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海棠依舊

第11章 海棠依舊

那位叔叔是誰, 他們講了些什麽,許織夏不得而知。

蒙在鼓裏有時候是一種幸福,這個道理, 等到多年以後許織夏明白時,樁樁件件都已覆水難收。

但至少現在,一切的美好才剛剛開始。

他喚一聲, 許織夏便立刻跑過去, 回到他的身邊, 又成了條黏着他的小尾巴。

師傅踩着三輪車出現,踢球的男孩子們一看見, 就都歡騰地追上去, 攔住他,鬧着要吃糖人。

從小賣部原路返回的時候,那條巷子口,師傅已經支好了攤子, 男孩子們全圍着他。

銅鍋裏熬着焦黃的糖漿, 師傅銅勺為筆,在大理石面板上繪畫,一縷一縷的糖絲構成線條輪廓,小鏟子一鏟,竹簽上便有了匹活靈活現的駿馬。

“範叔叔我要一條大龍!”

“陶思勉!我先!”

許織夏攥着紀淮周腰際的衣服,另一只手捏着他給買的小面包, 鼓着臉頰嚼啊嚼。

經過時, 她看見了男孩子手上的駿馬糖畫。

那些童年裏閃閃發光的驚喜, 許織夏都不曾有過, 空氣裏有糖漿絲絲的甜香,她望着漂亮的糖畫, 遲遲收不回眼。

她也好想要,可是沒有人給她買。

不知不覺走回到住處,院門口牆角下,蜷着一只小橘貓,背上有心形橘花。

許織夏記得它,眼睛裏羨慕的情緒還未徹底消散,又浮上一層好感,童聲軟乎乎:“貓貓……”

紀淮周正要推門的手頓在銅拉環上,扭頭瞥了眼,不冷不熱一哂:“就這只?喂它把自己喂丢了?”

許織夏仰起小臉,誠實地點了點,将他的奚落誤解成是尋常問話。

紀淮周坎肩背心上的脖頸是直的,只目光向下睇着她,沒有講話,也沒有走掉。

那時不滿六歲的許織夏沒看出,他是給了她喂貓的時間。

他不開口,許織夏不敢去,或許是渴望自己也能有玩伴,許織夏翹望着他,慢聲慢氣地乖順問:“哥哥,我們可以帶它一起回家嗎?”

話音剛落,小橘貓躍了兩下,蹿進弄巷子裏不見了。

許織夏錯愕地望着空空如也的牆角。

紀淮周淡哼,掌心壓門往裏一推,進屋前,還懶洋洋落下一句風涼話。

“它不跟你好了。”

“……”許織夏看向他遠去的背影,捏捏手裏還剩一口的小面包,心裏有點兒委屈。

入夜時分,周清梧打來一通電話。

燭光映亮那間屋子,手機丢在桌面,聲音清晰揚出。

确認過許織夏平安無事,周清梧交待:“徐醫生這幾天都在,阿玦,最好這周你陪她去醫院,否則只能我下周帶她去了。”

許織夏能聽懂一些,眼裏藏着抗拒,去看紀淮周。

他剛沖過澡,扯了把椅子坐在窗前,向前弓着背,手肘拄腿,一只手随意垂着,一只壓着發上的毛巾,低頭兀自擦着濕發,閉口不應。

“這學期課時結束了,我就來接她。”

周清梧講到這句時,許織夏才聽見他淡淡“嗯”了聲。

“這些天你多安撫她,到時兒童院回訪,她點頭,領養證明就能順利辦下了。”周清梧又說。

紀淮周似有若無地掃了許織夏一眼,她的眼神像是迷路了。

他沒表态,拽下毛巾,起身去了衛生間。

當晚,許織夏就做了噩夢,夢見自己回到了兒童院,又被關在那間醫務室裏。

深夜黑了屋子,窗外的暴雨像海面翻倒過來,強風哐哐撞着窗框,窗戶随時可能被整扇掀飛。

門被推開,蠟燭照出梁院長的臉。她的臉總是很臭,又愛抹厚重一層粉底,在微末的光圈下像具活屍。

方寸之地的醫務室就像是墓穴。

“夜晚院裏停電,将就吧。”

陌生的粵語對話已讓許織夏非常害怕,看見梁院長身後那人的白大褂,她全身打顫,控制不住後躲。

“情緒病食藥就得咯,日日紮針沒幫助的。”院醫跟進屋,肩上挂着醫療箱。

“辦法都試下。”梁院長走向床角,蠟燭光搖晃,扭曲了她的面目:“腦有問題,又是個啞的,次次都被退回來,做鬼都不靈啊!難道要我再養她十幾年?”

院醫熟練地取出針筒抽液排氣,少量注射液擠出針頭,黑暗裏幾滴水光閃過,針筒便如一把即将捅進她皮肉的小尖刀。

針尖在眼前放大,許織夏瞳孔劇烈收縮,猛地咬住了院醫的手。

院醫痛得甩手,本能把許織夏摔到牆上。

梁院長耐心盡失,一把擱下燭臺,擰住她胳膊,把她死死按住。

很小的時候,許織夏就意識到了自己的出生是個錯誤。

京市四合院裏那位金口玉言的奶奶叱責她是野孩子,但願意要她的親哥哥,不願意要她。

爸爸也是不願生下她的。

可是從來沒有人問一問她,願不願意被生下來。

梁院長總逼着她吞藥,許織夏覺得,可能是她做錯事了。

可她又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

注射器紮進皮肉的剎那間,許織夏陡然驚醒。

混亂的風雨聲戛然而止,眼前烏天黑地,只有窗外一道來自月亮的光影照在地板上。

許織夏不加思索,又不是很靈活地爬下床,向着光源過去,腳丫子光着,踩在地板上幾乎沒有聲兒。

她抱着枕頭,悄悄坐到地鋪的邊緣,還處于受驚狀态。

深更半夜,萬籁無聲,周圍都太靜了,突顯出了她短促的氣息。

她摟坐着,臉趴枕頭,以一個想把自己深深藏起來的姿勢,在少年腿邊蜷曲成一小團,暗光下輪廓朦胧,迷你得像只脆弱的陶瓷娃娃。

許織夏心髒撲騰個不停,很懂事地屏住呼吸,但還是擾醒了他。

沒一會兒身後便響起他困懶而低啞的嗓音。

“不睡覺,光合作用呢?”

他一貫愛講損話,不過許織夏不懂,在她聽來,他的聲音堪比一支不需要注射的強效鎮靜劑。

許織夏及時感受到一絲安穩,擡起臉,迅速望向他。

“哥哥……”她聲音微微發哽。

紀淮周掌骨摁到心口揉了兩下,可能是察覺到她的異樣,他沉默了兩秒,也可能是當時困得要命,他什麽都沒再講,側卧過身往邊上挪了下,背後騰出一小半地鋪。

一小半許織夏也足以容身。

許織夏小心地把自己的枕頭放過去,人躺下,貼到他身邊。

他向後一掀,被子丢過去,全部蓋給她。

許織夏就這樣在他邊上窩了一夜。

那晚過後,許織夏每到半夜就靜悄悄下床過去找他。

夜裏黑,她太害怕了,因夢魇複發的恐懼需要時間沖淡。

紀淮周手長腿長,棉被鋪就的區域對他而言有些逼仄,有回他遲遲不翻身,許織夏尋不到能坐的角落,只好抱着枕頭,站他面前看着他。

長發披散,穿條及小腿的白睡裙,不聲不響的,像一米高的阿飄。

紀淮周睡夢中一睜眼,直面視覺沖擊。

“……”他都難免倒抽一口冷氣,不過面不改色:“鬼鬼祟祟,想幹什麽?”

許織夏溫吞出聲:“黑……”

小孩子說話有奶音,尾調拖出來,可憐巴巴。

紀淮周沒轍,又犯着困給這只小阿飄分了半張床位。

那幾日在棠裏鎮的時光很平靜,白天在書院,夕陽西下,許織夏就随他一同回住處,蔣冬青會用飯盒把飯菜裝好,給他們送過去,到了夜晚,周清梧都會來通電話,确認許織夏的情況。

許織夏每晚都跟他擠地板,日子安生得像大病初愈。

擔心的事情一直沒發生,也一直沒有結論,小黑屋那個地方,也許她再也不用回去了。

也許明天就要回去。

命運沒着沒落。

-

那周的最後一個夜晚。

許織夏漸漸睡着,臉蛋偎着紀淮周的胳膊,窩成嬰兒的蜷姿,雖說入眠了,但她從來睡不穩。

後半夜,阒寂中有壓抑的呼吸。

許織夏迷迷糊糊睡着,突然聽見動靜,身邊又是一涼,她立刻轉醒。

目之所及,少年起身去向了門口。

許織夏一下子坐起。

他脊背略彎,捂着心口,身形隐約在晃,但步子邁得很快,沒兩秒就消失在了樓道口。

他一不見,許織夏繃直後背,瞬間沒了安全感,鑽出被窩跟了出去。

木樓梯淩亂嘎吱着,他似乎是往樓下去了,到最後幾階時嘎吱聲倏地被一聲重重的撲通取代。

許織夏吓了一激靈。

他跌下去了嗎?

“哥哥……”許織夏顫聲,攀着扶手,一階一階摸黑踩下去找他。

心髒陣陣痙攣,壓迫得喘不上氣。

紀淮周試圖支起上半身,但從胳膊麻木到指尖,人剛起來點,勁一失,又虛弱地摔躺回去,後背砸到一格格的樓梯階上,硌得脊椎骨生疼。

他脖頸失重後仰,後腦勺耷拉到臺階上,扯得下颔緊繃,喉結棱角凸起,額鬓和頸間都泛着冷汗的光澤。

昏澀黑夜裏,他的喘息悶重而急促。

紀淮周緊鎖眉眼,手掌壓住心口,心跳無序,窒息的痛苦中卻詭異地溢出自虐的痛快感。

原來心絞痛是這種感覺。

他奄奄着,倏地扯了下唇角,不明意味。

“哥哥……”

就要失去意識前,耳邊有抽噎,一個弱小的力道在攀着他胳膊搖晃。

紀淮周模模糊糊看到面前一雙水光閃爍的眼睛。

眼前壓着沉重的濃霧,未幾,他的思緒便墜落進了無際的深淵……

“飛控系統算法精度太低,機翼內沒有碳纖維杆增強氣動性能,飛不遠。紀淮崇,你又輸了。”

“沒大沒小,叫哥。”

“兩分鐘的便宜都要占?”

“早出生兩秒我也是你哥。”

“啧,争着出來就為了當個病秧子麽,志氣呢?”

“有什麽不好嗎,每天養養羅德斯玫瑰,喂喂那只小胖耶,看看日出日落,不見得熱血沸騰才叫活着。”

“……那你就這樣,別給我死了,我不想無聊。”

“呵呵呵,真狠心啊。”

“哥。”

“嗯?”

“發病什麽感覺……很痛麽?”

“別想了,阿玦,我沒生病。”

……

一股刺鼻的消毒劑氣味。

半夢半醒間,右手被誰用力抓着。

眼皮不聽使喚,像被膠水粘住,紀淮周竭盡全力睜開了條微不可見的縫隙,但視力模糊。

天頂上的白熾燈晃着眼,他依稀看見了那個抓着他手的人。

小女孩眼圈濕紅,模樣驚慌,似乎很害怕,卻又滿眼倔強,一邊嗚咽着,一邊牢牢抱住他的手,用自己嬌小的身體護住。

“小姑娘,先松松手。”

“怎麽了囡囡,為什麽不讓護士姐姐給哥哥輸液呀?”

許織夏拼命把紀淮周那只手摟在懷裏,歪過稚嫩的肩膀擋住,誰都不讓靠近。

她眼睛死死盯着護士手上的針筒,有些應激了,人在顫,但又無論如何都不願退卻。

“囡囡啊,哥哥心肌缺血,護士姐姐要給他注射VC和輔酶A,”蔣驚春哄她:“你相信阿公,不會有事的。”

護士也耐心勸說:“姐姐答應你,注射了這個,你哥哥一定能醒過來,好嗎?”

聞言,許織夏才稍稍動容。

她好怕打針,她不想哥哥也被紮針,可又想要哥哥醒過來。

許織夏很猶豫,用盡心力短暫克服失聲,怯生生帶着哭腔,小聲央求:“輕輕……”

“好,姐姐輕輕,肯定不弄疼你哥哥。”

耳邊的聒噪逐漸恍惚,紀淮周又疲憊昏睡過去的前一秒,他頹敗的頭腦中忽有一念而過——

他好像,确實也不是不想活。

再蘇醒,窗外天光大亮。

昏睡一宿,神志清明了,人也有了些氣力,紀淮周偏過臉,就看見了許織夏。

病房裏悄然,沒有多餘的人,只有她不離不棄守在旁邊。

她一眨不眨地望住門口,眼神防備,兩只綿軟的小手捏住他的手,那只手背上的針後貼還在。

旁邊安置着一張陪睡床,也不知道她去睡過沒有,還是只在他床邊趴着。

那一刻,紀淮周的眼底有一片平靜的空谷,沒有雨,也沒有風。

靜靜看了她片刻,他抽出自己的手。

許織夏驀地回頭,一只手掌毫無預兆地先壓了過來,她眼睛下意識眯起來。

少年的掌心落到她頭頂,二話不說就連着胡亂揉了幾下,不是很溫柔,但力度恰到好處。

許織夏小小的腦袋被揉得搖晃,頭發也變得亂蓬蓬。

她詫異地注視着他,眼睛亮亮的。

在兒童院,她只看過別的孩子被這樣摸頭。

門開了,蔣驚春和蔣冬青前後進屋,見紀淮周醒了,總算都松口氣。

蔣驚春按了呼叫鈴,陪在這裏等醫生來複查。

蔣冬青想先帶許織夏去附近的飯館,她從半夜守紀淮周到現在,不吃不喝,這會兒都臨近正午了。

果不其然,許織夏不想走。

紀淮周坐起來靠着,氣息虛啞地說了聲“去”,許織夏望他一眼,又沮喪低頭,攥住他的手指。

“不聽我話?”紀淮周沉下聲音。

許織夏不願意單獨跟他之外的人待在一起,但他語氣明顯嚴肅了,她再不聽,就不乖了。

蔣冬青再來牽她,許織夏有點別扭,不過沒閃躲。

她們出門去的時候,紀淮周才發現,許織夏趿拉着雙不合腳的拖鞋。

不是周清梧給她準備的那雙,看材質像超市裏臨時買的。

“這孩子昨晚光腳來的。”

紀淮周循聲側目。

“* 大半夜,一個人跑到書院,還好我起夜聽見她敲門。”蔣驚春說給他聽,過去倒了杯水:“哭得厲害,又講不清楚話,急得差點親身示範,跑上樓梯就要往跳下呢。”

紀淮周半斂下眼睫,眸色深沉。

他都能想象出當時狼狽的畫面來。

一個五六歲的小孩兒,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孤零零飛奔在燈火闌珊的巷子裏,腿就這麽短,又光着腳,頻頻踩落在青石板上也不知道疼。

慌慌張張,孤立無援,明明自己那麽怕黑。

很顯然她也怕打針,卻用自己年幼的身軀護在他前面。

目光凝聚到遞至面前的那杯清水,紀淮周沒有動作,突然問:“這裏什麽醫院?”

蔣驚春兜着圈子:“你小姨給徐主任打過招呼的醫院。”

紀淮周擡眼,看到蔣驚春了然于心地笑了下,他沉思兩秒,接過那杯水。

此前,紀淮周自己頹廢過了段時日,昨夜心髒供血不足,導致心肌短暫性缺血,不過不嚴重。

蔣驚春便沒告訴周清梧。

依照紀淮周的性子,無疑很讨厭成為被憐憫的對象。

醫生到病房問診,問他身體情況,包括先心病病史。

紀淮周不知在想什麽,一段沉默。

為了篩查潛在心髒病症,醫生準備安排他做心電圖和彩超等基礎檢查,但紀淮周不配合。

“有。”紀淮周開口,撕下手背的針後貼:“沒遺傳。”

他撂下句話,頭也不回地下床去。

那天下午出院前,紀淮周領着許織夏去了門診大樓,精神科。

許織夏坐在面診室的椅子裏,女人身上的白大褂讓她異常焦慮,萬幸少年就站在她邊上。

她抱着他垂落的手,尋求心安。

做完量表檢查,徐代齡敲着鍵盤錄入:“咱們再做一些神經系統的輔助檢查吧,好嗎孩子,心腦電圖和心髒彩超也都要做。”

許織夏依偎過去,腦袋抵住紀淮周的胳膊,仿佛能以此減輕內心的恐懼。

紀淮周很安靜,拿着單子走出精神科室後,他才止步回頭,不顯山不露水地看着許織夏:“哥哥做幾個檢查,要不要陪我?”

許織夏昂起臉,懵着神。

腦子還沒理清邏輯,先望着他慢慢點了一點頭。

那天下午,紀淮周陪着她做完了所有檢查,他需要做的,不需要做的,都做了一遍。

“檢查結果不存在器質性病變,鑒別診斷是選擇性緘默,伴有成長經歷導致的創傷應激。”

“簡單說就是她只有在特定場合才能正常說話。”

“——比如你在的時候。”

“你妹妹太小了,肯定是不建議直接藥物治療的,但她有急性應激,目前還不能确定應激源,情況太不可控,我開個短效鎮靜藥,一次服用四分之一片。”

“還是以心理疏導為主,能不吃就不吃……”

那一小瓶藥在紀淮周手裏,他的手揣在褲袋裏。

許織夏拉着他腕骨,跟住他出了醫院。

徐代齡同紀淮周講述診斷結果時,許織夏留在診療室內,他們雖回避了她,但許織夏知道,少年此刻揣着的那瓶藥,是給她的。

-

回到棠裏鎮時,天色已經暗下。

屋子裏支開了一扇窗,窗外有河流的水光,能望見遠處的河面浮蕩着片片垂絲海棠的花瓣,風很靜,桌上的燭火穩穩燃着。

許織夏換了身幹淨的睡裙,抱着枕頭,自己坐在地鋪上。

在這個熟悉的空間,她從昨夜就開始收緊的神經沒再那麽繃着勁,但又沒能完全放松。

她時不時扭過頭,去看一眼燭臺旁擱着的那瓶藥。

男生沖澡快,沒過多久,紀淮周就從衛生間出來,回到了房間裏。

他頭發濕漉漉,用塊毛巾一邊擦着,一邊往後撐了下手,在地鋪邊沿一坐而下。

他額前幾縷發須還滴着水,不修邊幅甩了下,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濺了坐邊上的許織夏一臉水珠子。

“嗚……”許織夏眼睛眯縫,聳了聳鼻尖。

紀淮周歪過臉。

這小孩兒皺着鼻子,默默低頭擡袖子蹭掉自己臉蛋和睫毛的水珠,嘴角向下癟了點。

他懶着腔調:“什麽表情,不跟我好了?”

那時候小貓跑掉,他就說,它不跟你好了。

換個孩子,眼下指不定要原話奉還。

但許織夏一點兒不記仇,軟綿綿回答他:“跟你好的。”

少年胡亂抹了幾下額發,似乎是笑了下。

“哥哥……”

許織夏很小聲喚他,紀淮周可有可無“嗯”了一聲,繼而聽見她小心翼翼地問:“我生病了嗎?”

紀淮周手上的動作頓了頓,看過去。

小女孩心緒的不安都寫在眼裏。

他的眼睛遮在半濕的發絲下,不由變得諱莫如深,剎那錯覺透過那雙眼睛,看到了自己的靈魂。

紀淮周微微地屏息斂氣,對視片刻,不知是對她說,還是在對那個人說。

“……別想了,你沒生病。”

許織夏原本暗淡的眼底出現了日出前的晨昏蒙影,漸漸明亮起來,有了眼瞳光。

她唇邊不自覺跟着漾出一絲細微的笑意。

彎彎翹翹的睫毛被弄濕了點,望着他輕扇,像是被他惹哭了,又被他哄好了。

她笑起來眼珠子亮閃閃的,兩條溪水又重新流動了,好像沒生病,就是最值得開心的事。

紀淮周也是第一次見她笑。

從港區遇見開始,她就始終處在緊縮的狀态,充滿不安全感,一間發黴的暗室關住了心髒,只有陰冷和凄涼。

可她的開心又是那麽容易。

許織夏憧憬地望住他:“哥哥,那我可以不吃藥嗎?”

紀淮周輕擡眉骨:“沒生病吃什麽藥?”

許織夏揪着枕套上繡的小花,緩慢喃喃:“要吃的……院長媽媽會生氣的……”

她又細若蚊吟說:“每天都要吃。”

“每個人都要吃?”

許織夏晃了下頭,只有她要吃。

紀淮周不作聲響,看向窗外似有水光倒影的天。

兩個落難者,誰都沒資格同情誰,但世界從眼前崩塌的時候,他的狼尾巴,似乎足夠這小兔子藏身。

至少可以捂着她的眼睛。

“哥哥……”許織夏又喚他。

等少年再看向她時,許織夏人往抱在身前的枕頭上伏了伏,她很在意他講過的話,因此有了點兒委屈的情緒。

嗫嚅問他:“媽媽真的不要我了嗎?”

上回他無所顧忌,說得那麽斷然,但現在對上這小孩兒期待的雙眼,紀淮周突然講不出了。

他沒回答,抓着毛巾最後撸了把濕發,輕描淡寫反問:“媽媽對你好麽?”

兩年的分離不算很久遠,但兩年對于一個不足六歲的生命而言,太長了。

或許是記憶模糊了,許織夏思索了會兒,才點點頭。

“爸爸呢?”紀淮周把毛巾甩到桌上,帶起的風撲得蠟燭那簇火焰搖曳。

屋子像個立體的水池,暗橙色的波浪蕩漾了幾下。

許織夏一回想起那個人,就感覺喉嚨被扼住,溺水了,呼吸困難。

小孩子不藏情緒,許織夏一局促就很明顯。

她低着腦袋,小幅度搖了搖,沒接收到少年投過來的那一眼端詳。

紀淮周不經意想到下午徐醫生的話。

目前還不能确定她的應激源。

紀淮周半坐半躺下去,精瘦結實的手臂向後撐着,手肘陷進枕頭裏,運動短褲下的長腿曲起一條。

他姿态懶散,靜思幾秒,問得随意:“哥哥對你好不好?”

許織夏這回幾乎沒有遲疑,一下子擡起臉,迅速又用力地連着點了好幾下。

神情一本正經,別提有多肯定。

紀淮周有短瞬的怔忡,但她的反應實在太絕對了,他稍作思量,漸漸若有所思,沒壓住的唇角忽地勾起一絲括弧。

他噙着笑,瞅住她:“不是說我。”

許織夏微微張口,不由發懵,眼裏都是迷惑和茫然。

不是他,那就只有親哥哥了……可許織夏與這個親哥哥的感情少之又少,唯一的印象是,只要有他在,小零食就永遠分不到她。

他是繁茂的樹,她是長年不見天光的根莖。

許織夏下巴在枕頭頂上壓着,好半晌都沒反應,答案不言而喻。

紀淮周看着她自己玩枕頭,眼神越來越深刻。

遠離了市區的鳴笛聲浪和燈紅酒綠,棠裏鎮的夜晚總是很柔靜,樹影婆娑,耳邊只有蟲鳴和水流的白噪音。

蠟燭的柔光不明不暗,照在房間裏,呼吸都得到撫慰。

就像活在打噴嚏的時候,心髒停止的那一毫秒,他們還活着,但世間萬事都再與他們無關。

過去良久,紀淮周聽見自己靜靜說——

“以後我當你哥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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