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第78章
四月江南, 應該處處好風景。
先帝喪事已操辦完,又擇了良辰吉日登基大典,新天子名正言順即位, 天下大赦。
姬恂搬進明青宮, 奢靡華貴的寝殿內放置金銀玉器無數,唯有龍榻邊擱着個破破爛爛的小矮櫃,格格不入。
姬恂前些年行事混不吝, 手段極端血腥, 甚至坊間有“煞神”之稱, 剛剛登基時局勢未穩, 朝中幾乎大半朝臣都覺得他謀朝篡位, 名不正言不順。
先帝臨終前,姬恂曾說自己不看重“名正言順”,事實上也是如此。
不服管教便不服, 只要誰有能力将他從這九五之尊的位子上拽下去,誰就能當皇帝。
——當然, 這話被寧王舊部的老臣給強行按下來了, 幾乎哭天喊地求着他不要說這種大逆不道的話語, 否則便撞柱而死。
姬恂只好将話憋了回去,換成了幾句中規中矩的人話。
……但聽說幾句人話說完後,朝堂上幾個年紀大不服輸的老臣氣暈了一片。
朝堂上雞飛狗跳,姬恂手腕強勢,幾乎硬生生将那些閑話給強壓下去, 妄圖将“勤政愛民、同朝臣和睦”的名聲給打出去。
然而未果, 不出半年, 全天下都知道新帝有張毒嘴。
民間甚至有傳言,若同敵軍開戰, 只管将新帝往陣前一杵,一張毒嘴能喝退千軍萬馬,我方不戰而勝。
甚妙。
不過新帝雷霆手段,上位不過半年便斬了一批貪官污吏,受災縣城免稅三年,政事處理得井井有條。
——除了愛罵人些,倒也算憂國恤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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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秋寒蟬鳴叫,風雨呼嘯。
轟隆隆。
似乎又要下雨了。
明青宮內,姬恂一襲繡龍紋的玄衣,站在小矮櫃邊一如既往地給每件擺設擦拭灰塵。
殷重山匆匆而來,單膝跪在殿外:“陛下,江南有信傳來。”
姬恂一怔,立刻道:“進來。”
殷重山飛快進來,行了個禮直接道:“周患前去江南辦差,路過臨安白家,便無意地去打探了一番。”
姬恂正在擦楚召淮不知道從哪兒摸得幾塊漂亮石頭,長身鶴立,衣袍曳地襯得身形更為高挑颀長。
他裝作不在意地繼續擦拭着,随口道:“如何?白家可還有人欺負他?”
這是小半年來,姬恂第一次收到楚召淮的消息。
他還繃着帝王的喜怒不形于色,實際上手背青筋暴起,幾乎要将那塊幹巾給揉碎了。
殷重山額頭上不知是雨還是汗,他讷讷道:“聽說……神醫一直沒回過白家。”
姬恂霍然回頭。
轟隆。
大雨滂沱而下,慘白的雷光照亮姬恂蒼白的臉。
不知是雷聲還是其他,姬恂眼睛不受控制地狠狠一閉,手撐着小矮櫃緩了許久,緊繃着下颌,努力制住內心翻江倒海的焦躁。
“去問問……白鶴知。”
殷重山道:“屬下已去問了,白院使說四月底他們回臨安的途中,他便下了馬車,只背着個小包袱便走了,說是要四處行醫,莫要尋他。”
明明這麽多月過去,按照楚召淮留下的方子姬恂身上的毒已徹底拔除,可雷光陣陣好似又将他年少時的畏懼重新翻湧到心間。
四月底便走了?
連他外祖父都沒見嗎?
姬恂頭痛欲裂,無數聲音擠在腦海。
他孤身一人,又未帶銀錢,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被人傷害怎麽辦?
心疾未愈,若是發病時無人在他身邊照料……
楚召淮。
滿腦子全部都是極其可怕的設想,每一個都在畏懼最壞的結果。
姬恂臉色難看極了,沉着臉道:“白鶴知……就沒有攔他嗎?”
“最開始攔了。”殷重山小心翼翼看着姬恂的臉色,道,“可神醫的脾氣您又不是不知道,他決定的事誰能改變?不過臨走前白院使将研制好的能緩解心疾的藥丸給了神醫,只要每日按時服用或許能減輕發作時的症狀……”
姬恂幾乎本能地道:“那也不可,他一個人……”
轟——
雷聲悍然劈下,姬恂渾身一顫,面容蒼白地按住發痛的額頭,微微踉跄了下,小矮櫃上剛擦拭好的石頭骨碌碌滾到地上,堅韌得滾了幾圈,毫發無損。
未盡的話音戛然而止。
楚召淮沒來京城之時,也始終是一個人。
哪怕病弱,但他卻将自己照顧得很好。
有心疾,他随身攜帶治心疾的藥,怕狼就帶驅獸粉,哪怕被刺客追殺,也能用藥粉嗷嗷哭着逃出生天。
不是在籠中才能被養活的漂亮金絲雀。
他比所有人都堅忍不拔。
在野外風吹雨打的漂亮石頭,不該被精致的木盒裝着當做擺設,唯恐磕碰到。
姬恂僵在原地許久,聽着震耳欲聾的雷聲,終于緩緩俯下身撿起地上的石頭。
他緩緩握着貼在心口,強行将急跳的心髒安撫下去。
好一會,姬恂聲音沙啞地道:“知道了。”
殷重山都做好被聖上要求張貼畫像去滿四境尋找楚召淮的準備了,卻見姬恂竟然雷聲大雨點小,訝異極了。
方才看起來一副要瘋的樣子,竟然這麽快就冷靜下來了。
殷重山小心翼翼退了出去。
偌大寝殿,姬恂握着那塊石頭。
還好,臨走時他将那塊玉偷偷塞在楚召淮兜裏,依楚召淮的性子恐怕不會随手丢掉,後來也沒托白鶴知退還給他,想必是心軟收下,當做念想了。
收下就好。
姬恂自欺欺人完,在雷聲陣陣中苦笑出來。
起碼當他真的遇到絕境時,那塊玉佩可以派上用場。
***
冬去春來,江南水鄉稻谷冒出青苗,結出累累青穗。
茂密叢林間,蟬扯着嗓子哀嚎。
嗒嗒。
楚召淮原地蹦了蹦,将腳上泥濘的髒污蹬掉,扶了扶遮掩滿臉的黑色眼紗,溜達着進了城。
城中人來人往,行走路邊的百姓一個個被曬得像是翻肚皮的鹹魚,滿臉是汗,都要熱得吐舌頭了。
酷暑天氣,楚召淮體寒,除了額間沁出點汗水外,也沒覺得太熱,挎着小藥箱慢吞吞往家趕。
今年年初他回了趟白家,看外祖父還康健,又留下自己那半年行醫所賺的錢後,帶着小包袱繼續四處行走。
如今在燕枝縣已待了兩個多月,因他行醫治病便宜,疑難雜症幾乎算是藥到病除,城中不少人都認識他。
瞧見那标志性的黑色眼紗,路邊的人樂呵呵道:“白神醫又出去行醫了?”
楚召淮眼睛一彎:“是的。別站在太陽下,注意防暑嗷。”
“好嘞。”
白水神醫脾氣好,說話溫軟,醫術又高明,除了瞧不見臉外,城中年紀小的孩子和少年都愛找他玩。
還沒回到家,楚召淮就被幾個孩子叽叽喳喳圍着寸步難行。
“神醫又去哪兒玩了呀,看你滿腳的泥,鞋子都破啦。”
“神醫!我想吃糖豆!”
楚召淮也不嫌煩,樂得眼睛都彎了,從小背簍裏拿出來一把自己搓出來的糖豆,一一分發給他們。
幾個孩子歡呼一聲,高高興興地塞嘴裏。
“最近太熱,莫要到處跑。”楚召淮摸着他們的腦袋叮囑道,“更不要貪涼去水裏玩,很容易出事的。”
孩子們拖着長音,學着楚召淮的口音說:“好嗷——!”
楚召淮:“……”
楚召淮失笑。
孩子們吃完糖,又有人手欠拿爪子扒拉他的眼紗:“神醫,我們能看看你的臉嗎,那個永寧醫館的人都在傳你是醜八怪,說得可難聽了。”
提起“永寧醫館”,楚召淮頗有些心虛,咳了聲将孩子的爪子扒拉下去:“罵就罵吧,反正我長得也不好看——乖乖,拿着這些錢去阿婆那買點綠豆湯喝吧。”
幾個孩子又歡呼一聲,叽叽喳喳道了謝,歡天喜地去喝綠豆湯了。
楚召淮松了口氣,正要往家裏走,就聽得有人說了句。
“随意給那些孩子吃藥丸,一旦他們吃出什麽毛病,你就脫不開幹系了。”
楚召淮回頭一瞧。
不遠處的永寧醫館前站着個穿着白衣的男人,年歲不大,眉眼清秀五官俊美,看着文文弱弱的,帶着些一看就讓人退避三舍的冷淡。
楚召淮臉都綠了,硬着頭皮走上前,幹巴巴道:“商陸哥。”
那名叫商陸的男人沒什麽神情,斂着眼道:“兩月賃期即将過,白神醫何時從我家宅子搬出去?”
楚召淮故作鎮定道:“租期還有三日呢,到了日子我自會搬走。”
商陸“嗯”了聲,轉身回了醫館。
楚召淮輕輕松了口氣,終于順利到了家。
這次行醫在外住了六七日,終于将誤食斷腸草的人救了回來。
不過那家是農戶,沒多少銀錢,楚召淮就收了幾個銅板,那家人感恩戴德,不知如何報答,索性給他裝了一背簍的稻谷。
在燕枝縣租賃的小院子價格公道,地段又好,商陸是看他可憐,并未收定金。
直到楚召淮在城中四處行醫,發現商陸開的是醫館,自己這般行事搶了人家不少生意,導致每回見了他都很心虛。
算了。
還是早早搬走比較好,省得每次見商陸都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楚召淮将稻谷放好,又去後院打水洗臉。
只是不知為何打上來的水卻是渾濁的。
楚召淮将水放在盆中等了一會,泥沙沉澱下去後才小心翼翼拿着清水洗了臉。
頭頂轟隆隆一聲巨響。
像是要下雨了。
燕枝縣處于江南的再南邊,夏季多雨。
楚召淮将家中落灰的桌子和床榻重新鋪好,外頭已下起了瓢潑大雨。
楚召淮搬了凳子坐在屋檐下,托着腮看着外面的落雨。
這一年來他四處行醫,看着世間疾苦,心境比之前通透許多,一忙起來也已許久沒想過姬恂了。
姬恂做王爺時有“煞神”之稱,做了皇帝後才一年多,便有人稱贊他“明君”了,楚召淮每每聽了都覺得恍惚,好像旁人談論的是另一個不相幹的人。
皇帝難道換人了嗎?
但後來又聽到“明君”的稱呼變成“雖是明君但愛陰陽怪氣”,這才有了些真實感。
的确是姬恂,沒跑了。
狂風暴雨最适合睡覺。
楚召淮累了多日,終于能好好休息。
睡個半天,等雨停後就收拾東西離開燕枝縣,繼續往南走。
楚召淮盤算得好好的,舒舒服服睡了一覺後,大雨還在下,似乎沒有停的趨勢。
盛夏的雨有時就是這樣。
楚召淮也沒多想,着手收拾東西。
那塊精致的玉佩安安靜靜窩在小包袱中,楚召淮無意中瞧見,動作微微頓了頓。
……突然想起春日暖陽下和姬恂的最後一個擁抱。
楚召淮笑了下,将玉佩重新塞回去,繼續收拾。
暴雨傾盆,越下越大,打在身上像是石子似的生疼。
楚召淮本覺得下個一天就能停,可一天兩天,連下三天,都要長出鰓了,雨竟然還沒停。
狂風暴雨,電閃雷鳴。
楚召淮恹恹躺在被雨氣浸染得略帶潮濕的被子中,心中盤算,明日租賃的院子便到期了,商陸那樣厭惡他,想必會一到時間就将他趕出去。
還是有點眼力勁,明日一早就冒雨離開吧。
先住幾日客棧湊合也行。
被子潮濕,連空氣都是濕噠噠的,楚召淮翻來覆去睡不着。
估摸着剛到子時,外面忽然有人急急叩門。
楚召淮皺眉起身。
這麽晚了,誰啊。
敲門聲越來越急,甚至開始砸門了。
楚召淮随意披了外袍,撐着傘出去。
剛一打開門,就見商陸沉着臉站在門口,手都被敲紅了。
楚召淮一愣,匪夷所思地睜大眼睛:“剛過子時就要趕我走嗎?”
就厭惡他到這種地步?
聽到熟悉的聲音,商陸一愣。
外頭都說這位白水神醫整日帶着眼紗,定是個醜八怪,沒想到這張臉……
商陸一咬牙,一把将他拽出來,神色前所未有地凝重:“不要收拾東西了,快上山!長寧江……”
轟隆!
雷聲悍然劈下,将四周一切照得煞白。
“——要決堤了。”
楚召淮一怔。
這幾日雨下得極其不正常,燕枝縣有不少有經驗的長者一直戴着鬥笠外出關注長寧江的情況。
那河堤是三年前新上任的知縣用京中撥來的款重修的,可每回下雨河堤總是會往下滲黃泥,再加上那新知縣口碑不甚好,不少人都懷疑修河堤的款是不是被昧下不少。
三日雨都沒停,河堤黃沙沖刷得越來越快。
城中人敲着梆子争先将睡夢中的人叫醒,前去山上避險。
楚召淮沖回房中将盛着各種救命藥草的背簍拿起,猶豫了下又将包袱中的玉佩拿起來揣在懷中,飛快跟着人群朝着燕枝縣外的山上而去。
楚召淮雖然長在江南,但很少見到洪水決堤。
大雨傾盆砸在身上,就算戴着鬥笠身上也很快濕透,楚召淮悶着頭往前走,聽着四周嘈雜聲,腦海中卻在想其他事。
古書記載,大災後必有大疫,洪水一旦來臨,醫館的藥草八成無一幸存,若真的出事要如何是好。
聽說燕枝縣的知縣是個屍位素餐的蠢貨,發生這樣大的事,他是否會有所作為。
楚召淮正想得腦袋疼,忽然聽到一聲沉悶又驚天震地的巨大聲響,連帶着腳下的山都在微微震動。
舉目望去,一條白線在黑暗中緩緩而來。
楚召淮微愣,好一會才意識到那白線是決堤的洪水。
鬥笠上的水珠簌簌而落,将視線遮掩,昏暗中隐約瞧見決堤的水不斷吞沒每家每戶未來得及熄滅的燭火。
一盞又一盞。
直到山腳下最後一抹光芒消失被洶湧的水吞沒。
整個世間恍惚陷入死一般的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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