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初見
初見
自雲山圍場回京的後幾日,玉胭一直沒再見到楚存闕。
但這日,玉相回京了。
比上輩子晚幾日。
上輩子應是得到楚存闕遇刺重傷的消息,他才加緊趕回京中,如今沒這件事,便不着急。
父親回京,玉胭自當回玉府相迎。
玉家備了家宴,楚存闕也會去。
自然不是一起去的。
玉胭晨起沒多久就回了玉府,楚存闕臨近入夜才來的。
玉相也沒比楚存闕早多久。
玉夫人自江南帶來不少香粉發簪,楚存闕來時,玉胭正在房裏挑香粉。
楚存闕來了,家宴便也可以開始了。
下人到房裏喚了玉胭。
家宴上說的,無非就是玉相不在京都時,京都發生了什麽,他們此去江南,又在江南見到了什麽。
見玉胭同楚存闕坐在一起,不再似從前那般抗拒,玉相頗感意外。
飯後,玉相單獨留下楚存闕進了書房。
玉胭則到母親屋裏幫着收拾東西。
玉夫人知她摔傷了腿,憂心她腿疼,沒敢讓她站太久。
窗戶敞着,屋外,帶着悶意潮熱的風吹來。
玉胭從箱子裏抱出衣物的動作一頓。
玉夫人道:“要變天了。”
是要變天了。
上輩子這幾日,大雨一日接一日,沉悶落下,整個雍京都好似籠罩在叫人難以喘息的陰霾籠子裏。
風吹得窗畔哐哐作響,婢女合上窗,将風關在門外。
好在這輩子,情況不像上輩子那樣糟糕。
玉胭抱起衣裳收到櫃子裏,忽聽玉夫人咳嗽幾聲。她下意識問:“阿娘這幾日受了寒?”
玉夫人點頭:“昨兒夜裏穿少了衣。”
玉胭上輩子被帶進刑部時,玉夫人心急如焚,擔心刑部苛待玉胭,前幾日每日都會到刑部探望玉胭。刑部有刑部的規矩,大抵是怕玉夫人向玉胭傳遞消息妨礙審訊,玉胭被關押時,只見過玉夫人一回。
再到後幾日,玉夫人病倒了。
她本就因趕路疲憊不已,玉胭被抓,她過度傷神,那幾日又連日大雨,玉夫人風寒入體,是以便病倒了。
直到玉胭被放,玉夫人還病着,那病雖不要命,但落下病根,往後幾年裏,玉夫人都與咳疾相伴。
眼前,母親還未咳疾纏身,玉胭對婢女道:“去煮碗祛寒湯來。”
玉夫人笑道:“不過一點咳嗽,無礙。”
玉胭道:“身子為重。”
她朝婢女揮了揮手,示意對方先去廚房。
玉夫人望着玉胭,眼角含t着笑。
分明只去了江南幾月,然她卻覺着,玉胭好似比往常更懂事、更穩當了些。
玉夫人疊着衣裳:“你與存闕,近來關系有所緩和?”
玉胭:“楚存闕保家衛國,便是對他沒有男女之情,也不該再如從前那般待他。”
玉夫人點點頭:“存闕是個好孩子。”
至少,楚存闕知根知底,楚家滿門忠烈,楚存闕的母親,與玉夫人曾還是手帕交。
玉胭出嫁時,玉夫人打心底期盼二人婚後琴瑟和鳴,曾也殷切勸說。
可強扭的瓜不甜,如今玉胭也直白說了并無男女之情。
玉胭不喜歡,她再強求也如今。
她從箱子底下取出雙新鞋,遞給玉胭:“在江南閑來無事,給你做的。”
燭火下,玉夫人眉眼溫和,仍是玉胭記憶中的模樣。
玉胭重生多日,原本她以為上輩子臨死前的情緒會慢慢淡卻。
到這一刻,那些情緒又一次卷土重來。
對父母的想念、再也見不到父母的絕望與恐懼……
玉胭鼻尖發酸,她用力眨了眨眼,別開臉,裝作在忙着收拾,不想在母親面前表現得太反常。
萬幸,玉夫人并未察覺,淺抿起唇:“聽聞你近來在學管賬,還請了武師。”
玉胭應是。
玉夫人阖上清空了的箱子,似喟嘆般,又有些欣慰:“從前,你不愛這些,真是長大了。”
她語氣柔和包容,如涓涓細流充盈在玉胭心間。
玉胭性子裏柔軟的那部分,也大多是随了玉母。
玉胭垂眸凝着新鞋上一針一線繡成的梨花,她已經重新活了過來,上輩子的委屈苦痛,就讓它們留在上輩子。她只要記住那些事,避免重蹈覆轍便好。
眼下,确實還有旁的事需要玉胭仔細想想。
上輩子,玉家被構陷通敵。
會被下獄,就說明在玉家确實搜出能夠定罪的證據。
此事上輩子與玉胭息息相關,是以其中相關的細枝末節,玉胭略有了解。
玉胭記得,事情最開始,是在玉家搜出了幾箱金銀財寶。
那幾箱財寶,是刑部口中玉相通敵收受的好處,實際上,這是栽贓陷害的手段。只是朝堂之上,錯綜複雜,許多事情遠比玉胭所見更為複雜。
幸而如今為時尚早,離玉家下獄尚有幾年,有足夠的時間未雨綢缪。
窗外天越來越悶了,玉夫人擔心玉胭回晚了途中遇上暴雨,催促玉胭趕緊回将軍府去。
楚存闕與玉相還未議完事,再者他有自己的車馬。
**
父母回了京,之後幾日,玉胭上午在屋子裏練箭,下午便回玉府去。
上回掉進坑裏差點兒被蛇咬讓玉胭更加意識到她如今的狀況——
若有人要綁她,她只有束手就擒、任人宰割的份。
她仔細想過,綁匪大多是壯漢,個個牛高馬大,也許還是自幼習武,她便是再習武兩三年都未必打得過人家,不若先将射箭練好。
今日是例外。
這幾日玉夫人頻頻夢魇,夜不能寐,雍京城裏都知,興國寺靈驗,玉夫人便想到興國寺上香,求個平安符。玉胭要陪同玉夫人一道去興國寺,早早起來,沒有練箭就去了玉府。
天還在下雨,雍京城內細雨如絲。
玉胭腿疼,手上又磨出了水泡,玉夫人本不想讓玉胭跟去,玉胭纏着說要跟去,她也無可奈何。
興國寺香火旺盛,除卻她們母女,今日前去興國寺的還有不少人,到興國寺後下了馬車,還遇見不少熟人。
玉夫人年年來興國寺,給興國寺添了不少香火,興國寺裏小和尚都認得她。
上了香,便去求平安符。
玉胭也求了幾個,為玉家人、楚存闕分別都求了。
上輩子楚存闕遇刺重傷的事,這輩子沒發生,但玉胭心裏不安,有時想起,仍覺害怕,求平安符,是求一個心安。
除卻上香、求平安符,玉夫人來興國寺還有一事。
昔年楚存闕父母雙雙遇刺身死、屍骨無存,一把大火将楚家燒得一幹二淨,連個念想都不曾留下。
只興國寺那棵挂滿紅綢的古樹上還留有過往痕跡。
楚存闕的母親生辰在四月,往年她生辰時,玉夫人人總會來古樹下看看。今年四月不在雍京,便推延至今。
玉胭撐傘跟在玉夫人身邊。
興國寺圍古樹而建,沿着寺內那條石子路走,就能走到古樹所在。
雍京城裏一直傳說,用紅綢寫下心願再挂到興國寺古樹上,能心想事成。饒是今日細雨綿綿,來挂紅綢者依舊不在少數。
曾經,玉夫人與楚存闕的母親結伴來此處許下心願。
還未行至古樹下,憶及往事,玉夫人已濕了眼眶。
玉胭遞上絲帕。
玉夫人輕拭淚痕:“那時,我與思芸,和你如今也是差不多的年紀。”
玉夫人口中的思芸便是楚存闕的母親趙思芸。
玉胭靜靜聽母親提起往事。
楚家夫婦成婚生子後不多久,楚将軍奉旨戍守邊疆,家中只剩楚夫人時,玉夫人也時常去楚家與楚夫人作伴,安慰孕中憂傷的楚夫人。
只是那時玉胭的父親還并未官至宰相,這樣的日子沒多久,玉父調任幽州,玉家舉家遷往幽州。
再回到雍京時,已物是人非。
“原以為,我們往後還有許多時間。”玉夫人凝着樹枝上懸挂的紅綢,聲音哽咽。
唯一的慰藉是,他們找到了下落不明的楚存闕。
聽母親說起,玉胭也不由想起楚存闕剛到玉家的時候。
那是一個冬日,雍京剛下了場大雪,四處銀裝素裹,白雪皚皚。
玉胭早早聽母親說了,家中會來一個新的哥哥。
她還能憶起那日,天邊飄着雪,擡頭望去,是望不到盡頭的白。她跟在母親身旁,懷裏暖爐冒着熱氣。
冷風夾雜雪花吹拂在臉上,沁着股冷冷清清的味道。
或許小時總是沒有耐性,每過一小會兒,她就會問母親新哥哥何時能到,母親則安慰她快到了。
終歸期盼大過其它,玉胭還是乖乖等了下去。
直到大雪停了,終于聽見遠處傳來馬蹄聲。
馬車在雪地上行駛而過,留下長長的痕跡。
楚存闕跟在玉父身後下了馬車。
這是玉胭第一次見到楚存闕,母親口中的新哥哥。
即便他身上裹着厚重的棉襖狐裘,可不難看出,他很瘦削,少年楚存闕裸露在外的雙手傷痕累累,生滿凍瘡,他臉上,一條長長的口子自額頭往下割開眉頭,他眼神是冷漠的,那種冷漠,就好像他對周圍的一切都不能相信。
不及玉胭打量,她母親已經心疼地上前擁住楚存闕。
玉夫人不曾看到,玉胭卻能清楚看到,楚存闕下意識緊握成拳、想要推開卻又收回的雙手。
那時候,玉胭對楚存闕,還沒有後來那般的讨厭。
玉胭呆呆望着樹上紅綢,有些發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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