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章

第 4 章

“夫人,藥煎好了,喝了再休息吧。”一陣窸窣聲,一月低聲說。

阮榮安睜眼,目光劃過藥碗,看向一月。

一月眼神一震。

主仆兩人朝夕相處十餘年,對對方的了解可以說說無人能及,一個眼神便能領悟對方的意思。

因此,她一看就知,自家夫人是在問這碗藥,确定沒問題嗎?

到底發生了什麽,讓夫人對宋家的戒備到了這個程度?

“四月親自煎的藥,放了甘草,沒那麽苦,奴婢還備了蜜餞。”她不動聲色道。

一脈相承的名字,四月也是廖家送來的丫鬟,雖不像一月這樣被她祖父特意提及,但也很是忠心,出問題的可能不大。

阮榮安神情微動,這才起身,制止了一月要喂她的舉止,擡手接過藥碗,一飲而盡。

藥怎麽會不苦,那種苦澀的味道順着味蕾擴散開,讓她一雙細眉不由蹙起,眼中都泛起了淚花。但她喝藥的舉止卻從沒有為此中止過。

宋遂辰看着這一幕,腳步微頓。

過往很長一段時間,在阮榮安的嬌嗔埋怨中,他都會忍不住覺得她太過嬌氣,但看到眼前這一幕他才想起,其實她的嬌氣,只是對他而已。

她只是想讓他多陪陪她。

後知後覺的,宋遂辰有些愧疚。

一月接過藥碗,一旁的丫鬟忙送去水讓她漱口。

一番忙碌,阮榮安含了顆蜜餞到口中,那股苦澀才總算被驅散。

大夫就是這個時候到的。早在早晨他離開時就叮囑過,等阮榮安醒來時會再來為她診脈,所以剛才她醒的時候就有人去通知了,只是雨勢太急,現在才到。

“請進來。”宋遂辰道。

阮榮安擡眼撇了他一眼,倦怠的收回。

“夫人,大夫是廖家舅老爺找來的江南名醫,很是厲害。”念及阮榮安對宋家的提防,一月笑着提醒。

廖家找來的,信得過。

阮榮安立即了悟她的意思。

大夫進來診脈過後,面上的笑意越發舒緩,讓人一看就知道是個好消息。

而且也的确是個好消息,阮榮安醒來之後,脈象就開始趨于平穩,雖然虛弱,但到底沒了性命之憂,以後只需好好休息調養就好。

宋遂辰聽得一張冷面都溫和了些許,鄭重謝過了大夫。

阮榮安也謝了幾句。

大夫又叮囑了一番需要注意的事情這才離開。

宋遂辰正要跟阮榮安說說話,就見擡手掩唇打了個呵欠,開口攆人。

“我累了,侯爺先去忙吧,我要睡了。”

那股別扭的感覺已經明顯到宋遂辰想忽視都不能了。

“如意,你是在生我的氣嗎?”宋遂辰到底沒忍住開口問。

阮榮安從不會叫他侯爺,幼時她喚她辰哥哥,成婚後她喚他重光。

“生氣,你怎麽會這麽想?”阮榮安漫不經心的糊弄,合上了眼,聲音漸輕,“我真的t很累,想休息了……”

她的氣早在看過那個話本子後就生完了,現在只剩下倦怠。

“那你好好休息。”默了片刻後,宋遂辰低聲道,“我就在書房,你若是無聊了就傳句話,我回來陪你。”

阮榮安眼睫一顫,沒有動。

靜待片刻,沒有等到她回答,宋遂辰低低道,“你好好休息。”

阮榮安依舊沒回應,仿佛真的睡着了,但他知道沒有,阮榮安覺淺,睡覺的時候屋裏一絲多餘的動靜都不能有。但很明顯,她并不想理他。

他抿了抿唇角,轉身離開。

随着屋內腳步聲漸遠,阮榮安才又慢慢睜開了眼。

該歡喜的。

可這個時候,宋遂辰待她越是體貼,她心中就越是難過。

原來他不是不會體貼。

只看想不想而已。

外面的雨下個不停,阮榮安命丫鬟都退下,只留下一月。

屏風被推到一側,她一擡眼,就能透過明淨的琉璃窗看向外面,雨幕接天,嘩啦啦的聲音格外清脆,讓她有些混沌的思緒為之一清。

“去清理一遍我的産業,所有和宋家有關的都記下來報給我。”

寂靜的屋內,阮榮安輕飄飄的聲音也分外清晰起來。

“是。”一月應得毫不遲疑。

“記住,不要打草驚蛇。”阮榮安叮囑。

從看完那個話本子之後,阮榮安心裏就一直有個疑惑。

她的嫁妝呢?

阮榮安的外祖母出身江南豪富之家,本人又很會經營,為兩個女兒置辦了豐厚的嫁妝。而又因為小女兒被天子賜婚嫁入京都,心中憐惜,這份嫁妝更厚了三分。

田産,莊子,店鋪,涉及江南京都各地。

生母早逝,這份嫁妝自然就給了阮榮安,在她懂事之前由廖家代為看管,直到她十歲之後,才漸漸交到她手中。她在這上面大抵随了祖母,很有些天分,經過這些年不斷經營,産業更加豐厚。

那是一份外人想象不到的巨富。

阮榮安嫁進廣平侯府之後才發現,這座外面富麗的府邸在銀錢上竟有些吃緊,管家的權利在劉氏手中,她沒想觊觎,便只是暗中查了查,隐約發現那些銀錢都被宋遂辰提走了。

朝中之事她不了解,只當是他要與人走動,人情往來。她在意宋遂辰,想為他分憂,便刻意給手下的人信,與宋家人往來時多行些便利,讓宋家多掙些錢,也算幫宋遂辰了。

可就是這樣大的一份産業,在那話本子之中,竟然沒被人提及。

就仿佛,她的嫁妝随着她的離去一同消散了一樣。

這個問題仔細想來,很容易得到答案。

嫁妝是她的私産,若要收回也得母家來人,她外祖也不行,可阮家并不清楚她有什麽産業,最後怕是不了了之,留在了宋家。

話本子後期,宋遂辰舉兵起事,經過一番籌謀成功登上帝位。

招兵買馬,行軍打仗哪一樣不要錢,要養活那麽多張嘴,每天銀子怕是要流水似的花出去,就憑宋家的那些産業且還養不起。而書中有沒寫宋遂辰如何謀取錢財,她的嫁妝最後去了哪兒,這不明擺着嗎。

想到這裏,阮榮安頓時惡心壞了。

花着她的錢,得着她的好處,最後還要踩着她的名聲。那些說她嚣張跋扈,萬幸早逝的流言,當時已經登上帝位的宋遂辰會不知嗎?但他什麽都沒說,更沒有阻止。

她阮榮安,竟成了他人的踏腳石!

若這件事為真,這件事她絕對不會就這麽算了。

想當皇帝,他做夢!

一月一一應下,開始在心中思襯該怎麽做。

對于阮榮安的吩咐,她從來不會有絲毫馬虎。

從記憶裏抽身,阮榮安的神色更冷了幾分,她看着外面的雨,輕聲說,“我昏睡的時候還有意識。”

一月神情一動,立即看向她,越發的認真。

她知道,這是阮榮安在為她解惑。

“我聽到宋遂辰和他娘說,等我去世,就迎娶阮榮容為繼室。”

嘩啦啦的雨聲中,忽來一陣疾風,吹得窗戶哐當一聲作響,一月豁然擡眼,眼中是淩厲的怒氣。

“一月,我要與他和離。”

阮榮安轉過頭看向她,臉上不見多餘的表情,格外平靜的輕聲說道。

平靜的好像一潭水。

無人知道其下的暗流何等洶湧。

巨大的怒火中,一月心中酸澀的不成樣子,她上前跪在床邊,拉着她的手,說,“那便和離,奴婢知道該怎麽做了。”

“嗯。”

“去吧,我要再睡一會兒。”

一月應是。

她守着阮榮安,直到她氣息漸漸平穩,陷入了熟睡,才悄然退了出去,叫來人開始安排。

-

宋遂辰在書房裏忙碌着。

他到底年輕,入朝太晚,朝中勢力已經被諸多勳貴重臣瓜分幹淨。眼下他再想要出頭,便只有想方設法讨天子的歡心——

這并不容易。

天子昏庸,貪圖享樂,卻又多疑寡恩。他忙碌好些年,終于博得了一些天子的信任,每走一步,都格外小心。

不知不覺,就到了深夜。

在心中反複斟酌,确定這件事再無遺漏,宋遂辰便安排了下去,趁機喝了口水,一擡眼,才恍然時間已經很晚了。

“正院可有來人。”

思及這段時間的安靜,宋遂辰動作微頓,沉聲問了一句。

“未曾。”小厮立即回複。

宋遂辰放下茶杯,坐在那兒出了會兒神。

“夫人有多久沒來尋我了?”他忽然問。

小厮怔了一下,他很少聽到自家侯爺提起夫人,只是常常從他臉上看到無奈。

在夫人找他的時候,在夫人生氣的時候。

這還是第一次。

侯爺問話,他不敢不答,小厮認真的想了想,說,“這段時間夫人病着,正院沒怎麽來人。再往前,我記得夫人昏迷那天還來找您了呢。”

聞言,宋遂辰一怔。

可那天他沒去,他以為那只是和往常無數次一樣,如意無聊了來尋他罷了,然後沒多久他就收到了她昏迷的消息。

心中又愧疚一分。

她是不是還在生這個氣?

甚至阮榮安記仇的性子,宋遂辰忍不住想。

只是她雖然記仇,卻很少跟他記,這次這樣,約莫是這段時間氣狠了,生了大氣。

如此想着,宋遂辰心下才稍稍一定,想着要好好哄一哄才是。

“明日去尋萬珍樓的人來,夫人久病方醒是大喜事,打套首飾也好讓她高興高興。”他思襯片刻後道。

小厮立即稱是,想着這次夫人肯定很高興,可等到第二日他引了萬珍樓的人去凝輝院,隔着一扇屏風,卻聽到自家夫人聲音淡淡,根本沒聽到多少喜意,便是萬珍樓的人問詢,她也只說了句随便。

就仿佛,她并不在意。

小厮如是跟宋遂辰轉述,宋遂辰無奈。

看來是真的氣狠了,他加快了處理事情的速度,準備抽時間多陪陪她。

另一邊,阮榮安正在跟在家舅母盛氏和表妹說話。

“如意,我怎麽瞧着你不太高興?”

阮榮安聽到自己舅母問。

她有五個舅舅,其中老二廖建勇留在京都,在兵部當着一個六品小官,也算是廖家留在京都的質子,讓龍椅上那位放心的。

憐惜她自幼喪母,廖建勇夫妻都十分關心她。

“沒有啊,就是有些累,什麽都提不起勁。”阮榮安有氣無力的開口。

盛氏卻沒信。

累歸累,高不高興她還是能看出來的。若是往常,宋遂辰這般示好,她家如意早就高興的不得了了,哪像現在,這樣平靜,眼神都不帶動一下的。

“別糊弄我,你說,他是不是欺負你了?”她追問。

有些事,往往外人是看的最清楚的。

當初廖秋聲嫁給阮世清的時候盛氏就不太看好,覺得對方的心根本不在自家小姑子身後,後來真相大白,她心道果然,也就是廖家初到京都什麽都不曉得,不然也不會讓自家小姑子受這麽大的委屈。

等到阮榮安,小時候她看着還行,宋遂辰對阮榮安很是不錯,可人長大了,心思也就多了,眼看着小夫妻吵吵鬧鬧,盛氏一直擔心阮榮安會步上她娘的後塵。

廖家人總是如此,對待感情格外真摯,容不得沙子。

“舅母,我只是累了。”阮榮安看着她,平靜的說。

盛氏從她這句話聽出了別的意味,一怔。

不為別的,而是阮榮安這樣的音容,讓她想起了她娘廖秋聲。她那個小姑子當年也是邊關出名的美人,英氣妩媚,神采飛揚,可惜一朝入京,被天子選中,說是恩旨賜婚,可誰不知道真正的原因是為了留她在京,牽絆自家公爹。

自從廖秋聲嫁入侯府後,她一點點看着她變得沉默,神采漸消,如明豔的花漸漸失了水分。

她死前最後一次清醒的時候,盛氏去看她,當時廖秋聲也是這樣帶着淡淡的倦怠,對她說,“嫂子,我累了。”

冤孽,真是冤孽。

盛氏忽然的沉默中,外面丫鬟來報,阮家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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