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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第 36 章
南疏勒, 鎮南王府。
“南大人,王爺就在裏頭。”侍從看着面前容貌盡毀的男人,忌憚又敬畏。
南伯淡淡應一聲,連眼神都懶得給, 徑直往裏頭走。
“背信棄主的狗東西, 還真當自己是一回事。”
侍從在身後鄙夷唾棄。
早聽說這南大人對北疏勒的先單于曾多麽忠心耿耿, 卻叛變南疏勒了。這些年,幫鎮南王殺了不少北疏勒人。
他是親眼看着,這南大人殘殺了先單于“四狗”的另外三位。
府內,年過花甲的老者聽了聲音擡頭,鷹眼犀利逼仄。他懷裏還攬着個姑娘。
姑娘身上裹着毯子,只能依稀看見毯子下隐約有動靜, 偶爾露出片布着青紫的花白皮膚, 連姑娘面色都是怪異的潮紅。
南伯稍厭煩地擰眉。
“輿圖不在攣鞮部,壺耆單于對此事也一無所知。”他和劉元奇淡聲道,“這些我早和你說過。先單于信任我,真要有那什麽藏寶庫的輿圖我絕不能一無所知。”
南疏勒重武輕農桑。即使搶了漠河以南的肥沃地區, 也沒花心思去發展。
這些年又戰亂頻繁,橫征暴斂,百姓都逃了不少, 全靠大齊扶持和搶北疏勒的來維系生計。
他兵力強盛, 可若是沒了錢,那就徹底沒戲。前朝富庶,聽說亡國時藏了大批的錢財, 劉元奇派人去各地搜羅這張輿圖。
好容易找來了, 他當時卻在大齊觐見。沒來得及看,輿圖就被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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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的人還背叛他。
成了大齊天子的後妃。
南疏勒一年比一年窮, 錢用得一年比一年快,他能實現大業的日子一年比一年少,那張輿圖俨然成了救命稻草。
“那叫沈知鳶的姑娘呢?”劉元奇又問。
“沒見到,她被看得嚴實。”南伯面不改色的,竟然只字不提帳裏審訊的事,“但應當也是什麽都不曉得的,我找機會再探。”
“恭喜王爺遙領群牧總監,大齊天子信賴您,您離大業又進一步了。”他抱拳行禮,神情還是毫無波瀾。
群牧總監司管全大齊的牧馬監,而牧馬監,又轉負責提供牲畜和馬匹給軍隊。
劉元奇觊觎這個職務很久了。
上任不多時,立刻暗中命親信從各牧馬監挑選最好的戰馬,另外飼養,以備己用。
他沒料到大齊天子會給得如此爽快。
昏聩、又對他信賴得令人發笑。
念及大業在望,劉元奇終于目露兇光:
“不用再探了。你直接把那姑娘帶回來,我親自審。”
南伯往外走的步伐都一頓。
卻還是轉身,颔首應下:
“好。”
/
沈知鳶午憩了會兒。
出來時,迎面又見着司英。
他捧着一把菱方形的種子,另只手還維持着敲門的動作。見她出來時,還不好意思地抿唇笑:
“大人,打擾您了。”
沈知鳶其實不大習慣別人一直喊她大人。
和司英說了幾回直接喊名字,司英都搖頭,驚慌失措地說那不行。
那惶恐模樣,沈知鳶只好作罷。
剛睡醒,她本來正要去探望探望阿澤,沒忍住打個哈欠笑問:“怎麽啦?”
司英将手裏那捧種子給她看,小心翼翼的:
“您上次教我的,這個是……決明子對嗎?我在山後頭見着的。”
沈知鳶看了眼:“對。”
要給阿澤配藥,沈知鳶時常借客棧二樓閑置的大桌子整理藥材。
大多數是祁酩舟幫着,有時他有事出去了,剛好司英有空,就會幫忙。
司英對藥材好像特別有興趣。
她也很樂意有人分享,遇着了,都把藥材的用效形狀一五一十交代。
……但這樣想,真是想起祁酩舟就有點火大。
前幾日,他才阻撓她和司英的同伴交朋友。也不曉得做了什麽,路上見着了,那小少年看她洪水猛獸似地拔腿就跑。
她以為這事已經說清楚了。
這幾日,他又故技重施。
有時在食肆裏,或者在路上,有人莫名其妙要同她說話。開口前,祁酩舟總是很巧地也和她說話,讓那些人沒機會同她講話。
講完了,人都走三百裏遠了。
一次兩次算了,次次都是,沈知鳶很快就曉得不對勁。
但這是小事。
反正她本來就不認識他們。
可昨日,有人送了她一大捧紅色的花。
說是謝謝她昨日治他的胃病,要請她吃飯。
她本來就要拒絕,剛好祁酩舟也在一旁。在她出聲前,呵呵笑了聲說:
“不行。她要和我用膳,早膳午膳晚膳今日明日後日全部沒空。”
是這樣的。
沈知鳶沒反駁,也沒在意這事。
結果今早見到送花的那人。
“您原來有心上人啊。”
人家讪讪一笑,隔她隔了一張桌子的距離:“那位公子,他看您看得可真要緊。”
不知道他誤會了什麽,但每日常和她待一起的不就一個人嗎?
那人說完拔腿就跑,再見了,連聲招呼都不打。
……祁酩舟。
在幹什麽!
她難道沒和他說清楚,會和他最好嗎?
沈知鳶又在惱。
可他今天一早就出門了,還沒問問具體是怎麽回事。
“太好了,看來我能認識了!”
司英立刻咧嘴笑,那對桃花眼都笑得看不見了,很開心地将決明子收入懷中。
如遇珍寶。
對視時,他卻又有些難過的低頭:“大人,我好羨慕您,懂這麽多、能做這麽多。”
“像我,像我這樣的人,老了以後能做什麽呢?”
嗓音細弱蚊蠅。
卻還是被沈知鳶聽着了。
“你什麽樣的人?”
沈知鳶沒有聽懂,可他提到“老了”,瞧着還有點沮喪,她笑着沖他說:
“你這樣好看的人老了肯定也還是很好看,什麽都能幹呀。現在就什麽都能幹了。”
司英一愣,喃喃重複:“什麽都能幹?”
沈知鳶用力點頭。
聽說這城裏最出色的樂伶就是司英了。她由衷欽佩道:
“我其實會的一點兒也不多啦,都半桶子水。像你這樣,唱歌跳舞彈曲做到全城翹楚才是最厲害的。暮年時自娛自樂也挺好。”
司英愣愣地看她。
手裏的決明子都掉了幾個,他才匆忙彎腰去撿,低聲問她:
“這是厲害的事嗎?不會被看不起嗎?”
“為什麽會被看不起?”
沈知鳶很震驚:“誰看不起肯定是他們的問題。”
不懂他怎麽會這麽想,她又說:“很多人肯定都不如你呀——還有你長這麽好看,所以他們很嫉妒?像我就一點兒都學不會,以前還老挨罵呢。”
學獻給鎮南王的那支歌舞時就是。
嬷嬷說她是,五音不全、四肢鏽鈍,再沒比她還蠢笨的人了。
料想他肯定也聽過不好的話,沈知鳶寬慰:“你別把他們的話放在心上嘛。他們要的,就是你有現在這想法。”
語罷,司英卻一直不說話。
過去好久,他突然低下頭,帶哽咽的說:
“大人,謝謝您。”
沈知鳶抱着打理好的藥去找阿澤。這幾副下去,阿澤應該好得差不多了。
司英剛好順路。
跟在她身旁,好像突然間就對什麽都感興趣了。
他問她,大齊是什麽模樣。
沈知鳶能知道的,也就一隅宮牆內。
可她娘親會和她說很多,說牆外的煙火人家,江南柳絮,偶爾也會說起北疏勒。
娘親生前,一直都在說要她活下去,去宮牆外看看她再沒機會看的場景。
沈知鳶想起時又傷感了。
卻還是盡力,将娘親說過的那些事詳盡地轉述給司英。
“那我也要去上京看看。”
司英俨然嚴肅地說:“等我攢夠錢,給自己贖了身,就會去看看的,看看大人您的故鄉。”
他們在路口分道揚镳了。
沈知鳶熟門熟路找到阿澤的家,屋裏卻來個不速之客。
是個同阿澤娘眉眼有幾分相似的青年。
阿澤玩着,阿澤娘卻在青年身側不住抹眼淚。
“姑姑,您別哭了。”
青年低聲道,給她遞絹帕:“當初逃命時走散了,阿爹這些年也很想您,一直在找您,想接您去過好日子。”
“聽說有人在雲京見過和您樣貌相似的人,阿爹受過傷不方便奔波,卻很早就要讓替他我來辨辨身份。”
“但雲京是右賢王的地盤,前些日子封鎖得那般緊,阿爹的通關文牒一直弄不下來。”
“可最近,聽說右賢王有謀反之意,單于庭派了人下來,好似連左日逐王麾下的蒙洛大人也會親自來,應該已經到了附近。”
“雲京立刻能進了,我這不,忙馬不停蹄趕來,竟真是姑姑您。”
青年看向一旁嬉鬧的孩童,笑得欣慰:“同您久別重逢,阿爹的生意有了起色,連阿澤的病也好了,這不正是白狼神保佑?”
阿澤娘連連點頭,哽咽得說不出聲。
轉過臉,青年就瞥見門口的少女,手裏還抱着藥,他一下就明白了來人身份,立刻走過去接過藥說:
“您就是納蘭姑娘是嗎?我聽姑姑提起您了,阿澤的事多謝您。”
“您客氣。”沈知鳶忙忙回禮。
屋內比上次來還要空曠。
桌上放了好幾個包袱,她便笑問阿澤娘:“您是這幾日要走了嗎?”
阿澤娘點點頭:“今晚就走。”
青年錦衣玉帶,腰佩環飾,一看便出身不菲。
沈知鳶是打心底替阿澤和阿澤娘高興。
阿澤卻突然扯了扯她的衣袖:“納蘭姐姐。”
“怎麽了?”沈知鳶困惑問。
阿澤不是個愛說話的性子,這還是第一回,主動同她說話。
“我想起了些事。您不要,您不要同我阿娘說,我怕她難過。”
阿澤懂事得不像話。
他連嗓音都極小,生怕別人聽見似的,提起時面露惶恐:“我離開阿娘的時候,好像被人帶去了個黑黑的樓裏學殺人,在那裏曾經見過那位哥哥。”
“我們是分批次的,我比他晚一批。我進樓時,他就挺有名的了。我們那批的武夫子說從沒見過天賦如此出衆、又如此能挨苦的孩子。”
沈知鳶不自覺握緊拳。
突然想起以前聽過的小狼王傳聞,他被養去當作殺戮工具;還有……他給她講過的那個鬼故事。
阿澤咽了口水,又道“武夫子說他太強了,強得讓人覺得控制不住。”
“當時,我們這一批的任務全都是要殺掉他。誰殺了他,就會是最後的勝者。每日都在被灌輸這樣的觀念,後來好像看見他,我就會下意識要殺他。”
“但之後那棟樓被人炸了,我才跟着同伴死裏逃生。再然後……再然後就是您知道的那樣了。”
阿澤說完,惶然地松開她的袖子,也不待她回話。抱着球跑回娘親那裏,直接撲入她懷中,讨安慰似地在她懷裏蹭。
阿澤娘笑道:“怎麽了這事?”
沈知鳶看着,怔怔站了會兒。
又很快搖頭。
她也不能全信阿澤說的。
阿澤畢竟年紀小,中過毒神志受損,說的話幾分真假還難說。她不能因為半真半假的消息,貿然去問祁酩舟惹了人不快。
如果是真的,那她……
更不能問了叫他回憶起那些事。
沈知鳶咬唇。
“納蘭姑娘。”青年卻剛把沈知鳶拿來的要收拾好,在這時候喊她,客客氣氣笑,“我阿爹在臨城經商,小有起色,保衣食無憂絕無問題。”
臨城是北疏勒的都城。
沈知鳶點點頭,不懂他說話意圖卻笑着附和:“好厲害。”
青年沒抑制住得意笑。
對姑娘家,沒有什麽比一門好的婚事更值當做報答了吧?
他看着她開口:“阿澤的事近日也确實勞您費心了。聽姑姑說您還未出閣,但我想您這年紀,也談婚論嫁了吧?”
及笄後确實要的。
沈知鳶不明所以點頭,又聽他溫聲說:
“我還沒有過側室,家纏不足萬貫卻也超千貫,正妻性情也頗好,你不若——”
話音未落。
“這就不勞您費心了。”
少年清冽淡然的嗓音驟然響起,打斷了他。
她不曉得是第幾回,被他兩指捏住後頸,輕輕揉着。下颌也被捏住,不由分說地往他這兒轉了下。
“阿蠻,你真是,”
少年垂睫,像在嘆氣,又像在咬牙切齒,偏偏語調還是熟悉的平靜,
“幹什麽總讓我撞見這種煩人事?”
出來後,他就不說話了。
板着個臉,一副恨不得拔刀殺人模樣,和那日走廊抽刀時兇巴巴的眼神有點像。
“你又幹什麽?”
沈知鳶戳他。
本來是要戳他胳膊。他卻剛好擡手撥了撥蹀躞的小刀,這一下,就戳在了他腰上。
少年立刻一抖。
面無表情抓住她的手。
對視時,目光也是冷冷淡淡的。
“你怎麽了嘛?”沈知鳶再問,“為什麽又生氣?”
他呵呵一聲:“你這第幾回了?”
“什麽第幾回?”
“自己想。”他更冷笑。
……又到了他把她晾在一旁,難以哄好的時候了。
明明她才該生氣呢。
昨天花的事她都還沒和他計較。
又問幾次,他什麽都不說。
說了也陰陽怪氣的。
沈知鳶有點受不了了。
早些時候,她才從樹梢頭穿過雲京看見了大齊的都城。
沈知鳶惱着就說:“你不想和我說話,正好,要不讓我回大齊吧?我記得你住哪,欠你的那些會寄還給——”
“你”字尚未說出口。
被猛地捂住了唇。
“你做夢呢。”
少年在笑着,眼底笑意卻很涼薄,捏着她的臉溫溫柔柔,情人間耳語似地笑說:
“我死了都休想。”
寂靜片刻。
沈知鳶把他的手拿下來。
淡淡然然看了會兒,她喊他,嗓音裏全是習以為然的平靜:“周舟。”
祁酩舟下意識應了。
應完倒詫異多看她一眼。
喊大名會嚴肅點兒。
可她又不能喊他的真名。
沈知鳶松開手,向他豎起三根手指,前所未有的嚴肅說:
“三個數的時間。你再哄不好,就該我生氣你哄我了。”
四目相對。
少年抿緊了唇。
沈知鳶半分不退讓,提醒他說:
“一個數了。”
祁酩舟唇抿得更緊。
卻還是別過腦袋,悶悶說:“那你哄我。”
沈知鳶:“我哄你。”
等了會兒。
都沒有下文。
片刻後,姑娘家拍拍手說:“三個數了。”
祁酩舟眼都忘記眨了。
“你怎麽樣?”
她又沖他笑,眉眼彎成很漂亮的弧度,戳戳他的手肘問:
“還生氣嗎,阿周?”
祁酩舟:“……”
他咬了咬牙,惱得一點不想看她,聲音更悶了:
“沒。”
“那不就好啦?”
沈知鳶更笑,拍了拍他的手背,問道:“我現在要回去,你什麽打算?”
“和你一起。”
他說。
片刻後,揪了揪她鬓邊的小辮子,惹得她吃痛擡眸時才不滿說:
“你沒有哄我。”
“我怎麽就沒有?”
這話沈知鳶就不贊同了,她搖搖頭,認認真真說:“我說了啊,‘我哄你’。”
“這也算?”
早猜着了,祁酩舟這會兒還是難掩震驚。
“怎麽就不算?”沈知鳶反問他,“那你示範個算的給我看看?”
他哪會?
祁酩舟抿抿唇,不說話了。
看他這副模樣,有些吃癟了,沈知鳶心中那股郁結之氣陡然散不少。
“下次我可以考慮哄你,但今天不可能哄你的。”
沈知鳶又想戳戳他的手。
這回,沒來得及碰到就被少年抓走了,握在掌心裏輕輕捏着。
“為什麽啊?”他輕輕問,好像反應過來點什麽,“我招你了?”
沈知鳶用力點頭:“昨日,給我送花那人被你弄得今早都不和我打招呼了。”
“就該這樣才好。”
他啧一聲。
在姑娘家瞪眼往來時,也半分不心虛,反問她:“你知道那是什麽花嗎?”
沈知鳶老實搖頭。
就聽他說:“徘徊花。”
“紅徘徊花,花語知道什麽意思嗎?”少年面無表情說,“‘他喜歡你’的意思。”
說着,祁酩舟冷笑一聲:“當着我的面,我那是死了嗎?”
他竟然還又有點生氣了。
“這有什麽啊?”
沈知鳶難以理解:“你不也喜歡我?我也會喜歡你呀。”
“就是因為我喜歡你,所以你才不能也喜歡他。”
蠻不講理的話。
少年卻又相當理直氣壯地說。
還接着道:“既然你也喜歡我,那就更不能喜歡他了。”
可是她有喜歡好多人。
沈知鳶想。
莫名覺着這話一出,他鐵定惱火,她還是把話憋回去了。
“總之,這回算了,下回不能這樣。”
沈知鳶拍拍他的手背,還記着他不想她和別人好的話,設身處地理解了一下,再說:
“不管我喜歡誰,我都最最喜歡你呀。”
祁酩舟垂睫,可能還想面無表情看她。
可對視時,唇角就沒忍住翹起。
他只能哼哼一聲,側過臉說:“記着你說的話。”
銀飾一閃一閃的,襯着少年微微泛紅的耳尖分外明顯。
沈知鳶莫名手癢。
但她忍住了,乖乖點頭:“好的。”
回去時,沈知鳶到想起件事,好奇問他:“你怎麽知道我在這的?今日海東青又不在。”
“我聞出來的。”他說。
聞、聞?
沈知鳶驚愕。
“嗯。”祁酩舟應了聲,睨了眼她說,“我就聞得到你的味道,方圓百裏都曉得你在哪兒了。”
……好神奇。
卻又想起他除了血腥味外,大多都聞不着的事。
沈知鳶笑意一下淡了。
這幾日,搗鼓阿澤的病情時,她也有努力想法子調理祁酩舟的嗅覺。
他可以不想聞。
但至少得是他不想,才聞不到呀。
沈知鳶隐約記得,以前在古籍上看過個法子,羌芎散。
其他的藥材好找,雲京的藥鋪裏都有。
唯有最核心的一味,羌芎仁。
不單千金難求,藥鋪鋪主甚至搖搖頭說,他幹這行三四十年了,從未聽過還有地方有着羌芎仁。
這株植物應當都滅絕了。
可金釵石斛,上京也有好些年沒有過了,不就在亞喀拉山生着那麽多?
沈知鳶沒放棄,預備回攣鞮部再問問。
真沒有,等她去大齊,也要再問。
禮尚往來。
她一定要為祁酩舟做點什麽。
路上迎面走來個些許眼熟的身影。
二十出頭的壯碩青年。
沈知鳶沒認出來。
祁酩舟倒是立刻“哈”了一聲。
他拽着她的衣袖,就要往旁邊扯。那青年卻已經看見她,大老遠揮着手,用很怪異的大齊語喊:
“納蘭姑娘。”
轉眼就到了她面前。
這語調太怪,沈知鳶一下想起來他的身份。
大前日遇到的。
向她問路,然後說她氣質好好,想認識着交個朋友——應該是。
他會的大齊語實在不多。
說話時叽裏呱啦一大串疏勒語。
沈知鳶聽不太懂他說的話。
雲京的疏勒語,和她學過的、攣鞮部的,相差甚遠,主要是口音上的,翹兒拐兒都不一樣。
沈知鳶勉強聽出他在誇她。
今天也是,後邊一連串疏勒語,她一個字也沒聽懂。
正想着怎麽回時,身側少年已經用疏勒語不虞回了:
“她沒空,也沒這個打算。”
沈知鳶扯扯他的袖子,在他掌心寫着字問:他說什麽?
祁酩舟看她眼。
又像在怒惱的邊緣。
他卻是老老實實回了:“問你賞不賞花?附近還可以喝茶,就現在。”
他沒讓她把手抽走。
接着袖子那圈絨毛遮掩,捏了下她的指腹,似笑非笑問:
“想去嗎,阿蠻?”
沈知鳶在他掌心裏畫了個叉。
又不熟,一起賞花喝茶多尴尬啊?
別人邀約,還是要她親自拒絕比較禮貌。她看向青年,也用疏勒語笑着說:
“不好意思呀,我還有事,謝謝你。”
對方看看她,又看看祁酩舟,好像誤會了什麽,露出奇怪的忿恨。
祁酩舟卻沒搭理他,拍拍她的腦袋問:“走嗎?”
等了會兒,那人都沒再說話,沈知鳶就說:“走呀。”
熟料走沒幾步。
那人卻好似下定了決心,在身後用疏勒語,竟是向着祁酩舟喊:
“她不同我這般出衆的人賞花,是不是你從中作梗?你要有種,戌時正刻,城外西南方的山腳見!我們看誰有資格喜歡她!”
祁酩舟失笑。
姑娘家恰好這時候擡頭,面頰被日光照得瑩白發亮,眼睫也是金燦燦的色彩,問着他:
“他說什麽呀?”
“沒什麽。”
祁酩舟好奇地戳了戳她小扇子似地烏睫,惹得姑娘家眯起之眼。
他才又笑說:“今天沒給你紮頭發,我還有點兒不習慣,好像整天都有很重要的是沒幹。”
背對着她。
少年卻側過臉,右手理着姑娘家腦後的發辮,撥弄着,向青年露出個挑釁又張揚的笑容:
行啊。
銀飾叮叮當當作響。
如出一轍的肆無忌憚。
也不管青年是什麽個想法,祁酩舟繼續撥撥她空落落的發間。
“你怎麽什麽也沒用啊?”他還有點兒不滿,“之前不是在鋪子裏給你買了很多新的嗎?”
“因為今天有點兒懶得用。”
沈知鳶如如實實說,思量着他後邊的話,倒“嗯”一聲,擰着眉問:“鋪子?給我?什麽時候?”
“對啊,就看見成親的那天。”他很奇怪看她,“不都是你多看了幾眼的那種嗎?”
費勁想了一會兒。
沈知鳶才反應過來,瞪大眼:“什麽啊?給我?我沒有多看的。”
“聽到了聽到了。”
祁酩舟差點被她這突然拔高的音量震聾,揉了揉靠近她那側的耳朵,啧道:
“沒多看就沒多看呗,多大點事。”
“哪個不喜歡?說說,我下次就不買這種了。”他問。
“都喜歡的,都喜歡。”
沈知鳶忙忙道,卻又小聲說:“下次不用給我買啦,你已經給了我好多了。”
“嗯嗯。”
少年很敷衍地應一聲。
不曉得聽沒聽進去。
離戌時差一炷香。
沈知鳶正在紙上寫寫畫畫,看有沒有哪些藥能替代羌芎仁的。寫滿了藥名,也畫滿了叉。
一旁,早不久莫名開始拭刀的少年将刀收入鞘內,突然起身,慢條斯理理着蹀躞帶。
聽見聲響,她回頭困惑問:“你要出門嘛?”
“嗯。”他應一聲。
又覺着冷淡,補充說:“城外西南的那座山。”
“那要我陪你去嗎?”沈知鳶問。
“雖然我是很想啦,”
祁酩舟應得很快,彎腰揪了揪她的面頰,冰涼的銀耳墜碰到她面頰時凍得沈知鳶一個激靈。
他看見了,将耳墜子撥起來,笑着把話說完:“但今天不用。”
沈知鳶“喔”一聲。
等了會兒。
沒聽他再往下說要去做什麽,應當就是不要她知道。
沈知鳶也就沒再問。
轉過身,安安靜靜看少年把刀別好,理着袖口,理着蹀躞帶,腰身被勾折出利落緊實的線條。
“沈阿蠻。”
臨出門前,他卻突然喊她。
沈知鳶本來都要說“再見”了,放下要揮的手,困惑問:“怎麽?”
祁酩舟走到她面前,摘了銀耳墜丢到一旁,伸出手,懶洋洋地笑說:
“今天你要抱我一下。”
可以倒是可以啊。
反正平日裏抱得也不少。
但……
沈知鳶起身去環他的腰,卻困惑問:“為什麽要強調今天?”
少年攬住她,跟每次一樣習慣性地蹭了蹭她的頸窩。
“大概是,”他想了想,認真地說,“在北疏勒,這說明你站在我這邊?”
會希望他贏。
然後,去見她。
晚間。
客棧外對着的大街是這幾日來最熱鬧的一回。吵吵嚷嚷的,鬧得人不得安寧。
沈知鳶起身,要去關窗。
卻見正對着的街道邊,有個布衣布鞋道士模樣的人坐着,閉目養神。
他旁邊立着個木牌,赫然兩個大字:
改命。
門外有房客經過,木門隔音不好,他和人交談的嗓音聽得一清二楚,滿是竊喜:
“雲京這烏煙瘴氣總算要改了。雖然那位也不是個好東西,但行事總好些,蒙洛大人這幾日到,雲京的街道總算有幾分煙火氣了。”
沈知鳶這才恍然明白,之前街道空蕩,既不是錯覺也不是巧合。
道士做了好一會兒,都沒等到生意。
刷地睜眼,拿着那個牌子往另處走,“改命”二字被找得格外顯眼。
改命啊。
沈知鳶突然想起來,大齊以前那位國師,據說是通了天眼。
一擅窺命盤。
二擅改命格。
大齊天子向來寵幸他,這才會對國師說她是災星的話深信不疑。
有回國師進了宮。
她正好在附近打掃,聽見國師和不曉得誰提起改命一事,應當是個權貴,國師喊他“大人”。
他說:“大人所求命中注定難以實現。逆天改命一事,可行,只是得徐徐圖之。我自然可以替大人列陣改命,只是這鎮陣的陣眼呢,大人得自己找。”
不曉得他和國師說了什麽。
國師朗朗笑:“紫氣東來,祥雲西去,那位大人出生時就天降異象。您若是有這個本事弄來她那玉玺,做陣眼再合适不過。”
後來他們講什麽,沈知鳶在這頭清理庭院,已經聽不清了。
只能聽見國師笑說:“那我就預祝大人得償所願了。您萬事俱備只欠東風,這東風,就是改命一事。”
沈知鳶當然沒膽湊上前看看是誰。
對這事印象深,還是因着沒多久,她就在附近遇到了鎮南王。
鎮南王指着她的臉說:“這張臉孤看了就膩煩。”
然後她就被拖下去揍了一頓。
臨近戌時二刻時。
門突然被敲響。
起初輕輕的,輕得她差點兒聽不見。正豎起耳要細聽時,那聲響已經變得又急又重。
沈知鳶擰緊眉,放下筆紙,蹑手蹑腳走到門邊,警惕地将門打開條細縫。
一驚。
忙把門徹底拉開,要去攙小少年,低聲問:“你這是怎麽了?”
竟然是司英。
他面色發白,身形顫抖,不單嘴唇破了,連衣裳都皺巴巴的、好多地方被撕裂開,露出像新傷的紅鞭痕,鞋都掉了一只。
沈知鳶把他拉進房後,立刻關門,飛速地落了闩。
“我沒事的。”
司英聲音都在顫抖,躲開她伸來攙扶的手,視線在屋內環視了一周,面色更白,問:
“那位公子,周公子他沒在這嗎?”
話語存着幾分僥幸。
沈知鳶隐隐察覺不對,卻還是說:“他早些時候出去了。”
司英身子立刻搖晃了一下,勉強鎮定說:“我剛才,剛才見葛娘子接待了個說是從攣鞮部來的人,神情一下變得狠厲。因為提到了您的名字,我不放心,就跟上去看看了。”
“結果聽見他們要殺周公子。”
“我,我,”司英抓着自己的頭發,懊惱蹲下,“我以為趕得上,沒想到還是晚了一步。”
“早知道我當時就冷靜點,也不會被阿媽發現,能更早點兒來找您了。”
同司英的慌亂不同。
沈知鳶卻異常鎮定,問他:“你什麽時候聽見葛娘子說的?”
司英想了想:“一炷香前。”
“當時有貴客點名要聽我奏曲子,我的弦卻斷了,備用的也正好用完,就要去問阿媽有沒有弦給我,才聽見這番話——也幸好有那貴客,不然我命也得沒。”
“一炷香前,阿周他已經不在這兒了,你來了也無多大區別。”
沈知鳶寬慰着,取了帕子,弄濕,替他擦去面上的泥,又問:
“他們準備什麽時候動手?知道阿周在哪嗎?為什麽要殺他?來了多少人?”
司英被她問的一愣,努力冷靜下來,回想問題的答案,顫聲說:
“好像、好像是不知道周公子在哪。他們剛派人去查,準備一發現就動手,可能是現在。”
話語微頓,司英又說:“是那人和葛娘子說,周公子的真實身份是什麽人——我沒太聽清,他說這是單于親口說的,千真萬确。他們好像和周公子都有仇。”
“來了多少人,倒沒說,只是他們提起都勢在必得。”
聽見“真實身份”時,沈知鳶就已經緊緊抓住袖子。
祁酩舟不是第一回遇刺了。
薩利合不在這。
能把這個消息告訴他的,只剩下她。
不能确定司英話語的真假,可即使九成是假,他九成九安逸,剩下的那一點兒可能性……
沈知鳶也不想去賭。
壞點兒,也就她多跑一趟。
最壞最壞,可能是她死了吧?
可沈知鳶真做不到假裝不曉得這回事,假裝不曉得和她相處很長時間、對她不錯的少年可能會死。
“還有誰知道你在這?”她又問。
司英搖頭:“沒有人。”
他解釋:“現在客棧裏人不多,我是偷跑出來的。這客棧耳房的小厮是我同鄉,我這幾日住這,他怕我挨冷眼給了我後門的鑰匙。我從後門上樓,沒被任何人發現。”
“那就好。”
沈知鳶說,很冷靜地道:“你趕緊回去,不要被葛娘子發現異樣了。記得看葛娘子有沒有發現你,事情不對趕緊跑,不要自投羅網了。”
她把司英的衣服提好,拿了件外袍給他。
司英點頭,像找到主心骨,淚眼汪汪地匆忙出門。
沈知鳶也馬不停蹄沖出客棧。
用了生平最快的速度,一路沖出城,向着西南那座高山奔去。
山脈隐藏在濃郁夜色裏,輪廓不清,有種蟄伏的危險。
到了這兒,沈知鳶才發現自己忽視了個最大的問題。
山很大。
她不知道祁酩舟在哪。
如果有刺客,更不敢喊他,只能跟個無頭蒼蠅似地四處亂撞。
北疏勒好像信奉白狼神。
沈知鳶在心裏祈禱,祈禱白狼神讓她碰着祁酩舟,碰着毫發無損的他。
左右樹木完全生得一模一樣。
她心裏裝着事,惶恐無措,又不停東張西望試圖看見少年的身影,沒注意腳底下一個石頭。
噗通。
就摔倒在了地面。
掌心和膝蓋都是火辣辣的痛。
摔得她眼淚都要出來了。
又急又痛。
頭頂卻突然間落下道修長的陰影。
“阿、阿蠻?你怎麽在這?”
少年驚愕的嗓音響起。
下一瞬,她就被人攙扶起來,臉上的泥濘也被用袖子溫柔柔地一點點拭去。
少年沐浴着月光,烏發如緞,銀飾熠熠生輝。只額前落着細密汗滴,渾身見不到一處傷口。
“來這幹嘛啊?摔一跤你也高興?”
祁酩舟擰着眉埋怨。
沈知鳶卻沒接話。
抓緊他的袖子,松口氣又不敢徹底放心,慌慌說:
“回去。回去我和你說,先不要待在——”
嗖!
銳利的破空聲。
一支鐵箭镞驀地穿透滿地樹影,離他們幾尺距離,咚地釘在樹幹上。
接着。
連成一片的“嗖嗖嗖”。
她被攬住腰,摁着腦袋。
祁酩舟把她護在懷裏,就地一滾,撩起眼皮冷眼往箭矢飛馳來的方向。
沈知鳶也看見了。
視線裏一片冰冷的寒光。
在東西南北四方的樹幹上,黑衣人蹲在樹梢,單手持弓弩對準他們。連樹林間,都是滿滿鴉羽似的黑衣人,離他們許遠地用箭矢瞄準。
箭矢沒有片刻停下。
卻盡數被那把彎刀砍斷在空中。
少年一手攬着她,一手揮着刀,帶着她慢慢往後退去。
“後面是懸崖。”
沈知鳶甚至不敢揪他的衣擺,小聲提醒。
黑衣人漸漸逼近。
箭矢攻勢也愈來愈急。
一道翎羽箭從他臉頰劃過,留下道可怖的血痕。
少年卻只是随手用指腹将它抹開,垂睫淡聲問她:
“沈知鳶,你信我嗎?”
不待她反應,少年卻一勾唇,手中彎刀加快揮馳的速度,張揚笑道:
“你也只能信我了。”
刀驀地入鞘。
他一把将她打橫抱起,毫無忌憚地背對那群人。都這會兒了,嗓音還是雲淡風輕,懶洋洋道:
“憋氣。”
帶着她往崖下縱身一躍。
噗通!
竟然是一灘深潭,兩人齊刷刷墜入其中。
翎羽箭也在潭面一并射出無數小漩渦。
沈知鳶本來是要憋氣的。
可憋氣時,來了只小蟲子,鼻頭底下一個小點點。她吓着了,沒忍住打個噴嚏。
沒入水的剎那,鼻腔喉腔都沒閉合,霎時呼吸不上來。
一股窒息的瀕死感。
她惶恐又本能地抓緊少年的衣襟。
少年一直都在看她。
剛入水,見她這模樣就曉得沒憋氣。
祁酩舟簡直服她了。
幹嘛要來找他啊?
幹嘛要來受這罪啊?
看她遭罪比他自個兒挨罪還難受。
身側“噗噗噗”接連不斷的聲響,鐵箭镞沒入水中,只稍稍削減沖勁,仍有股勢在必得的狠厲。
這時候上去得變成篩子。
垂睫,他很快找到法子,一手捏緊姑娘家圓潤的鼻頭,另只手……
少年擡起她的下颌,直接咬了上去,将自己的氣息往她那兒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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