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章

第 25 章

這些年公冶家沒少為公冶皓的婚事操心, 甚至試過往京都送人,但都被公冶皓半路攔下給送了回去。

眼下他終于回家,那一大家子人可謂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 接了不少人進府,只等着公冶皓回去,看能不能撞大運, 一步登天。

聞言公冶皓這才擡眸,看了他一眼。

陸籍一笑, 擺手道,“你別看我,我就是聽說, 這件事跟我沒什麽關系。”

“只是我一個侄女也被接去了。”他口中一轉, 多了幾分認真道,“還望你到時候手下留情。”

“無礙,左右我那幾個侄子也到了成婚的年齡了。”

公冶皓淡淡道。

“啧。”陸籍輕嘆, 眼中滑過些許失望。

雖說與他無關,但若是真能嫁了自家女郎給公冶皓, 那他也是相當願意的。

另一邊,阮榮安用過晚膳,換了件衣服, 便帶着人上了街。

夜市燈如晝,雖不是什麽節日, 但街上檐角下卻全都挂上了各式各樣的燈,一個個争奇鬥豔,分外精彩。

而花燈之中, 做的最多的是牡丹花燈。

阮榮安甚至還在兩家開在對門的酒樓處看了場鬥燈的大戲。

兩家開在對門,又都是做的酒樓生意, 平時沒少因為各種事産生争執龌龊,但兩家背景相當,誰也壓不服誰,最後就想出了這個每月鬥燈的主意。

賭注也很意思,更多的是出于玩鬧般,輸的那一方這個月檐下不許挂燈籠。

眼見着兩方各自拿出自己壓箱底的寶貝,氣氛越來越熱鬧,阮榮安來了興致,便站在人群中看着。

最後以右邊那家珍味樓贏得了勝利。

同樣的牡丹花燈,技藝都是一等一的精湛,但技與匠之間,就差了那一點靈氣,而右邊就是勝在這點靈氣上。

珍味樓的人喜笑顏開,将手中的銅鑼敲得震天響,口中的俏皮話一串接一串,邀請在場的人進去。

看熱鬧的人散去了大半,倒也有十幾人往裏走去,阮榮安用過晚膳,沒什麽興致,轉身準備離開。

“陸兄,承讓了。”

“你從哪兒找的匠人,這牡丹花燈做的的确好。”

“秘密!”

從飛揚的語氣可以聽出此人的得意,但大約是太得意了些,他扭着頭說話,根本沒注意到轉身欲走的阮榮安,直直的就撞了上來。

“小心!”

另一藍袍公子急急提醒。

而這時護衛已經上前擋住了那人。

嘭的一下被撞了個瓷實,那人踉跄了一下,被後面的小厮匆匆扶住。

“公子,您沒事吧?”

“大膽,敢冒犯我家公t子?”另一人上前對上護衛,口中斥道。

阮榮安眉梢微揚。

像這種事,她從前只聽說過,以及在話本子裏看到過。沒想到這次倒是讓她看到真的了。

“住口。”那人回神,擡眼一看,立即喝止。

這一行人帶着丫鬟還有護衛,那被護在中間的女子戴着的冪籬檐下墜着豆大的珍珠,顆顆瑩潤,冪籬上的紗更是千金難得的月影紗,更不提別的裝飾,這樣的人絕不普通。

“在下充州葉家人,行十一,剛剛冒昧沖撞了閣下,還請贖罪。”葉十一上前致歉。

眼前人戴着冪籬,看不出成婚與否,他便只好敬稱一句。

“在下行陸,家中行七。”旁邊另一人也上前介紹道。

“好了,鄭寧。”阮榮安道。

聞言,一直擋在阮榮安身前的鄭寧退開。

“冒犯這樣的話,我還是第一次聽到,有點意思。”阮榮安上前幾步,目光一掃,笑道。

那小厮顫了一下。

“是在下管教不當。”葉十一認錯的很誠懇。

阮榮安笑了笑。

“我是和離之身,二位公子喚我一句夫人便可。”她道,看了眼那陸七,姓陸,也不知和知州陸績是什麽關系。

“郎君下次小心點就好,就此別過。”

二人無疑都是十分出衆的人物,風姿毓秀,便是和京中一些郎君相比也不差什麽,但阮榮安見多了出衆的人,也不以為意,寥寥一句就帶着人走了。

“好生傲氣,也不知是什麽身份來歷?”眼瞧着人走遠了,葉十一不由道。

葉家是充州大族,家中也有人入仕,他的眼裏自然不差,剛才那位夫人一身氣度非凡,雖驕傲,卻讓人生不出不喜來,反而有種合該如此之感。

這樣的人,尋常家族是絕對養不出來的。

“口音是京都那邊的,若想知道,尋人問問就是,想必不難打聽。”陸七随口道,并不太在意。

葉十一應了句也是,想着回頭問問。

京都來的貴人,若是能結識一二也是好的。的确正如陸七所說,不難打聽,他很快就知道有一行人今天下午從京都方向進了城,眼下正住在城中最好的客棧雲來居中。

心念微動,他命人備了賠罪禮,準備去見一見人。

第二天上午他就動了身,結果和陸七在客棧前撞了個正着。

兩人對視一眼,都有些驚訝。

陸七很快就得知了葉十一的來意,順便也說了自己的,“父親說這裏有他一位友人,帶我來拜見長輩。”

“莫非是昨日那位夫人的長輩?”葉十一猜測。

昨日那位雖說是和離之身,但聽着聲音還年輕,又是差不多時間來的充州,說不定就是一家人。

“可能。”陸七應聲。

關于這位長輩的身份他爹并沒有多說,他也不知道是誰。

兩人說着話,跟在陸籍身後,到了一處院子。

根據葉十一的打探,那位夫人住在隔壁,他正要跟長輩請辭,就見一行女眷從那邊院門出來,往這邊走來。

他下意識一擡眼,就愣住了。

陸七也是如此。

阮榮安是準備去尋公冶皓的,今日要在充州待上一天,她準備出去轉轉,雖然知道公冶皓不适合出去,但到底要去說一聲。

誰知,剛出門就瞧見昨晚遇見那兩個郎君。

是來看公冶皓的?

陸籍正要進院,也随之瞧了一眼,眼中驚豔之色一閃而逝。

無關其他,純粹是看到世間美好存在的下意識反應。

這是……阮家女?

陸籍若有所思,他聽到過不少關于阮家女的傳聞,說起顏色傾城,有阮家名姝之稱,不過世人大多都愛誇大,可他沒想到,在這件事上,倒是說了再真切不過的實話。

此女,的确美極。

“可是阮姑娘?”陸籍駐足笑問。

“正是,您是?”阮榮安雖然猜到了來人,但她從來不愛猜,就直接問出了口。

“在下陸籍。”

“原來是陸大人。”

說笑間兩人見了一禮。

後面陸七和葉十一終于回神,兩人克制的收回眼,但眼睛能收回,心潮起伏卻無法克制。

如斯美人,任誰也無法做到無動于衷。

聽着兩人的對話,他們總算知道了阮榮安的姓氏,但一時半會卻也猜不出阮榮安的出身來歷。

兩人客客氣氣的說着話,進了院內。

“你們竟正好碰上了。”

公冶皓早就收到了消息,這會兒正候在廊下,瞧見兩人便是一笑,溫聲開口。

“想來,應當不用我介紹了。”

陸七和葉十一瞧見人,一怔。

他們以為要見的是長輩,可瞧着眼前的人,分明同他們差不了多少年歲。

“自是不必,說起這個,倒是我疏忽了,七郎,十一郎,來。”陸籍這才想起,自己是帶着人來的。

陸七和葉十一忙克制住自己的眼神,恭敬上前。

兩人的心思在公冶皓眼中淺顯的很,他一眼就看出來了,眼底微的淡了淡,看了眼阮榮安。

阮榮安素來愛穿秾豔之色,紅的紫的,她也壓得住,今兒個初秋,她便穿了件黃色的裙子,妝容首飾也是搭配的黃色,恰如一株姚黃牡丹,綻放着灼灼華光。

也難怪讓這兩個見慣了美人的世家郎君都不由的惦念上了。

心緒起伏,公冶皓按下種種心思。

陸籍笑着介紹了兩個晚輩,一個是他的長子,一個是世交家的孩子,又道,“你們眼前的是公冶家的家主,當今丞相公冶皓,還不快見禮。”

陸七和葉十一震驚之餘,怔愣的見禮。

公冶皓?

這是公冶皓?

說起公冶皓,天下有識之人就沒有不認識的。

相比他人,這些年輕人幾乎是聽着公冶皓的事跡長大的,大多都極為崇拜他。兩人也不例外。

種種心思一斂,兩人滿心的興奮。

公冶皓誇贊了一句,又道,“這位是安定伯府長女,阮榮安,阮姑娘。”

阮榮安便就笑着看了他一眼。

昨日她介紹自己時,自覺自己成婚嫁過人,便讓兩人叫夫人,不過叫姑娘也可。一個稱呼而已。

“姑娘好。”兩人恍然,阮榮安的名聲,他們也是聽說過的,尤其是今歲她與廣平侯和離,引來衆說紛纭,消息紛紛擾擾的傳開,便是他們在充州也總能聽到。

阮榮安笑着道好。

眼看着陸籍帶人來顯然是要和公冶皓敘舊的,她就收了叫上公冶皓的打算,笑道,“原本還想着與先生一同出去看看着充州城,不過有客人在,我就不打擾了,這便走了。”

先生?

聽到這個稱呼,陸七和葉十一心中又活絡起來。

兩人的流言他們也是聽到過的,可既然阮榮安叫公冶皓做先生了,想必,應該不是傳聞中所說那樣。

“帶上護衛,別讓人沖撞了你。”公冶皓叮囑。

葉十一頓時有些讪讪,不敢耽擱,他忙拱了拱手,上前道,“我今日來正是為了昨晚沖撞阮姑娘的事來致歉的。”

“是在下的不是,略備了薄禮,聊表歉意,還望姑娘笑納。”

公冶皓和陸籍頓時看了過去,兩人倒是都不知道這回事。

阮榮安并不在意,漫不經心的說了句無事,又跟公冶皓道了別,就準備走了。

“等等,”葉十一眼中短暫的掙紮了一瞬,而後笑道,“雖說姑娘不在意,但到底是我的過失。”

“正巧我對充州還算熟悉,不如我為姑娘帶路,保證讓您玩的盡興。”他克制開口,但仍舊掩飾不住話語中的些許熱絡。

陸籍眼中有些不贊同。

在他看來,葉十一放棄和公冶皓相處的機會,去追逐女郎,實在是不堪造就。陸七本想開口,窺見父親眼中的失望,怔了怔,垂眼終究什麽都沒說。

秋風乍起,拂動了公冶皓的衣袖,他束手站在廊下,風輕雲淡,任誰也看不出這一縷風,在他心中掀起了何等的驚濤駭浪。

他知道阮榮安有多招人喜歡。

他一直以為他知道的。

阮榮安喜歡熱鬧,喜歡身邊圍繞着多多的人。

但她不喜歡應付人,尤其是追求者。

阮榮安沒有為人守身的想法,也不介意開啓一段新的感情。

但她對葉十一這樣空有一腔熱情,連掌握自己未來如何都不确定的年輕郎君,是沒有興致的。

所以阮榮安拒絕的毫不遲疑。

葉十一十分失落,卻也不好再糾纏下去,只好放棄。

充州城很大,阮榮安并不了解這座城市。

但好在,她也不需要了解,只要多找幾個人問問,然後再選一個感興致的去轉轉就好。

這一逛,她直到傍晚才回了客棧。

她問過一句,t得知客人都已經走了,便就腳下一轉,去了公冶皓的院子。

“阮姑娘。”守在門外的高程立即見禮。

二月微的側目,總感覺這石頭似的人怎麽好像有些松了口氣似的?

高程的确是松了口氣,從今天上午阮姑娘出門後起,自家家主心情就有些不太好,這一點別人看不出來,他卻是分明,并且知道原因。

更知道,只要阮姑娘回來了,一切就都好了。

“高護衛。”

阮榮安一笑,對于這種近身侍候的人,她還是存了敬重的心思的。

夕陽漸沉,天邊晚霞絢麗。

進了院內阮榮安一擡眼,就看到公冶皓正坐在廊下,倚在圈椅上看書。

“回來了。”

公冶皓眼也不擡,溫聲道。

“嗯。先生今天休息的如何?”阮榮安笑吟吟打了個招呼,仔細看了眼公冶皓的氣色,覺得比昨日瞧着似乎好些了。

“還不錯。”似乎是對話讓他看不下去了,公冶皓将書收起,擡頭看向她,笑問,“倒是你,今天出去玩的如何?”

阮榮安便興致勃勃的說了自己今天的行程,公冶皓含笑聽着,不時問上一句。

不知不覺,她就說了個幹淨。

“對了,今天那位陸大人是什麽時候走的?”說話間坐下,阮榮安說完了,喝了口茶,随口問起。

“午膳前走的。”

公冶皓又拿起了書,翻開一頁。

阮榮安本就是随口一問,唔了一聲,又開始說起晚上吃什麽。

兩人有一句沒一句的聊了起來。

公冶皓不知不覺放下了手裏的書,說話間和阮榮安敲定了晚膳的大致菜品。

丫鬟和護衛們守在一側,一一記下,等阮榮安吩咐一句,立即就去膳房傳信去了。

而就在這個時候,門口的護衛來報,道陸府管家來了。

公冶皓擡眼,頓了頓。

沒聽到他的聲音,阮榮安有些好奇的看過去,驚奇的發現,他似乎有些猶豫似的。

“怎麽了?”她忍不住問。

公冶皓搖了搖頭,開口讓人進來。

陸管家進來,恭恭敬敬見過禮,而後遞上一封書信。

公冶皓打開一看,眉頭跳了跳,剛才那不妙的預感成真了。

陸籍在信上說,他兒子陸家七郎和葉家那十一郎決定出去游學,想要和他同行一路,請他多多關照。

捏着信紙一時沒說話,過了幾息時間,公冶皓才道,“跟着我,危險可不小,你家主人可想清楚了?”

陸籍顯然早有叮囑,管家要更彎了彎,說,“大人的顧慮我家主人知道,他說:”

“不怕。”

“孩子大了,總要走這一遭的。”

“那就好。”

公冶皓淡淡道,看不出喜怒。

見他沒說別的,似乎同意了,管家便就回去複命了。

阮榮安搖着團扇,沒有打擾,眼見着人走了,才看了眼書信道,“那陸家郎君要跟咱們同行?”

“還有葉家十一。”公冶皓補充,将書信收好,随手遞給守在身邊的護衛。

阮榮安想着有些不樂,道,“我擔心他們會惹麻煩。”

公冶皓身邊危險重重,哪怕有這麽多護衛她都不放心,再添兩個不知事的公子哥,到時候有危險,她怕他們會拖後腿。

公冶皓擡眼看向她,有些不悅的心情忽然就好了。

那兩個郎君一看就知道是為阮榮安所驚豔,才生了這些心思,但很顯然,如意并無他想。

只是接下來一路同行——

那兩人,配不上如意。

罷了,再看看吧。

第二日,一行人繼續啓程。

陸家和葉家早早就來了人傳信,道在城外等着了。車隊一路出了城,陸籍和一個年歲相近的男子候在那裏送別。

陸七和葉十一則站在兩人身後。

公冶皓與阮榮安先後下了馬車,一番寒暄後,一一上車離去。

看着馬車漸遠,葉頌寧才總算露出了些許擔憂。

葉十一是他的幼子,眼下驟然遠行,他如何能放心。

陸籍亦是。

“葉兄寬心,以我對公冶南山的了解,他從不做無把握的事情,跟在他身邊,說不得要更安全。”他安慰好友。

公冶皓,自南山。

這個字是他的老師,當世大儒高師仁所取,望他能得長壽。

葉頌寧聞言心下一松,他不了解那位名滿天下的權相,但他了解自己的好友。既然陸籍這樣說,那便有七成把握。

“那就好。”他道,心思不由的飛到剛剛見過的那女子身上。

出身伯府,背靠長公主與權相,又有着鮮有人及的美貌。

也不知她與公冶皓之間到底是何關系,自家那個傻兒子見了一面後就丢了魂,但瞧着她并無此意。

希望這一路同行,能打消自家那傻兒子的念想吧。

車隊在晨曦時就動了身,出城時太陽剛升起沒多久,顯得慢吞吞的,毫無夏日的毒辣和火熱。

陽光溫暖柔和的撒在身上,車簾半卷,阮榮安靠在軟枕上,不知不覺就睡了過去。

這是阮榮安這幾天趕路養成的習慣,白天在車上睡覺,精神頭留到晚上。

另一邊,葉十一擠上了陸七的馬車,邊忍不住挑開車簾,看向車隊前面的那輛朱漆馬車。

那是阮榮安的座駕。

“诶,陸七,你說那廣平侯是什麽樣的人?”葉十一問道。

到底是什麽樣的人,能讓阮姑娘傾心許嫁,最後卻又辜負了她?

陸七看了他一眼。

“不知。不過…”

“他能得天子信重,想必不是一般人。”

越是他們這樣的人家,越是知曉天子近臣,非一般人能當得。

葉十一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卻又不免有些抵觸。

“宋家那樣對待阮姑娘,想來這廣平侯,也不是什麽好人。”

陸七看了好友一眼,按理說他該勸說一二,說到底他們與阮榮安也不過是幾面之緣,并不了解其品性,更遑論這場婚事的內情。

可他到底沒有說。

一見阮榮安,便若明珠生暈,牡丹盛放,華光湛湛,仿佛世間最美好的存在彙聚于她一身,讓人生不起絲毫晦暗的心思,只覺她值得所有喜愛。

他如此,葉十一亦是如此。

“咳。”

廣平侯府書房,宋遂辰忍不住咳了聲,這一聲出口,那股癢意便再也克制不住,之後就是一連串的疾咳。

喉嚨不可遏制的疼痛起來,宛如撕裂般。

“侯爺,我這就去交大夫!”

小厮驚慌道,忙就要動身。

“不必。”宋遂辰強忍住,将人叫了回來。

“侯爺!”小厮擔憂的喚道,卻還是被宋遂辰給揮退。

“若是……”

夫人還在就好了……

小厮出去,不由如此想到,但只是開了個頭,便不敢再開口。

阮榮安的存在如今已經成了侯府的禁忌,誰也不敢提,即便是他。可越是他們這種謹慎伺候的,才越是能意識到在阮榮安離開後,自家主子的變化。

阮榮安離京那日,宋遂辰酩酊大醉一場,更是不讓人管,執意在夫人從前住的凝輝院門口枯坐了一夜。

秋日夜涼,那夜風還格外的大,等醒來他就得了風寒,至今還未好。

若從前阮榮安在,早就叮囑人備好了藥,一日三頓的盯着宋遂辰飲下,還要讓人精心準備膳食,處處周到,而侯爺也聽話。他們這群下人只需聽從吩咐就是。

可現在她不在了,便也沒人能勸得住侯爺了。

晨起的藥熬好了,小厮送進去。

“侯爺,該喝藥了。”

宋遂辰一擡眼,目光卻在看到小厮後凝住。

不是如意。

是了,如意再不會給他送藥了。

宋遂辰以為自己早已經懂得了懊悔的滋味,在發現阮榮安執意要和離的時候,在得知阮榮安知道了那件事的時候,在他寫下和離書的時候。

但他後來才知道,那只是個開始。

等到真的和離了,這座府邸的女主人真的不在了,宋遂辰呆在這裏的每時每刻,都在被過往的記憶折磨,都在一次又一次的深刻品嘗到懊悔的滋味。

這裏的每個地方,都有如意留下的痕跡。

那痕跡不明顯,偏偏在他心裏深刻無比,讓他想忘記都不能。

原來,如意曾經那麽愛他。

她對他那麽好。

可他當時卻沒有在意。

他還嫌如意不懂事,總來打擾他!

他為什麽不在意,他為什麽那麽蠢,他為什麽要那麽對如意。

宋遂辰怔怔的。

他也不知道。

将藥一飲而盡。

他又想。

他為什麽不抛下這些事,與如意一同前往江南?

他該去的。

宋遂辰表情僵硬,繼續處理公務。

為了和離,侯府損失極大,再加上眼下公冶皓離京,正是有心人擴張勢力的時候,主事人不在,大家都t想從公冶皓的勢力中咬下一塊肉來,他也不例外。

一件件事情被他布置下去,他越發冷靜。

為了廣平侯府。

為了他心中的雄圖大業。

想到之前被公冶皓逼迫到不得不放手,宋遂辰心中不可抑制的翻湧起憤怒。

他再也不想經歷那時候的無力。

只要他成功了,一切就都還有機會。

公冶皓,也非不可戰勝。

-

午時車隊恰巧行至一處小鎮。

一行人要了酒樓二樓一個雅間,出門在外,沒那麽多講究,幾人直接坐在一起用膳。

陸七和葉十一顯然有些拘謹,不知道該說什麽。

阮榮安稍稍去了困意,看了眼公冶皓,眼見着這人明顯沒有做長輩要照顧兩人的心思,就笑着開了口——

這麽僵着,她不喜歡。

阮榮安喜歡熱熱鬧鬧的。

“我昨日聽了一嘴,你們準備游學?”阮榮安輕搖團扇,笑着看向兩人。

“正是。”聽到她開口,葉十一興沖沖的接到。

“可有想去的地方?都準備去哪裏?”阮榮安這些年一心惦記着要去江南,卻也知道天下之大,有意思的地方多着,這會兒就想借機問問。

葉十一還真有計劃,當即一一說了起來。

雖然他沒有出過遠門,但他也曾想過,還跟不少人打探過,對于外面各地的知名美景都知曉一二。

阮榮安聽他興致勃勃的說着,一一記下。

公冶皓擡了擡眼,本是存了打斷的心思,但瞧見阮榮安聽得入神,又垂下眸。

左右,如意已經說好了同他去公冶家住上一段時日。

“姑娘可要與我們同行?”葉十一說完,目光灼灼滿是期待的問。

“不了。”阮榮安早有計劃,含笑婉拒。

葉十一頓時難掩沮喪,卻還是不由眼巴巴的問了句為何。

“我已與先生說好,要去公冶家小住一段時日。”接連拒絕兩次,阮榮安雖不在意,卻也不想讓人以為她是有意。

葉十一頓時恍然,眼中又燃起期待。

見他眼看着又想開口,阮榮安接着道,“之後我還有事要做,暫時顧不上別的事情。”

葉十一下意識就想問是什麽事了,他想看看自己能不能幫上忙。陸七瞧着他這幅被沖昏頭的樣子,忙拍了拍他,目光制止。

阮榮安既然不說為何,那就是不便開口,再要問下去,就有些失禮了。

“原來如此。”葉十一低落的喃喃。

陸七無奈,看向阮榮安笑道,“還以為能有幸與阮姑娘同行。姑娘的事要緊,我便提前祝姑娘此行順利了。”

“多謝。”阮榮安笑道。

不過——

“世叔家中長輩生辰,來之前父親叮囑過我,讓我去拜見一番曾姑祖母,到時候大概要叨擾世叔一些時日了。”陸七又道。

葉十一精神一震,眼睛又亮了。

對啊,接下來還要同行一段時日,而且還要去公冶家。

“我也是。”他忙說。

陸七無奈,他這好友,原來看着雖然孩子氣了些,卻也不殺,甚至可以說十分聰明,怎麽一到阮榮安面前,連腦子都丢了。

糊裏糊塗,盡做傻事,簡直讓人無法直視。

阮榮安瞧着卻不由一笑。

公冶皓正要開口,見此側眸看了眼阮榮安。

這傻小子有什麽可樂的?

“不叨擾,你曾姑祖母知道你去,會高興的。”他淡淡道。

阮榮安眉眼微動,斂了笑意看向公冶皓。

公冶皓剛才這句話說的似乎有點別扭。

你曾姑祖母?

陸七既然這樣說,說明她要見的人是公冶家的長輩,公冶皓這樣說,似乎顯得有些冷淡了些。

當然,也可能是她想多了。

但阮榮安還是不由的将這個發現記在了心裏。

說話間午膳腰已經準備好了。

出門在外,膳食自然不如在家時精致,但味道不差,阮榮安用的也算滿意。

只是公冶皓吃的很少。

阮榮安看了眼,有些擔心。

她打量着公冶皓,總覺得他似乎又瘦了些。

“先生有什麽想吃的嗎?”她問,瞧着公冶皓對桌上這些都不怎麽感興趣。

公冶皓搖頭。

“我沒什麽胃口。”

“不吃怎麽行。”阮榮安皺眉。

“你這段時間午膳都沒怎麽吃嗎?”她忽然想到。

這段時間趕路,中午午膳他們都是在馬車裏吃的,像今天這樣恰好遇到一個鎮子的還是第一次。

所以,阮榮安直到現在才發現,公冶皓竟然用的這樣少。

阮榮安眼睛驟然睜大,裏面的怒氣升騰,像燃着兩簇小火苗,公冶皓一時竟險些不敢直視,他垂了垂眸。

“并未,只是用的有些少罷了。”他解釋。

阮榮安瞪他一眼,說,“先生你也太不愛惜自己的身體了。”

“你可有什麽想吃的?”她問。

公冶皓搖頭。

“不吃東西怎麽行。”阮榮安堅持。

可一行人還要上路,不然會耽擱接下來的行程,阮榮安就沒有多說什麽,只是上了車之後,還一直惦記着這件事,準備讓二月明日早早就準備上藥膳。

她将想法說給二月,二月領命。

“姑娘。”

一月輕聲喚她。

“嗯?”阮榮安看過去,等瞧見一月的神情,忽然有種不妙的預感——

一月是個很安靜的人,她話不多,也很少會有沉靜之外的表情。

但現在,她注視着阮榮安,目中帶着溫柔的安撫和微不可查的,只有熟悉她的阮榮安能看出來的些許憐憫和擔憂。

馬車廂十分寬敞,裏面放着張可以睡下阮榮安的軟榻,還有一張小幾,地上鋪着綿軟的地毯,軟枕鋪在榻上,坐在其上,幾乎感受不到多少旅途的颠簸。

一月坐在榻前的小幾上,看着阮榮安,輕聲說,“相爺不是不想吃,是真的吃不下。”

阮榮安捏着團扇的手指收緊,指尖發白。

她轉過頭看向一月,面上的笑意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消失不見。

“仔細說說。”她說。

“奴婢前幾天為相爺把過脈。”一月垂眸。

公冶皓是胎中帶來的不足,先天體弱。一些對常人來說是補藥的東西,都會對他的身體造成巨大的負擔,他根本承受不了。

這麽多年,一直都是靠水磨工夫,用膳食和各種珍貴的藥材,分外精細的養着。

可這麽做,只能算是勉強延緩了他惡化的速度,随着時間推移,他的身體情況越來越糟,連那些藥都不起作用了。

現在,公冶皓不是不想吃,而是吃東西對他來說,都已經是一種負擔了。

咔——

阮榮安手中的團扇發出一聲脆響。

扇柄在她失控的力道下不堪重負,折斷了。

“他今年才二十七。”

半晌,她道。

不是說,他能活到三十歲的嗎?

阮榮安看着一月說。

她試圖回想那本書中,公冶皓時什麽時候去世的,但很可惜,那本圍繞阮榮容的書中根本沒有過多記載別的事情。

只說天下亂自公冶皓亡始,卻沒寫他死在哪一年。

阮榮安一直以為,他會活到三十歲。

“若是好好養着,是能活到三十歲的。”

一月輕聲說。

阮榮安閉了閉眼。

是了,活到三十歲,不意味着能清醒的活到三十歲。

她久久沒有說話。

“姑娘,”一月和二月兩人擔憂的喚道。

“姑娘,天下這麽大,會有辦法的。”

二月想辦法勸慰。

“依你看,還能堅持多久?”随手将手中的團扇扔下,阮榮安鄭重問。

“最多兩年。”

“兩年……”

因着這件事,之後半日,阮榮安意志都很是低沉。

等到晚上,看着公冶皓吃的少少的,她顯得有些沉默。

晚膳照舊是兩人一起用的。

阮榮安是一個很少會選擇掩飾自己情緒的人。

她活的張揚而自我,從來不接受關于長輩內斂柔順等說教。當然,一開始她那樣做,更多的是叛逆要跟長輩對着幹,所以越不讓她幹什麽,她越要幹。

可後來,她更多的是痛痛快快的活自己。

也包括現在。

公冶皓幾乎第一時間就意識到了她情緒的不對勁,一頓飯的時間,也猜出了事情的始末。

沒人比他更清楚自己的身體。

意識到阮榮安發現了,公冶皓看了眼一月,心中不由升起一股裹着怒氣的戾氣。

多嘴。

一月垂眸,心中凜然。

他不在乎敵人知道自己的身體情況,反正他早就知道,自己是要死了的。

但他卻不想讓阮榮安知道。

每一次實情的揭露,都在告訴公冶皓——

你和她沒有可能,不要耽擱了她。

這是在不是一件讓人愉快的事。

“如意,累了一天,去休息吧。”公冶皓沒有說什麽,仿佛什麽都沒看出來一樣,一如從前般溫和道。

阮榮安t不動,就那麽看着他,問,“先生沒別的話要和我說嗎?”

“如意想聽什麽?”

他包容的像看一個不懂事的孩子。

無法改變結果的事,何必要問那麽多呢。

珍惜當下,過好每一天最要緊。

公冶皓溫聲含笑,似乎不管阮榮安問什麽,他都會回答。

阮榮安最後到底什麽都沒問。

不是她如何,而是她覺得,先生很難過,雖然他表現的很平靜,可她總覺得,他難過的幾乎要哭出來了般。

夜風微涼,阮榮安進了院子,三月迎面而來,忽然發出一陣輕呼,問姑娘你怎麽了,她才後知後覺的發現,自己落淚了。

“一月,真的沒有辦法了嗎?”

擦幹淚水,她看向一月。

一月稍稍遲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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