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欲箋心事

第17章欲箋心事

許織夏理解的意思是, 他會一直在。

他沐浴過後的聲線裹挾着霧氣的迷蒙感,暖熱的,按捺住了她浮沉的情緒。

許織夏慢慢看回向他。

有絲縷短發散在他額前, 很濕,滴答滴答,還在落水。

“哥哥知道他們在吵什麽嗎?”

話語間, 男人越過她面前, 不慌不忙, 但邁得很開,三兩步進了自己房間。

許織夏原地靠着牆, 低下臉, 看自己縮着的腳趾頭,在心裏算了幾秒,再跟過去。

紀淮周迅速套上短袖和褲子,回過身, 她剛好到門口。

雙手扒着門框, 探頭探腦地露出半張臉。

她和幼年時并無區別,只是五官長開了,成了少女模樣,鵝蛋臉粉雕玉琢,眉眼青澀,和小時候一樣純真懵懂。

身邊所有人都将她保護得很好。

別的孩子上小學就自己一個屋睡了, 但他陪着她, 住在那間擺了兩張床的房間, 一直到她初中, 月經初潮。

當時半夜,睡夢中感覺到有人輕輕在晃他的胳膊, 他睜開眼,看到小姑娘軟不拉耷地趴他床邊上,暗着燈的屋裏,她身子朦胧籠在窗外透進的月光下,眼裏閃着水光。

“哥哥,我肚子疼……”

他瞬間清醒,起身首先攬住她腦袋,壓她的臉到自己身前,捂住她雙眼,再開燈。

暖白光一亮,她白睡裙後面一片赤紅。

小鎮偏,當時又太晚,他給她煮了紅糖姜茶,自己又連夜驅車到三十公裏外全天營業的便利店,買衛生棉和暖寶寶。

靠在床畔,哄她到睡着,已是淩晨四點鐘。

木格窗外是靛藍的天,一輪遙遠的圓月下,水岸邊的海棠樹靜靜垂着絲縧,花瓣偶爾飄落幾片到微光粼粼的河面。

他逐漸醒過神。

小姑娘長大了。

後面那幾天,他帶她到明家住,他能教她生理常識,但在行動上,他一個大男人還是有諸多不便。

回去後他就開始籌劃着将兩人的房間分開。

分房分得不情不願。

起初半夜她還總要跑到他房間,摟着枕頭,如同幼時那樣,在他睡覺時窩到他邊上,眼巴巴的。

他拿她沒辦法,只好自己又睡了段時間的地板。

在紀淮周眼裏,她就是一小孩兒。

沒有家長會對小孩兒講社會事,但她求知欲的眼神騷動不安,蒙在鼓裏,怕是今夜要輾轉反側。

紀淮周拎起塊幹毛巾,在床邊坐下:“有景區公司想改造這裏。”

許織夏睜着眼驚愕,忙不疊過去,坐到椅子上和他面對面:“我們還能住在這裏嗎?”

“不能就走。”他手肘支着腿,垂着頭抹濕發,無所謂地說:“挪個窩的事兒。”

許織夏低嗔:“不挪……”

紀淮周落下手,仰起臉看過去,下巴朝她揚了一下,管束的語氣:“聽我的還是聽你的?”

許織夏嘴角下壓:“聽我的。”

她還挺理直氣壯。

紀淮周一彎唇笑了,牽出唇邊好看的括弧。

“沒大沒小。”說完他有一秒鐘的停頓,似乎是回憶到什麽,人靜默下來。

許織夏沒留意,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裏,斂着彎彎的睫毛,呢喃:“我想和哥哥在這裏住一輩子。”

紀淮周感受到她的難過,聲音溫沉下來。

“小尾巴。”

許織夏低着臉,扯着自己的棉裙子,漸漸有了鼻音:“哥哥,住在這裏,我特別開心。”

紀淮周目光凝着她。

世上沒有不能愈合的傷口,但世上有受傷時忘不了的痛,陰雨的天氣,她患得患失的後遺症就會發作。

他都知道,沒人比他更了解她。

“哥哥也很開心。”紀淮周輕聲說。

“我們就在這裏不要走,誰都不要走。”許織夏攥住他搭在膝上的手指,一眨不眨望進他的眼睛:“行嗎,哥哥。”

紀淮周沒有正面回答。

他說的是:“只要你需要,哥哥永遠無條件陪你。”

許織夏不疑有他。

她當然需要了,她分分秒秒都需要。

“還有,哥哥跟你講,”紀淮周又提醒她:“不管棠裏鎮最後要不要商業化,你都不能怪李伯伯他們。”

許織夏沒吭聲,面前接着響起他的聲音。

“因為他們也要生活。”

許織夏抿抿唇,聽話點頭:“嗯……”

紀淮周俯下身,和她臉對着臉,勾着唇調侃:“而且你跟哥哥怎麽住一輩子呢。”

許織夏眼裏有了困惑。

“再過個六七八年的,我們小尾巴就不會哥哥哥哥追着叫了,你會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愛人。”他手掌壓到她毛茸茸的腦袋,力度恰到好處地揉了揉:“但是哥哥會陪你到結婚。”

“那我不結婚。”

許織夏想也不想,一雙眼睛直勾勾瞧住他,眼神光清清白白,很亮,很堅定。

相視片刻,紀淮周沒講話,只是笑了下。

-

那晚,許織夏終究還是輾轉反側。

書桌前的窗沒關實,夜風吹得窗紗微微曳動,書桌上的東西很整齊,布藝碎花筆筒,藕粉色兔耳朵茶杯,小收音機,幾本書和小盆栽,還有些女孩子喜歡的可愛擺件。

許織夏平躺着,思緒拉得很遠。

青春期的男生不知分寸,夏天女生薄校服裏透出的內衣痕,和不甚染紅校褲的經血,都會成為他們調笑的由頭。

受男生影響,女生私下交流也藏着掖着,悄悄說那個來了,仿佛月經是秘密,洩露出去很可恥。

初中月經初潮後,許織夏也不例外有了羞恥心,但她在意的不是校園裏的男同學,只有面對紀淮周時,才會難以啓齒。

“跟哥哥有什麽不能說的?”他當時特意捉她過去談話,明白告訴她不用羞恥,說你就把自己想象成一片,潮汐每月一漲的海。

“生理期了要告訴我,我不管你誰管你。”

“好。”

她乖乖點頭,結果這人又接上後半句話:“不要被我逮到你吃冰淇淋和西瓜。”

許織夏望着房梁,始終沒有睡意。

她的內衣,她的衛生巾,除了周清梧,都是他買的。

那晚許織夏想到很多小時候的事,想到他們住在同一個房間的那些年,每晚睡前,她都想要聽他講故事。

想到他排隊給她買糖畫,每天給她拎書包,接送她上學放學。

有回體育課,場地離高中部教學樓近,她在自由活動的時間跑到他的班級去,躲在後門偷偷看他。

那堂他們是自習課,他也不寫作業,就懶洋洋靠在那兒看課外書,一下就發現了她,随後面色淡然的臉上意外地笑了,招招手,叫她過去坐,接着陸玺哥就被趕走。

她喜歡夏天的夜晚,在院子裏乘涼時吃冰西瓜,小手摟着半只西瓜,握着勺子一口一口舀到嘴裏。

也是那個年紀。

某天夏夜,蟬鳴清脆,屋裏空調風輕輕地吹。

她惦記着那半只挖了幾勺就被他沒收的西瓜,睡不着,半夜輕手輕腳下床,偷摸到廚房,從冰箱裏把西瓜抱出來。

她就這麽開着冰箱門,朝着一面冷氣萦繞的光,蹲在地上偷吃西瓜。

“甜不甜?”悠閑的聲音在她耳後響起。

小孩子反應遲鈍,她臉頰鼓鼓地嚼着,口齒含糊又軟糯應聲:“嗯,甜……”

鹿眼裏滿足的笑意在回眸望見少年時,瞬間萎了下去,變成了心虛。

廚房黑燈瞎火,冰箱冷藏室的光源照着她那張小團子稚氣的臉,和她身後,噙着笑的少年。

他短發睡得潦草,身上是背心短褲,撐着腿,她抱着西瓜,窩在他敞開蹲下的腿間,人都沒他一半大。

她小心翼翼觑他:“對不起哥哥,我太餓了……”

“不是太饞了?”他笑。

廚房的地面有他們的剪影。

那晚她突然發現,原來犯錯是可以不用挨罵的。

意識漸漸迷糊的時候,許織夏又隐約回想起了最遠最遠的那天,她扯着他的手,問他,能不能跟你回家……

她不要愛人,她只想要哥哥。

-

“今今——周楚今小漂亮——”

許織夏忘了自己是幾時睡着的,稀裏糊塗聽見孟熙的聲音時,一睜眼,窗簾已透進了明亮的光。

她過去推開窗,望下去,孟熙站在搖橹船頭,背着書包,心花怒放地朝她揮手。

見她還一身睡衣,孟熙驚住:“上學要遲到了,還睡呢?”

許織夏撓一撓蓬亂的長發,聲音帶着剛睡醒的朦胧:“可是今天周六啊。”

“……”孟熙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校服,又仰頭看向她:“我有病吧。”

許織夏笑起來。

太陽光下,她半攏着惺忪的睡眼,素白的笑顏活潑又明媚。

“熙熙,”許織夏手掌半捂住唇,遠遠和她講悄悄話:“我哥哥真的有……”

“誰?有什麽?”孟熙響亮地問。

許織夏聲音卡在喉嚨裏,心髒奇怪地顫悠了下,她搖搖頭:“你是不是今天不想去茶館?”

“我哪天都不想。”孟熙苦惱:“你今天也別學跳舞了,我們去染坊玩兒啊,程奶奶用海棠花做了新染料,粉粉的可好看了!”

“好——”

小的時候,孟熙被要求去茶館學評彈,後來兩人情誼深了,許織夏為了陪她,就跟茶館二樓的老師學古典舞。

到如今許織夏的舞跳得有模有樣,孟熙的曲唱得還是半吊子。

許織夏洗漱後就下樓,一跳一跳,踩得木樓梯嘎吱響,只有兩階了也不好好走,一個跳遠蹦下去。

躍到半空,腰肢驀地被強勁的力道撈住。

“哎……”許織夏驚呼,身子往下一墜,攔腰挂在了某人的胳膊上。

紀淮周單手把她挾在臂彎裏,往前走。

許織夏雙腿淩空,四肢撲騰了兩下,嗚着聲嗔怪:“哥哥……”

他胳膊往下一放,許織夏一屁股落到了餐椅的軟墊上,揚起頭,就見男人肅着臉。

“下回再蹦,看我怎麽罰你。”

他一嚴厲,許織夏就安分了,老實巴交坐着,看他倒了杯牛奶。

許織夏面上溫順,心裏嘀咕。

她以前跳樓梯玩鬧,崴過腳,但只有那麽一回而已。

紀淮周又給她端來一碗馄饨和一盤煎蛋,管她時總帶着命令的口吻:“吃完,不許剩,我檢查。”

許織夏吃不完,委屈巴巴用眼神央求他。

屋子裏突然出現另一道聲音。

“時間過得真快,周玦,你妹妹都長大了。”

許織夏一愣,回望過去。

有個姐姐并膝側腿,坐在沙發上,一身挂脖修身連衣裙,身材纖細高挑,紅唇含笑,很有女人味。

這時陸玺拎着大袋小袋進屋,看見羅允錦就心急如焚地問:“羅首席,air4s系列能試飛了嗎?”

羅允錦挑了下眉。

“輪不到我開口。”說着,她蕩漾笑意的目光投向紀淮周:“總師還沒發話呢。”

陸玺把購物袋擱到茶幾,翻着袋子痛苦:“趕緊的趕緊的,創業失敗小爺可就要跟宿仔老喬一樣,回去繼承家産了!”

最貴的幾盒巧克力和餅幹撈出來,再擡頭,陸玺又立馬笑嘻嘻:“今寶!給你買好吃的了!”

紀淮周回房間取設計圖,陸玺走到餐桌送零食的時候,許織夏咬着勺頭,小聲問:“陸玺哥,這位姐姐是誰呀?”

“喔,公司的設計首席,羅允錦。”陸玺說:“高中老同學了,說不定你們見過。”

“何止,我還教過你哥哥編辮子呢。”

許織夏越過陸玺的胳膊,看過去,和羅允錦的視線撞上。

羅允錦性格坦蕩,斜過身子和她對視,眉開眼笑地說:“好可愛的妹寶,怪不得你們四個妹控。周玦第一次主動和我講話,居然是為了妹妹學編辮子。”

陸玺一邊走回沙發,一邊念叨着早說他也學。

那天上午,許織夏坐在餐桌吃早餐,他們在沙發探讨公司新款飛行産品的設計。

“這裏要加防熱罩,推進器換噴氣的……”

許織夏往那邊瞄了一眼。

紀淮周全程沒有太多情緒,只握着筆在圖紙上利落圈畫。羅允錦搭着膝,一只手支住下巴,指尖別着栗色大波浪卷發在耳後,因要共看圖紙,她身子微微傾過去。

從許織夏的角度看,羅允錦的臉幾乎都要蹭到紀淮周坎肩背心外硬朗的胳膊了。

胸腔突如其來一陣壓迫感。

許織夏埋下臉,慢吞吞地咬着馄饨。

眼前覆近一面陰影,許織夏昂起臉,紀淮周不知何時走到了她面前,玻璃杯遞到唇邊,仰頭,喉結滾動,喝了口水。

杯子擱回桌上,見她一副別扭的表情,紀淮周去捏她的臉:“吃個馄饨還把自己吃不高興了?”

許織夏嘴唇被迫嘟着,眼神哀怨,她自己都不曾察覺的占有欲剎那作祟,忽然一下不過腦學他命令人的語氣:“你不許跟別人好。”

只是話語含糊不清。

紀淮周沒聽明白,松開她臉:“在講什麽?”

許織夏低頭戳着馄饨,弱聲說:“在教育你……”

紀淮周聽得垂眼笑了幾聲。

“我是你哥哥。”他佯兇:“想以下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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