地方真像被蚊蟲咬過。

就夏日裏那種, 花翅膀的,咬着了會起一個大紅包,好幾日都癢癢痛痛一直散不下去。

倏忽間,唇被摁住。

這點癢意又繼續擴展。

布着厚繭的指腹一下下地,也像咬耳垂那樣,輕重交替地壓着、狎玩似地弄着。

應該咬在這兒吧?

好像更軟些。

少年想,有點兒後悔。

其實還有點想讓她說喜歡他。

但那樣他會變得更奇怪,所以暫時還是算了吧。

“要是能把你吃掉就好了。”

他由衷地說道。

沈知鳶瞪大眼:“這是不可以的。”

她兩頰、耳朵都還留着将退未退的紅意,陽光透過斑駁樹影,落在她面上時就顯得更加明顯。

眼睛也瞪得圓圓的,銀鈴似的,完全難掩震驚,像被惹惱似的。

她惹惱了就不要搭理他了。

祁酩舟強壓住那些莫名湧出來,沸水似地汩汩往外冒的惡劣想法,輕輕說:

“那好吧,對不起啊。”

卻還弄了下她的耳垂,不曉得有多少誠意。

也、也沒必要道歉啦。

沈知鳶倒有點不自在了。面上莫名熱意還沒褪去,她晃晃腦袋,很快大度地說:

“沒關系哦。”

她還是那樣想。

反正沒有真掉塊肉,随他吧。

心底卻湧起股奇怪的情緒。

掌心發癢,她不自在地屈指撓了撓。

瞥見少年耳邊綴着的灰羽墜子,剛才就有癢癢地拂過她脖子。

一想起剛才,她掌心又更癢了。

“這是什麽羽毛?”

忙說,欲蓋彌彰似地岔開話題。

“鳶。”

沈知鳶沒反應過來,“嗯”一聲,還在想他怎麽突然只喊她一個字。

“我說,是鳶的。”

少年好笑地看她,又說:“就前幾日,你睡着那會兒,在路上看着,喜歡,就帶回來了。”

很快知道他說的是什麽時候。

“是打暈。”

沈知鳶認真糾正。

“對我來說又沒差。”

祁酩舟笑,退後了點,長臂一伸将她從樹上撈下來:

“反正都是你活着,沒醒,不搭理我。”

那是誰整出來的啊?

沈知鳶心裏嘟囔。

耳垂突然又被撥了撥,她幾乎立刻就抖了一下。擡眸看他,他卻只是垂眸看着。

那兒有個不太明顯的牙印。

“不可以讓別人這樣咬你。”

祁酩舟把她的耳垂又弄得紅紅的,輕聲說。

“我知道啊……”

沈知鳶立刻就說。

好壞都不曉得,讓人這麽咬她,咬着趁她不備給她一刀子怎麽辦?

沈知鳶還記着剛才四肢發軟的感覺。

倒沒想到她應得這麽快。

還好認真。

祁酩舟沒忍住,擡手摁住她的後腦勺。在姑娘家沒抑制住的驚呼裏,低頭咬咬她的鼻尖,看她被他逼迫得半眯着眼,笑說:

“好乖。”

有的時候真的,

好乖。

“但不那麽乖也沒關系。”

跟着他往帳子走,走沒幾步突然又聽他說。

沈知鳶:“嗯?”

少年轉過身,揪着她的袖子把人拽到自己身邊,垂睫淡道:

“出什麽岔子,把你命留好,我都可以兜着。不用瞎操心,你高興點就成了。”

是指方才那句“好乖”嗎?

沈知鳶微微怔愣,反應一下,才搖搖頭說:

“我不會出岔子啦。”

他笑:“那多無聊?”

“也不會。”

沈知鳶說得很認真。

她沒覺得她循規蹈矩的日子過得有多麽乏味可陳。

活着本來就是最最有趣的事呀。

何況,何況有遇見他,這幾日已經夠好玩兒了。

回到帳裏,祁酩舟又該上朝了。

她背對着少年。

他也背對着她。

身後陣陣窸窣聲,偶有金屬碰撞的聲響,是他在換衣服。可能還有把他那些叮叮當當的飾品都別下去。

“你右手邊那條蹀躞遞給我一下。”

冷不丁聽他說。

沈知鳶往右看去,确實有條蹀躞帶。忙拿起來,從椅子上跳下去給他。

他已經換好了朝服,绛紫色,繡徑五寸的大獨科花。左衽、廣袖,形制上竟然和大齊差不多。

“之前沒見你穿官服诶。”

沈知鳶很快走到他面前,說着,順帶往他兩袖看了眼,卻沒看到繡蟒。

她稍稍愣住。

左日逐王,是親王對吧?那不是該穿的蟒袍嗎?是和南疏勒不一樣嗎?

“嗯,北疏勒不太計較這個。重要些的集會才要穿,平日随意。今日是肅吉要向單于獻禮。”他解釋說,捕捉到她很快挪走的一瞥問,“你在看什麽啊?”

沈知鳶搖搖頭,無意去打聽和朝廷有關的任何事。

“我幫你系吧?”她拿着蹀躞帶,輕輕提醒,“你肩胛骨的傷。”

更衣她是愛莫能助了,但這個還是可以的。

“早好得差不多了,你不知道?”少年好笑看她,又問,“你會?”

“我會啊。”沈知鳶說。

她額前有碎發滑落,差點兒遮住眼睛,祁酩舟下意識地擡手撥到一邊去了。

這動作被角落裏的白狼瞧見。

它悠悠起身,瞥他眼。

不知為何浮現出種似是沒眼看的嫌棄表情。

又看看背對的姑娘家,惋惜地搖搖狼首。起身,尾巴一轉,慢吞吞地往外挪。

動靜大得兩人都回頭。

祁酩舟困惑:

“它怎麽那麽喜歡你?”

“它有點像你诶。”

同時開口,兩人都愣了愣。

“它喜歡我,可能是因為我也喜歡它?”沈知鳶不太确定地說。

少年卻立刻就抿唇了,問她:“什麽才能算喜歡?”

沈知鳶遲疑着,半晌才不确定地說:“想要一直待在一起的時候?”

她娘親就是這麽和她說的。

所以她一直不太懂為什麽只能喜歡一個人。

她就可以喜歡好多呀。

喜歡祁酩舟,喜歡玉珠,也很喜歡對她好的每一個人,都想要待在一起。

祁酩舟“喔”一聲,唇抿得更緊,神情突然就有點恹恹的不高興。

她也喜歡阿大。

他想和她待着,她怎麽可以總想着和別的什麽待一起呢?

比如阿大……

沈知鳶見他不說話了,氣氛有些怪怪的,又主動續自己的問話說:

“它們是你養的嗎?”

末了又解釋:“我之前那話,沒有冒犯的意思啦。因為養的動物都會比較像主人——以前我養過只兔子,我娘也說像我。”

少年長睫遮瞳,只輕輕應一聲,不曉得在想點什麽。

“我又不是它的主人。”

所以,白狼對她什麽态度跟他沒關系。

他說服自己似地展眉,恢複往日那副懶洋洋的模樣,看向她解釋:

“我和他們沒有主次之分。”

沈知鳶不明白,歪歪腦袋,又聽他散散散散慢慢道:

“只是合得來,所以它們來找我;我又比它們都強,才能號令它們。海東青是,馬駒也是,都是誰強聽誰的。”

“平日我也懶得管他們,愛去哪去哪,需要的時候喊一聲便是。”

這樣說,沈知鳶倒是記起有段時間沒看見他的海東青和馬了。

“給我吧。”祁酩舟伸手,要從她手裏拿過蹀躞帶,“有空幫我弄這些,你不如想想要去哪玩兒,還有趣些。”

但他說晚了。

沈知鳶的手已經環過他的腰側,蹀躞帶圍過,咔噠一聲,像落鎖的輕響,少年的外袍攏實勾勒出緊實的腰身。

手指無意碰到他腰側。

祁酩舟立刻一抖,下意識繃緊身體,連耳根子都本能地泛起點紅意。

沈知鳶卻沒在意。

“那也不會啦。”她搖搖頭,利索把他的蹀躞帶扣好,擡眸說,“和你待着就還挺有趣的。”

她只是如實說着。

少年卻沉默了。

“你怎麽了?”

她到這時候才發現他面色的些許異樣,“咦”了一聲問:

“是熱嗎?我去把天窗——”

“沈知鳶。”

話語被驀地打斷。

她被攬着腰一把勾到了他跟前,錯愕擡眸,對視上少年垂睫落下的目光。

是真的似那只白狼。

他耳根子紅得厲害,眸中卻有種奇怪的,像對領地的……占有欲?

“你要再敢說奇怪的話”

少年捏住她的臉,指尖又戳戳她的唇瓣,威脅地惡劣笑道:

“就湊過來,換個地方讓我咬。”

明明是他在說奇怪的話。

祁酩舟走之後,用完早膳,沈知鳶坐在椅子上,托腮發呆。

瞥眼桌面擺着的銅鏡,也能看見那枚還隐隐約約的牙印。

耳根子的紅意還沒褪去,燙得難受。沈知鳶幹脆将腦袋倒過來,貼在桌面敷着。

手将那只白玉簪立起來,百無聊賴撥着金流蘇。

他真是太奇怪了。

越來越奇怪。

奇怪的性子。

奇怪的話語。

還有好奇怪的行為。

但她好像也沒怎麽讨厭。

不是出于惡意的行為,她大多數都不太會讨厭啦。

而且娘親也一直和她說,抱抱是最表示友好的行為。

沈知鳶晃晃腦袋,在心裏多埋怨兩句他變臉似的情緒,倒釋懷得很快。

算算時間,可以去找烏蘭希瑪。

她将白玉簪在桌面放好,還是別着那幾顆紅珊瑚珠出門。

到的時候時間尚早。

烏蘭希瑪還在用早膳,桌面擺了幾個烙餅。一見她,揮揮手笑:

“沈小娘子,嘗嘗麽?”

在北疏勒,拒絕主人家的饋贈常常被視作不友好。

沈知鳶不願拂她意,叫她心裏難受,撐着鼓鼓的肚皮還笑着接過:

“謝謝您呀。”

“阿媽,今兒個中午好像會下雨,傘我給你拿來放這——大、大人,您怎麽?”

身後傳來個熟悉的女聲。

原先淡淡的,後半句突然拔高音量。

阿媽就是娘親的意思。

沈知鳶回頭,發現是烏蘭朵。

烏蘭朵。烏蘭希瑪。

原來是母女嗎?

沈知鳶恍然大悟,要解釋什麽時,烏蘭希瑪已經先一步開口,向她攤掌笑說:

“這就是我你說的沈小娘子。”

烏蘭朵神情立刻就僵了。

難掩愕然。

烏蘭希瑪又想起點什麽,笑說:“昨日還忘了和你說,當時有個月事腹痛的姑娘家來我這買藥,痛得我看着都難受。外傷還好,你說這月事我哪有辦法?結就是這沈小娘子一掐她的手,怪不嘞,人竟然立刻就不痛了。那叫合什麽谷來着?”

烏蘭希瑪扭頭問她。

沈知鳶抿唇不大好意思地一笑:“合谷穴。”

“對對,合谷穴。”烏蘭希瑪忙點頭,感慨道,“大齊的醫術真了不得。”

“當時好多人在旁看着,一見沈小娘子這麽神,立刻都圍上來了。沈小娘子就在這時提議可以照養生方子,把藥材分門別類賣,我記着一上午賺的都快抵三天了。”

她說着,不停給沈知鳶拿烙餅。

沈知鳶盡量大口大口吃着,實在吃不下,又不好意思拒絕。

“阿媽,差不多了。”還是烏蘭朵掃她眼,看出點端倪道,“人就這麽點個子,怎麽可能吃得完啊?”

烏蘭希瑪恍然:“也是,也是。”

吃完後,烏蘭希瑪坐着,倒是烏蘭朵起身要替她們收拾碗筷。

那沈知鳶怎麽好意思。

她躲開烏蘭朵的手,拿起自己的碗筷,也把對面烏蘭希瑪的收起來,咧起個笑臉說:“我來——”

還沒說完,就被烏蘭朵打斷。

“不敢勞煩大人您的!”

烏蘭朵驚愕,盯着她唇角那點梨渦,慌亂地差點就跪下。

沈知鳶看過烏蘭希瑪洗東西的地方,已經拿着碗筷過去了。

“大人,這真不用。”

烏蘭朵要去搶她的碗筷。

沈知鳶卻動作利落地把幾個碗筷都洗了。她在宮裏幹這活不少,沒覺着怎麽。

烏蘭朵只能說:“謝謝。”

她又觑眼才到她肩膀的小姑娘,咬咬牙,跺了下腳,才別扭極的說:

“之前,抱歉了!”

沈知鳶歪歪腦袋困惑看她。

以為是說馬奶酪的事,搖搖頭笑說:“沒關系的,我知道你有你的難處。”

烏蘭朵怔。

她從阿媽那聽過,找了個手腳伶俐的姑娘家幫活,萬萬沒想到會是這位大人。

左日逐王,她不是左日逐王的人麽?

左日逐王會允許嗎……

烏蘭朵看她動作相當利落地分類藥材,沒出丁點岔子,實在糊塗了,卻直覺她好像和最初想的不一樣。

“這個給您。”

洗完碗碟,沈知鳶剛将最後點藥材理好,動作一頓,困惑擡頭。

“是我阿媽新作的馬奶酪,味道更好,你有空嘗嘗。”

烏蘭朵不由分說地将東西塞她懷裏,板着臉,好像罵人的語氣。

“謝、謝謝。”

沈知鳶抱緊她給的東西,心裏有點暖洋洋的。

很喜歡別人對她釋放的善意。

沈知鳶眉眼愈彎。

兩人安安靜靜把攤子整理着。

“對了,”驟然又聽烏蘭朵開口。

沈知鳶立刻停下動作,擡眼向她看去。

烏蘭朵往左右警惕地環視一周,壓低音量提醒:“您萬萬不可在左日逐王面前提及先單于之事,或者好奇他為何各項規制都不是親王待遇。”

這位大人和左日逐王的關系,烏蘭朵不好、也不敢妄加猜測。可現在,她出來幫工,約莫是遭他厭煩了。

那再不曉得北疏勒的禁忌,觸及左日逐王黴頭,沒準要掉腦袋。

換昨日,烏蘭朵根本不在意。

可今日,知曉她幫阿媽賺了那麽多錢,相處着人好像也還可以,烏蘭朵就沒法藏着不說。

見少女一臉困惑的模樣,她又音量更低:“是因為先單于叛族的事。”

“這事板上釘釘,偏他一人不信。凡是有人在他面前提了,都要惹他不快。單于也是的,同先單于姐弟情深,和他一樣不喜人提及先單于之事,都只能私下裏說。”

“左日逐王以前是擔過左賢王——畢竟是先單于獨子。可先單于叛族之事證據确鑿,他回族後被貶職,親王的待遇也一并剝除了。”

“當時不少長老都執意要将他放逐族外,單于堅決不同意,此事才不了了之。不過他自己也不常在族裏待着就是了。”

烏蘭朵素日裏話就多,這會兒說着,還有點惋惜地嘆氣:

“先單于人可好了,哪想到會做出那種事。好久以前,左日逐王也是族裏炙手可熱的貴胄,到哪都衆星捧月,怎像現在……真是物是人非了。”

所以、所以他才不穿蟒袍。

還有左賢王,以前是太子啊。

沈知鳶抿唇,揪緊了袖子,耳邊又浮現出元木提起南疏勒、提起先單于時的恨意。

心裏莫名有點難受。

/

單于庭。

壺耆單于高坐上首,接過朝中大臣呈上的奏疏。

“臣要奏之事與流民相關。”

何碩行過禮後侃侃道來:“于大齊交界處有流民十萬人,遠非禾川、渚州,甚或個別部落能收容救濟的。若往西去菏澤,近南疏勒邊塞,這些人本就因南疏勒而亡,難免起沖突,不利我朝安定。雲京離得近,糧食儲備足,不若收容流民于此處?”

單于仁厚,對流民本就比一般朝廷寬容。何況是十萬,放置不管難免起義、動蕩統治基礎。

壺耆單于瞥了眼手裏的奏疏,不禁正了正神情。

卻聽少年漫笑一聲:“哪來十萬?兩萬七千六十三,剩下七萬三你夢出來的?”

“不如多夢點糧草馬匹,也好解儲備之困。”他也呈了份折子上去。

折子上身份人口地域調查得清清楚楚。單于冷哼一聲,讓人傳閱。

何碩瞥了眼就冷汗直流,卻故作淡定問:“素聞左日逐王近段時間奔波族外,這是何時整理的?準确否?”

“你把我當你呢,這點事還查不準确?”祁酩舟輕笑一聲回嗆,轉向單于道,“雲京富庶不假,可人口衆多,而且近幾日大換官吏,政權不穩當,驟然湧入大量流民恐有動蕩。”

“那難道任由他們聽天由命?”何碩立刻就像逮着機會,面露悲憫,“某做不出這等殘忍之事,讀書為官,為的便是這蒼生黎民。”

“你急什麽?”

少年好整以暇看他,搖搖頭,又奉上份折子,言簡意赅:“不能大開口子讓流民盡數流往一處和當地居民起沖突,卻能分散各處收容。布粥、減稅,該有的一樣不該少。”

“此外,我們在和大齊交界處不是有荒廢許久的城池和農地麽?這些人多事農桑,便允許他們長期居住,稅收優待,既作糧食儲備也能發展城池。”

何碩不死心,又企圖戳破他:“封地減稅……”

祁酩舟卻已經猜到他要說什麽,在他說完前就笑着搖搖頭說:“要減稅的話,就從我的封地開始呗。”

何碩無話可說,咬咬牙,左右巡視圈不敢再吭聲。宋華不在,宋凱辭官,他在朝中俨然毫無倚仗。

祁酩舟掃了眼就猜到他的想法。

流民之事,應當是宋華宋凱兩兄弟策劃的。若他們、甚至右賢王都與鎮南王有聯系,那目的就昭然若見。

戰時,人多便是王道。

這些流民,用得好、籠絡得好,那可能成一大殺器。

雲京不正靠近南疏勒?

有宋家兩兄弟打掩護,分批神不知鬼不覺把人送到南疏勒也并非不可行。

“單于。”

族中卻又有族老開口,花白鬓發,行禮後緊擰眉頭說:

“前些時日,我們不收留了些從大齊邊境逃來的流民麽?不都說亡國乃大齊所為,大齊将士要收歸他們為軍隊,不臣服便是死,連訓練者都是大齊人。”

“這是大齊要亡我北疏勒啊,單于不若先發制人,奪下大齊邊塞。”他顫顫巍巍道,竟然是看着祁酩舟說的。

“此事下定論尚早。”

祁酩舟淡淡道:“大齊離他們舊都所在隔了一月多路程,亡得多是小國,零散且近南疏勒,耗人力物力且不讨好。再說,那些流民的一面之詞未查實前夜不該信。”

“你果然還是冥頑不顧。”

長老冷笑一聲,眸中的嫌惡到底不加掩飾:“還在這堅持要同大齊交好?”

他往周圍望,厭煩地掃過明面屬左日逐王一派的人:

“攣鞮氏怎麽從千百人的大族淪落到現在這差不多滅族的地步,你們是真不記得了嗎?”

“還不是他娘非要和大齊互通有無,甚至叛了族,最後在戰場上輸得那麽慘烈。這下又要重蹈覆轍?屍骨無存,倒是罪有應得——”

“夠了!”

話語被聲怒斥打斷。

竟是壺耆單于一拍扶手起身,神情罕有殺氣:

“孤是年邁了,不是死了。”

長老一驚,才猛然反應過來自己的失言,立刻就跪在地上不停告罪。

壺耆單于向來秉性溫和,很少發這樣大的火,一時無人應聲,各個低頭鼻觀眼眼觀心。

“孤早說過,阿姊之事另有蹊跷,誰再敢提當年的事——”

壺耆單于威嚴的目光掃過底下衆人,在少年的面頰上尤久停留,懷念神情一閃而過,沉聲道:

“格殺勿論。”

語罷,他又溫和神情坐下,無事發生似地揮揮手說:“此事稍後再議。”

“肅吉的使臣呢?讓他們進來罷。”

肅吉使臣獻了錢財馬匹。

還獻了對極似“鳳凰”的紅腹錦雞。

蘇和話說得讨巧,說是在觐見北疏勒時紅腹錦雞自個兒撞進車隊裏的,是天降瑞兆。

不單壺耆單于,朝中大臣各個面上都揚着喜色。

獻完禮,沒人敢再提先單于之事。

便散朝了。

“祁酩舟,你留一下。”

壺耆單于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少年半只腳都邁出帳門,又折回去問:“怎麽?”

“那是鎮南王的妾室吧?”

壺耆單于淡淡地說,抛了句沒頭腦的問話,面上不見喜怒。

祁酩舟微愣,很快明白他在問誰,笑着搖了搖頭說。

“不是。”

他撩起眼皮,懶懶散散的,語調卻是說不出的認真和寒涼,

“從她在我這的那刻起,就不是了。”

“您不要想對她做什麽。是我把她搶回來的,出嫁也好,在我這也好,誰也沒給她什麽選擇的餘地。”

少年又說,烏睫輕輕顫了下。

提及出嫁時,嗓音尤為輕。

片刻寂然。

壺耆單于也沒想到他會這麽說,很快笑:“随口一問而已。搶就搶了,他鎮南王搶的次數還少?你能守住就成。”

聽少年淡淡應了一聲。

他才又唠家常是的問:“你把你大齊的名字也告訴那小姑娘了?”

“我以為您留我談南疏勒的事。”祁酩舟擰眉,卻還是“嗯”一聲說,“她也是大齊人。”

“那攣鞮部的大齊人也不少,也沒見你許他們喊你大齊名字。”

壺耆單于失笑,知道他相當厭煩別人随便喊他這名。

祁酩舟眉頭擰得更緊,終于直截了當問:“您到底想說什麽?”

壺耆單于搖搖頭,往角落裏風幹的牦牛頭掃了眼說:

“你記得我很久前同你提過,南疏勒曾養了一批細作,各個國色天香,身懷絕技,專門送去給那些王孫貴胄吧?”

“你的事我向來不太管。”

壺耆單于看向少年,嗓音放柔說:“但十年前,我在尋來的那批細作畫像裏,看過張很相似的臉。”

“當心點,祁酩舟。”

壺耆單于溫聲說:“我知道你很喜歡她,但你怎麽确定,她不是因為想殺你,才僞裝成你會喜歡的模樣?”

喜歡。

第幾回聽到這個詞了?

少年長睫遮瞳,一并遮住眸底困惑不解的神情,滿不在意道:

“那也沒什麽,想殺我的差她一個麽?有這本事,誰都可以來殺我。”

“您沒別的要說,我就走了。”說着,他已經轉身往外走。

身後壺耆單于嘆口氣,也沒要攔。

可臨近帳門,他卻又停住腳步。

“真要說,”

少年撩起半邊帳門,于天光盎然處窺見少女的身影,不自覺彎眉,回頭笑得張揚肆意,

“死在她手上我還覺得有趣點。”

沈知鳶站在樹蔭下。

突然聽見從裏向外傳來聲震耳欲聾的吼聲:

“混賬玩意兒你還是給我滾出去!”

帳門被掀開。

少年逆着日光,大步往她的方向走來,身後一路金箔似的亮澤。

“你怎麽在這?”他垂睫問她。

話音未落,剛垂落不久的帳門又被第二次掀開,露出壺耆單于那張威嚴十足的臉——至少曾經是吧。

他明顯看向祁酩舟在說,怒罵道:

“死死死,說得什麽狗屁話。”

“你要真這個年紀就死了,阿姐在地下見着我能把我再一腳踹死。”

沈知鳶吓了一跳。

祁酩舟卻輕哼聲,壓根沒有搭理,主動牽起她的衣袖把人拽着往外走。

“祁酩舟。”沈知鳶跟着走幾步,還是往回看眼小山似的男人,也揪他的袖子,惶然問,“為、為什麽要說你死啊?發生什麽了嗎?”

“沒呢,舅舅這人就愛開玩笑。”

祁酩舟随意笑笑,垂睫時,落在姑娘家右頰凹陷的梨渦,突然擡手戳了戳。

他戳得蠻用力。

沈知鳶吃痛,五官皺巴巴地擠在一處,又很快被少年生繭的手溫溫柔柔地揉開。

“沈知鳶。”

他垂睫看她,說話的嗓音前所未有的溫柔,卻藏着莫名的寒意:

“你要是想騙我呢,盡管來。就騙我,只騙我,騙到死為止。”

“那我就一點兒也不介意。”

少年又撥了撥她的耳垂,那兒的牙印已經看不太清。

腦海裏浮現早些時候,她坐在樹梢,眸中被迫布着點迷蒙水霧的模樣。

那些壓下去的奇怪想法又好像卷土重來。

有沒有辦法把她标記成他的呢?

少年輕輕垂睫。

沈知鳶耳垂被他弄得好癢,縮了縮脖子,一頭霧水問:

“我騙你幹什麽?”

許是她的錯覺,可方才祁酩舟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時,叫她有種被猛獸盯上的感覺。

烈日炎炎,卻陡然生股寒意。

祁酩舟微眯眼,打量她會兒,像在确認她所言真假。

沈知鳶微歪腦袋看他。

鬓邊珊瑚珠晃了晃。

“确實,”祁酩舟突然笑,那股寒涼氣息無聲散去,彈了下她的額頭道,“你也沒這個腦子。”

又說她!

沈知鳶惱惱撇嘴,被他扯着袖子,不情不願往前走。

這一切都被帳門口的中年男人盡收眼底。

壺耆單于看着少年少女并肩遠去,沉沉嘆了口氣。

“阿姐和姐夫當年也是這個年紀吧?”

他扭頭問,話語不自覺帶點悵然:“倒确實像,性格都軸得相似,尤其這副不撞南牆不回頭的模樣。”

“真要是細作,他哪能讨到好?那些個王孫貴胄,丢命的丢命,亡國的亡國,淪為階下囚的一輩子都沒逃出來。”

壺耆單于眉頭緊擰,視線裏,少年少女的身影已經消失不見。

身側是他的近侍,在他和祁酩舟談話時就候在外頭,這會兒聽見問話才上前。

“都是小孩子心性,過段時間膩煩了就好了,單于不必太過擔憂。”蔡叔笑說。

“小孩子心性?”壺耆單于卻連連搖頭,神情擔憂,“我這些年給他相看多少人了,哪一個得過他青眼?”

“我是說那位沈小娘子。”

蔡叔卻笑,揣着他的意思寬慰:“單于您聽我這話可別生氣,但左日逐王明顯不是個會疼人的性格,尋常姑娘家哪受得了?”

“這是剛開始,他收斂些。等過幾日,沈小娘子弄清他真性情。攣鞮部青年俊逸可不少,疼人的、脾氣好的都不少,哪還會一門心思吊他身上?”

“都說兒孫自有兒孫福,單于您也莫操心,由着他們去便是了。”

“也是。”

壺耆單于卻像突然被點醒了,擺擺手道,

“你去找幾份和那小姑娘年紀相仿的青年畫像給我,我好好相看一番。”

/

“我之前給你的耳飾,怎麽不戴了?”

他是真的喜歡弄她的耳垂。

一天裏,都不記得是第幾回了。

沈知鳶正把東西放桌上,少年的手從身後伸來時,碰到她耳垂,她近乎本能地一抖,東西差點脫手而出。

又聽他困惑問:“不喜歡嗎?”

“不是的。”沈知鳶忙把東西放好,忽略那點別扭,扭頭向他解釋說,“因為要去幫工,戴着會不方便。”

“幫工?”

祁酩舟輕蹙眉,不明白她為什麽要做這個。

所以她這幾日出門都是因為這?

可他又不差錢。

再養十個她也不費什麽事。

垂睫看她會兒,姑娘家的耳垂圓潤白皙,往旁了,朱唇微翹,心情蠻好的樣子。

“是你想做的事嗎?”他輕輕問。

沈知鳶用力點頭:“嗯!”

這樣她就會早點攢夠錢回大齊去了。

默然片刻,祁酩舟倒真心實意說:“那挺好的,你高興就什麽都成。”

也沒提其他別的事了。

北疏勒的朝服悶人,最關鍵還……醜。祁酩舟向來下了朝就換常服,這會兒也沒多想,解了蹀躞帶丢到一旁。

“我今天還——”

沈知鳶正要說點什麽,話才開口,突然微張嘴後邊的話全卡住了。

少年徑直褪了上衣,露出線條利落的腰腹,正中溝壑明顯。估計使了點力,肌肉虬結,蓄着股磅礴又野性的力量。

北疏勒這民風真是、真是……

怎麽不和她說一聲!

沈知鳶慌亂轉身。

“你幹什麽呢?”祁酩舟奇怪看她眼。

“換你的衣服!”沈知鳶背對着他,音量都高了點,耳朵又有點發燙。

她伸手揉了揉。

“我不在換衣服我在幹什麽?”

他更奇怪地看她,“喔”一聲又說:“你這兩天早些睡,明或後日我帶你去颍都。”

“颍都?”

沈知鳶驚愕,下意識回頭,又看見少年微弓着腰,腹肌輪廓分明又漂亮

她立刻懊惱扭頭,視線卻沒忍住再瞥了眼。

“嗯,等我把族裏最後點事處理完。”

祁酩舟沒看她,低頭利索地把衣服套好,重新扣上蹀躞,随意說:“我要去雲京,順路。”

順、順路嗎?

沈知鳶這幾日有在看附近的輿圖,印象裏,從颍都走去雲京,會要多個三四天。

可他才是北疏勒人。

沈知鳶也沒問。

她“喔”一聲,點點頭說好,終于管好自己的視線,也低着頭拆開馬奶酪旁邊那個小包。

是回來時新買的。

就是買完後,有點想見祁酩舟。聽說下朝了,才莫名其妙地去門口想碰碰他。

拆着麻繩,冷不丁聽他問:“你有想嫁的人嗎?”

“沒有。”沈知鳶搖頭。

娘親在的時候還有其他可能,娘親逝世後,她很早就明白她的婚事就是場交易。

賣出個好價錢,對誰都好。

可惜她不值幾個錢,差點兒賣給了鎮南王。

少年輕輕“唔”了一聲,轉過身,理着袖口的絨毛看向她,滿不在意道:“那你留意留意,有了知會我一聲。”

“看在你這麽喜歡我的份上,”

他頓了頓,眉眼一彎,又露出沈知鳶很熟悉的那種捉弄似的惡劣笑,

“我會把你想嫁的人查得徹徹底底,不叫你受半點磋磨。”

話音剛落。

他稍愣地垂睫,看着那株遞到他面前的不知名的小粉花,有點像她耳垂泛紅時的顏色。

姑娘家仰着臉,帶幾分小心翼翼地問他說:“你可以聞得到嗎?”

“我以前在大齊,屋子裏養了不少這種花,你聞到的味道是這個嘛?”她輕聲向他解釋。

祁酩舟靜靜看着,突然反應過來。

她嫁給別人。

會這樣看別人,會這樣沖別人笑,會給別人送花,會和別人分睡床上床下。

會哭給被人看,會讓別人咬她耳垂,會在別人面前露出那副模樣。

……也會和別人說喜歡?

少年眯眼看她一會兒,突然輕哼,改口得很快:“算了,你當我剛才沒說話。”

她還是別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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