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無心良夜

第30章 無心良夜

【直到四年前, 世界不再如我所願,我才明白什麽是真正的長大,明白依賴與喜歡都是錯。

那時我就不再依賴你了。

或許是從今天開始, 我不确定。

——周楚今】

-

裏斯和桑德出現前的最後一秒,紀淮周順着她拽動的力,老實進了屋。

許織夏一路拉他進到自己的卧室裏, 不敢在客廳有片刻的逗留。

芙妮和曼迪都在各自房間, 如果她們看見, 事态肯定要比被裏斯和桑德撞破失控一萬倍。

畢竟他确實是有幾分姿色的。

許織夏輕輕合上門,不放心, 又“咔嗒”落了鎖。

身後似有若無一聲透着鼻息的低笑。

許織夏回過身, 看到他。

今晚他摘了墨鏡,那雙黑裏泛着暗藍的眼瞳,沒有遮擋,既視着她。他的眼睛總是如此深邃, 望進去, 人仿佛也跟着往下墜。

此刻他看着她,就像幼年和少女時期的她看着那一池親手養到盛放的羅德斯玫瑰,眼裏都是愛護和滿足。

消逝的那十三年,他就是用這樣的眼神,看着她一天天長大。

對視間,白日裏那幾分陌生感慢慢在許織夏心裏消散。

他鼻骨上的淤痕已經很淡, 但還是難以忽略, 醉酒那晚出走的部分記憶回到大腦。

許織夏頓然想起, 那天見他, 他是帶着傷的,顯然同誰打過架。

過去好些時日了, 他嘴角的傷痕已經幾不可見,只是脖頸上系着條阿斯科特領巾。

雖然很養眼,但許織夏總有種,那并不屬于他的感覺。

他一向不鐘情多餘配飾的,不過也許是他的品味變了,他重新戴上的耳骨夾,是否就在表示,他的生活接上了少年時的斷軌。

但也可能,領巾是為了掩飾頸間那道痕跡未褪的傷口。

只是一個對視,她就思緒亂飛。

意識到這點,下一秒,許織夏就躲開視線,有點兒別扭地怨言:“你還笑……”

他還是同過去一樣,時不時就要捉弄她一下。

明明有安全扣,非要忽悠她找手铐的鑰匙,明知道酒很辣,非要突然給她抿一口,然後看着她皺巴巴的臉笑。

“鬼鬼祟祟。”

他漫不經心奚落,語氣卻又在慣着。

從小時候她喜歡在他睡着後,蹲到他枕頭邊上起,他就時常調笑她鬼鬼祟祟。

“人家瞧見了,我解釋不清楚。”

許織夏溫吞,他倒是不痛不癢:“你哥哥來看看你,有什麽解釋不清的?”

卧室裏沒有一星半點的聲響,許織夏盯着地板,那裏掉着一根頭發絲。

她聽見自己問:“我還有哥哥嗎……”

情緒很寧靜,但他能、也只有他能聽出其中的委屈。

紀淮周突然喘不上氣,目光定在她臉上,再講不出一句話。

這四年,她的模樣沒有太大變化,眼廓弧度圓且闊,嘴唇鮮紅,鼻子是小巧的,有着小姑娘的精致,就仗着自己底子好,依舊不愛化妝。

長發披散着,襯得她的臉更小了,從前那張鵝蛋臉線條圓潤,是沒有棱角的,但現在瘦了一些,也弱化了眉眼的幾分青澀。

他的骨頭回來了,卻在陣陣作痛。

紀淮周眸底壓着暗湧,手指陷入她濃郁的發絲,拇指指腹抵到她額鬓,緩緩摩挲。

她仰起臉,透過那雙空泛的眼睛,紀淮周恍惚看到了當年那個五歲小女孩兒,眼裏有着同樣的孤獨。

心被什麽刺了一下。

他照顧了十三年的小姑娘,一步步牽着她登上百尺危樓,教會她勇敢,教會她手摘星辰,可似乎也是因為他,她墜下高樓,摔得粉碎。

紀淮周不是矯情的性子,但在妹妹面前所有原始的性格都會被撕碎重組。

他看着她的眼睛說:“哥哥回來了,今今。”

許織夏別開臉,良久,她才擡回起頭,語氣顯露出女孩子在哥哥面前不自覺的嗲意,質問道:“你現在是紀淮周,還是周玦?”

紀淮周因她那點兒嬌氣,不由彎起唇,瞧着她慢慢悠悠地笑:“這不就是兩個名字麽?”

許織夏蹙着眉,眼裏泛濫着很深的執拗:“這不是。”

見他愣着,許織夏扭頭就走。

她坐到書桌前的椅子上,垂眸不語。

紀淮周琢磨着她心思,跟過去,雙手支住膝蓋,人半蹲下來,彎腰和她平視:“不管是紀淮周,還是周玦,你永遠都是我妹妹。”

他是在保證,他們十三年的兄妹情,不會因為一個身份就被抹去。

如果只是幼時的許織夏,這時候已經被他哄好了,眼淚汪汪含着他買的糖畫,軟糯糯地叫哥哥。

但現在的許織夏,不只是青春期對哥哥動了不該有的心思的許織夏,也是明知禁忌,卻還是偷偷寫了四年日記的許織夏。

現在的許織夏,聽出的是另一層意思。

哪怕過去四年,哪怕他們早已不在同一戶口本,哪怕不再有法律上的束縛,她依然也只是他的妹妹。

兄妹情從來無關風月。

只不過因為十三年相依為命的感情,讓他們如同惡魔的左右眼,這樣深刻,難以分割。

他是個骨子裏有侵略性的人,是個蔑視禮教的人,只要他想,他不會在乎道德觀念,就算血緣緊密相連,他也能做出在陰暗潮濕的欲望裏夜夜風流的事情。

但他沒有,他這個哥哥當得沒有一絲雜質。

證明在他那兒,他們的關系,沒有兄妹以外的可能。

許織夏不知道自己是四年前就明白其中道理,還是在這一刻恍然大悟。

也不知道自己心裏那艘背德的小船,是四年前就沉了,還是在這一刻才徹頭徹尾沉入海底。

總之這一刻,她想要向自己妥協了。

心很累,想掙紮都沒有了力氣。

算了。

不管是紀淮周,還是周玦,都算了。

長久的相顧無言。

許織夏終于暗自吸了口氣,努力不被看出勉強地牽起個笑容,溫順喚他:“哥哥,我吃過晚飯了。”

她乖得和從前沒有兩樣。

遙遠的一個畫面倏而蹿出紀淮周的腦海——小孩兒眼圈紅紅,鼻音濃重,對着他說,哥哥,我會乖的。

紀淮周斂眸笑了下:“吃的什麽?”

在便利店糊弄了個飯團,但許織夏當然不會說,只若無其事回答:“和同學吃的。”

紀淮周直起腰背,半倚半坐到桌沿:“那怎麽辦,哥哥一直在等你,還沒吃呢。”

許織夏揚了揚睫毛:“我這裏只有泡面。”

聞言,紀淮周看住她,目光穿透力很強:“叫你好好吃飯,沒聽話?”

“不是,半夜餓了才吃的。”

許織夏又說:“哥哥不吃飯嗎,很晚了。”

紀淮周下巴輕擡:“那給哥哥泡一碗吧。”

許織夏怔住,随後便聽他哼笑一聲,一語道破她心思:“趕我走呢?”

她眼神飄忽了下,沒講話。

他再不走,她就要裝不下去了。

紀淮周不捉弄她了,揉了把她的腦袋,帶着管教的口吻:“可以睡了,哥哥過兩天再來看你。”

離開她的宿舍,步回夜色裏,人到車前,紀淮周停住,回首仰頸,往上望了一眼。

九層的窗玻璃內透出朦胧橘光。

小姑娘不再是以前的小貓體質了。

——你現在是紀淮周,還是周玦?

他半阖下眼,若有所思。

車子一路開到中環會所地下車庫,紀淮周長腿邁下,沒關門,車鑰匙随手一抛。

單獨候立在旁邊的保镖淩空接住,心領神會地代替他坐進駕駛座,立刻将這臺車子開離。

紀淮周雙手抄進褲袋裏,面色沉冷,先前在薄扶林道的縱容和耐心早已沒了影兒。

眼底随之替上的,是三分喜好吃花酒的公子哥的浮浪,和七分不正眼瞧人的傲慢。

私人會所的雞尾酒吧音樂節奏鼓動,氛圍燈光霧斑斓,他沒露面,直接走了內部通道,去往包間。

這間象征身份與金錢的會所,連通道都是人造海底隧道,全景透明水族缸,幽暗的藍光下,時不時有雙髻鯊從身邊游過。

直面遇上行色匆匆的陳家宿。

一見他,陳家宿瞬間卸下渾身緊繃的勁,手搭着腰骨,心力交瘁地盯着他走近:“大佬,總算回了!”

紀淮周漫不經心:“你這膽量,是越活越回去了。”

陳家宿伸冤:“我是為我自己嗎,還不是怕你私會漂亮今寶被發現。”

聽見私會兩個字,紀淮周皺了眉:“不會講話了,得我教你?”

他冷淡的眼神一掠過來,陳家宿立馬舉手投降:“好,今今只是你的寶貝妹妹。”

話落,陳家宿又不正經地笑了:“但是二哥,今寶未必只當你是哥哥啊。”

“有話就講。”

“所以她看見你不一定高興的嘛。”

他的視線投過來,陳家宿站得規矩:“再講了,你是以哥哥的身份去見她,還是以紀大少爺的身份呢,這很重要。”

耳畔又回響起小姑娘今晚問的那句話。

紀淮周沉眉:“有什麽重要?”

陳家宿心虛地低咳了聲。

“紀蘭濯這傻仔來過了。”陳家宿說着躲開視線:“我講紀大少爺你,在睡女人,沒空……”

他永遠只有度春宵一個借口。

紀淮周指了下他鼻子,懶得搭理他,抓着他領子把人拽開到一邊去。

陳家宿跟上去:“二哥,那幾個保镖都是紀伯的心腹,你再多往港大跑兩回,我真要瞞不住了。”

“我有分寸。”

“你有分寸就不會為了見她一面,親自露面資助什麽研究所了!”

紀淮周斜睨他。

陳家宿嘆氣:“你要實在放心不下今寶,喬爺就在港區。”

-

那天許織夏去聽了心理學科研中心的實訓課。

課上講了弗洛伊德的潛意識概念。

潛意識能操控人的行為,當邏輯無法解釋,或情感難以面對時,潛意識會自動給出答案。

而催眠大師艾克瑞森說,任何一個行為背後的動機都是對的。

實訓課結束,已是晚八點。

托特包背到肩上,許織夏準備離開,剛到門口就遇到了談近。

淡近笑着上前:“怎麽樣?”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許織夏覺得,他是特意在等她。

盡管相識不足兩周,但談近給許織夏的感覺,就像高中時的齊恒,眉清目秀,舉止得體,專業上的話題與她十分投合,他們總能聊到一起。

許織夏莞爾:“催眠真的能操控人的意識嗎?”

談近自然而然地陪她同行:“雖然沒有算命那麽玄乎,但催眠真的不是江湖騙術。”

他又提到了算命,有故意調侃的成分,許織夏難為情地笑了笑:“學長,我很相信科學的。”

“我倒是很向往做個相信命運的人,相信命運,說明看破了紅塵。”

走出研究中心,夜幕低垂。

談近側首,眼裏笑意不減:“天黑了,送你回宿舍?”

許織夏意外愣了兩秒。

他問得太過自然,沒有半分刻意的痕跡。

潛意識的拒絕剛到嘴邊,許織夏遲疑片刻,她的潛意識突然又給出了另一個答案。

從那晚開始,從那句永遠都是妹妹開始,她就該同過去的自己和解。

這四年困住她的,或許不是被凝視的欲望,也不是被審判的道德。

真正困住她的一直都是她自己。

她應該像個正常女孩子,試着和男生正常地相處。

許織夏恍神頃刻,回眸淡淡笑回:“好啊。”

從港大到宿舍,十幾分鐘的路程,他們頗有閑情雅致,一步步并肩慢慢走着。

天邊懸着一輪明月,腳下月影融融。

從今晚的課堂聊到學術,談近又說道:“這幾天趕deadline,總是夢到交不出被博導痛批。”

許織夏輕笑:“你太焦慮了。”

“确實,夢境都是人潛意識裏隐藏的欲望。”談近半開玩笑的語氣說:“不過有一回很奇怪,夢裏居然不是博導,而是一個女孩子。”

話音剛落,許織夏還沒來得及細思,迎面和男人對上了目光。

她眼睫忽顫了下,不由放慢腳步直至停下。

談近順着她視線看過去。

看見這個階級感強烈的男人,雙手慵懶揣在褲兜裏,人倚在路燈下,阿斯科特領巾水墨深藍帶抽象紋理,這高貴考究的搭配在他身上,顯得他一身英倫的優雅。

談近不由問:“認識嗎?”

許織夏不着痕跡綻出笑:“是我哥哥。”

談近又看了眼男人,沒有懷疑:“那不打擾你們,明天可以約你吃個午飯嗎,我們順便聊聊課題。”

“好。”

“明天見。”

談近離開後,許織夏無事發生般向前走過去,用以平常心,笑盈盈望住他:“哥哥。”

紀淮周垂下眸子:“大晚上跟男生待一塊兒?”

許織夏眨了下眼睛:“他是港大的學長,人很好的,我們很合得來。”

紀淮周不自覺皺眉:“你們在談戀愛?”

“還沒有,不過我二十多歲了,談戀愛沒問題。”許織夏乖順地說:“小姨和小姨父一定都會開心的。”

她披着長發,幾縷夜風拂過,将她鬓邊的發絲吹到臉頰。

紀淮周一瞬不瞬注視着她。

四目相對不得語。

彼此都安靜了良久,紀淮周手指勾住領巾,慢慢從脖頸扯落,另一只手掌從她耳朵滑到頸後,攏住她柔順的長發。

“哥哥呢?”

真絲領巾一圈一圈纏繞上去,紮住她淩亂的黑發。

他在這時候靜靜問:“你覺得我開心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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