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章
第 34 章
“先生沒有生氣。”
一時的沖動, 阮榮安碰上去後就已經回過神,只是已經來不及了。
心中嘭然跳動,她放輕呼吸, 輕聲道。
可公冶皓就是公冶皓,縱使失态,也只是轉瞬。
幾個呼吸後他就強逼着自己冷靜下來, 沉聲道,“阮榮安, 回你的院中去。”
冷冰冰的,似發了怒。若是京中朝上那些人見了他的樣子,怕是要心中發緊。
可阮榮安一點都不怕他。
“先生, 你沒有別的話想對我說嗎?”
她慢慢收回手, 入目是公冶皓冷漠的側臉,阮榮安回去坐好,輕聲問。
“你今晚太胡鬧了。”公冶皓強逼自己冷着心。
“回去好好想想。”
阮榮安閑閑搖着團扇, 秋日裏了,扇子搖起來時, 風都格外的涼,她臉上的笑漸漸淡下。
“先生,此去南州, 你我怕是要明年才能再見了。”
“你真的沒有話要跟我說嗎?”
“沒有。”
“好吧。”
阮榮安相信自己的判斷,可公冶皓說的篤定, 她也不是死纏爛打的人,便就道。
今晚,是她沖動了。
“先生, 我不知你在顧慮什麽。但是你跟我說的,要珍惜當下, 要活的開心,要愛自己。”
“我做到了,先生呢?”
阮榮安固執的看着公冶皓。
“回去。”公冶皓只是說。
阮榮安豁然起身,邁步離開。
“一月,我們走。”她道。
說走就走,阮榮安沒有回頭。
公冶皓孤坐涼亭中,心神都跟随着阮榮安的腳步聲走遠了。
越走越遠。
他怔怔的,像失了魂。
“家主,t您為何不告訴阮姑娘?”
高程是個悶罐子,可見着公冶皓失魂落魄的模樣,卻還是忍不住說出了口。
“我若說了,才是害了她。”
公冶皓微微一動,回了神,低聲說。
“屬下不懂。”
高程說。
公冶皓卻再沒說什麽,只是枯坐了好一會兒,才起身慢慢離開。
他已經二十七了。
他活不了多久了。
如意生氣了,得想辦法哄哄才是。
不過她當時那樣做,應當只是一時沖動,過些時日,想必她就會忘了。
想着,公冶皓該松一口氣的,但他心裏卻越發的沉。
悶得讓他喘不過氣。
阮榮安一開始的确是有些生氣,她剛才那麽做只是一時沖動,但卻不後悔。
她想尋一個全心全意對自己好的人,而這個天下沒有比公冶皓待她更好的了,況且對方分明也對她有意——
可他拒絕了。
阮榮安有些不好意思,有些難堪,可等到她走出一段距離後,就冷靜下來。
她早就知道,公冶皓心有顧忌。
這個結果她雖然難以接受,但也在意料之中。
“一月,您說先生在想什麽?”想歸想,阮榮安還是氣悶,開口問道。
一月吸了口氣,冷靜道,“相爺應當是不想耽擱姑娘。”
“可我不怕。”
阮榮安也有這個猜測,但她不怕。
“姑娘,在意您的人,總是不想讓您多經周折的。”一月輕聲。
阮榮安若有所思。
她雖成婚過一次,但于情之一字上,依然不了解。當初兩人是自幼定下的婚約,她從懂事起就知道那時自己未來的夫君,而且她們相處的也極好,一切都水到渠成,順其自然。
她不需要去猜對方的心思,而且也猜不透。
“姑娘,您怎麽忽然對相爺生出了這種心思?”一月到底沒忍住問出了口。
明明前些時日,姑娘還一無所覺,怎麽這幾天的時間,忽然就有了這一出。
“因為我發現他喜歡我。”阮榮安放低了聲音,像在說一個秘密。
一月微怔。
就因為這個原因。
“我一開始很驚訝,很不習慣,可一想,若是能與先生在一起,似乎也是極好的。你說是嗎?”
“可,”一月欲言又止。
可公冶皓的身體,若是在一起,等以後他去了,姑娘會難過的。
“一月,人生苦短,及時行樂。”她雖然未說完,但阮榮安清楚她的意思,倏地一笑,道,“我不想等将來回憶起這件事,只餘滿腔的後悔,悔當初的錯過。”
這個決定阮榮安知道她做的沖動,但她不後悔。
想歸想,阮榮安還是不開心,等到躺在床上都有些不樂。
但再怎麽惦念,終歸是要睡覺的,不知不覺,她睡着了,而後在一陣嘈雜聲中驚醒。
“一月?”
阮榮安半坐起身。
輕輕的腳步聲迅速靠近,一月撩起床帳,低聲說,“是高程命人傳來的消息,相爺後半夜忽然發熱,請您過去。”
阮榮安一急,立即起身踩上繡鞋。
“快,為我梳妝。”
一看更漏,現下是卯時初。
事态緊急,顧不上細心裝扮,阮榮安匆匆換了衣裳,發髻也沒顧上梳,只松松挽了個垂髻,就去了公冶皓的院子。
這裏她來過很多次,但都止步于前廳,這還是第一次往後走到公冶皓的寝室。
随着往裏走去,阮榮安的眉不由微皺。
簡潔素淨,雖說不缺雅致,但難免有些空落,說到底,就是缺了幾分人氣。
公冶皓素日就呆在這樣的屋子裏?
護衛早在進屋的時候就停在了外面,高程一直守在床邊,見着阮榮安後走過來,壓低聲音飛快說了始末:
公冶皓後半夜開始發熱,已經尋了大夫過來行針開藥,只是不同于之前,此次這病來勢洶洶,竟未能壓制下去。
“大夫說,是心病。”
高程低聲。
“家主昏睡中一直在叫您。”
這才是高程會叫阮榮安來的原因。
他不懂家主有多少顧慮,但這樣危機的時刻,他希望家主在意的人能陪在身邊。
說話間,阮榮安已經走到了床邊。
素雅的淺青色錦被中,是公冶皓燒的火紅的臉頰,他躺在那裏緊閉着眼,眉心都是微微蹙起的,仿佛有着許許多多擔憂的事,讓他在昏睡中也無法放下。
“…如意…”
他有些不踏實的微微動了動,發白的唇微微嚅動,低聲呢喃。
屋裏太安靜了,讓這道聲音顯得分外清晰。
“我該怎麽做?”
阮榮安上前在床邊坐下,輕輕碰了碰公冶皓的額頭。
好燙。
“大夫說家主郁結于心才會如此,想請您來與先生說說話,說不定能好些。”
“…好。”略頓了頓,阮榮安道。
“你們都出去吧。”
她想對公冶皓說說話,但大腦一片空白,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說什麽好,茫然間,低聲吩咐道。
一月幾人離開的幹脆,高程稍稍遲疑,也還是退了出去。
“先生。”
阮榮安摸索着将公冶皓的手握在掌心,他的手白皙修長,只是太瘦了,骨節分明,腕骨支着,讓人看着就揪心。
綿軟的錦被蓋着,阮榮安只是披了個披風手都是熱乎乎的,可他的手仍然是冰涼的。
“你露餡啦。”她調侃道。
之前任她怎麽說,公冶皓都無動于衷,還作勢生氣要攆她走,現在呢,一病就什麽都掩飾不住了,還叫她的名字。
阮榮安輕笑着,一如将的鬧他。
“原來先生也會嘴硬。”
“不過我不怪先生,人嘛,多多少少都會有嘴硬的時候。”
“可你怎麽就生病了呢?”
“你不知道,護衛去的時候,都快吓死我了。”
“先生你可是我的大靠山,我還指望你護着我呢,你要是有什麽事,別人肯定會欺負我的。”
“先生。”
阮榮安腦子裏一片空茫,東想一句,西說一句,屋內一時間只餘下她輕輕的聲音。
“先生,你還記得我們剛認識的時候嗎?”
幾句話後,阮榮安總算是冷靜了,大夫說要跟公冶皓說說話,她索性從兩人相識起開始說。
她很早就聽到過公冶皓的名字,一襲白衣的翩翩公子,年少的世家家主,常年病弱,但驚才絕豔,甫一出現在京都,便驚豔了許多人。
那時宴會,阮榮安總能聽到姑娘們提起他。
她們欣賞,歡喜,卻又躊躇于他病弱的身體。
那時阮榮安也只是聽聽,她早有未婚夫,青梅竹馬,感情極好,那時聽人提起,想的也是她的未婚夫是最好的,不比他差。
“那時年少無知,現在想想,宋遂辰怎麽配和先生比。”
阮榮安說着不忘輕哼一聲,兩手握住公冶皓的手,大概是時間長了,竟也捂的暖了些。
再之後,她十四歲,祖母去世,她在家中面對生父繼母那其樂融融的一家子,越發覺得自己是個外人,也越發的尖銳暴躁,甚至和宋遂辰吵了幾架。
等到冷靜的時候,回想自己當時的樣子,阮榮安都覺得陌生和忐忑,她覺得不能那樣下去了,遂帶着人去了祖母給她留下的一個莊子。
那是暮春時節。
莊子後面的山林裏總有各種新奇的東西,阮榮安心緒平靜了不少,便總愛帶着人往林子裏鑽。
然後在一場初雨時分,看到了靠坐在大樹下的公冶皓。
他那時身體還沒這麽差,大夫說讓他多出去走走,散散心,他就帶着人去了山上,然後遭遇刺殺,還被那些人灑了藥粉導致病發。
事出突然,總是護衛們帶了藥壓制,他也還是難受。
阮榮安恰好遇見,一眼驚豔。
他萎靡在地,面色蒼白,氣息奄奄,如美玉将碎,驚心動魄。
阮榮安認出了他,便就搭了把手,将人領去了她的莊子。
之後就是半個月的修養。
阮榮安其實不愛聽人說什麽大道理的,但公冶皓實在聰明,總能讓她乖乖聽完他的話。等她回過頭來,不免有些氣惱,可等到下次,還是一樣。
“現在想想,先生你實在是太狡猾了些。”
阮榮安輕笑嗔道。
時間不知不覺過去,窗外在經歷了晨曦前的黑暗後,漸漸亮起。
太陽出來了。
大夫進來看過兩次,表示公冶皓的狀況有在好轉,阮榮安才稍稍松了口氣。
她絮絮的說着,困了就休息一會兒,不知不覺竟然睡着了。
公冶皓是下午時分醒的,掙開那片昏沉和無力的倦怠,他睜開眼,尚有些恍惚間便感覺到了有些發沉的手,下意識看去,入目是阮榮安沉靜的睡顏。
她靠在床邊,微微皺着眉,睡得香甜。
茫然間,公冶皓下意識t抽了抽手,忙又忍住,但已經晚了。
阮榮安睜開了眼,轉頭看向他,眼中一喜。
“先生,您醒啦。”她笑道。
聽到她的聲音,高程等人忙從外面進來。
人這樣多,公冶皓嘴邊的話就頓住,開始應付大夫,卻還是忍不住看向阮榮安。
阮榮安立在大夫身後,笑着看他。
公冶皓的心跳頓時快了兩拍。
他敏銳的意識到,有什麽東西失控了。
大夫開口的是好消息,讓屋內的人都松了口氣。
人終于醒了,阮榮安這才後知後覺的察覺到了疲憊,她這一夜,覺沒有睡好,膳食也沒用好。
公冶皓剛醒,阮榮安也不急着與他說些什麽,囑咐人好好照顧,又與公冶皓道了別,就回去了。
好生洗漱一番,又用了膳,她痛痛快快的睡了一覺。
另一邊,公冶皓也總算知道了事情的始末。
“高程!”他閉了閉眼。
高程立即跪下。
“屬下自作主張,請家主責罰。”
“混賬。滾出去。”公冶皓試圖冷靜,但還是生了怒。
他那樣小心翼翼,不想與阮榮安産生過多的牽扯,如今全都功虧一篑。
高程立即出去。
屋內安靜下來。
苦澀的藥味彌漫,公冶皓已經習慣了這種味道,但他還是厭惡,厭惡至極。
他閉上眼,開始想之後該怎麽辦。
“陸崖。”他道。
“家主恕罪,屬下存了私心,所以沒有攔。”陸崖從角落裏閃出來,跪在床前老老實實的認罪。
公冶皓睜眼。
“私心?”他的聲音平靜下來,難辨喜怒。
“對屬下來說,您才是最要緊的。屬下等只想要您好好的。”陸崖沒有絲毫欺瞞。
“況且——”
“家主,世道要亂了。就算您避着阮姑娘,別人也未必會放過她。況且,您對她如此之好,便是現在刻意避忌,怕是也無用。貪婪之人,依然會想法設法的在她身上打主意。既然如此,何必顧忌那麽多呢?”
陸崖鄭重勸說,字字出自真心。
“再者,阮姑娘聰慧果決,便是有個什麽,也能安穩立世。”
“您之前百般顧忌,不過是擔心阮姑娘對您無意,可事實并非如此,阮姑娘心中也是有您的。既然如此,何不試一試。”
“就像阮姑娘所說,總好過将來後悔。”
公冶皓沒有打斷他的話,安安靜靜聽完,卻也沒有因為陸崖的話産生什麽反應,等他說完,只是吩咐了一句,“回京後自去領罰。”
陸崖眼神一動,非但沒有因為這句話而氣餒,眼中反倒有驚喜劃過。領命後,又藏進了暗處。
此次他自作主張,該罰。
可家主如此,意味着他剛才所言,他都聽進去了。
公冶皓閉上眼,腦中回想的卻是陸崖口中的‘私心’二字。
輕描淡寫的兩個字,卻如雷聲般震耳。
他做過許多準備,樣樣都是為了保證在自己離去之後,手下的人能守護好阮榮安。可正如陸崖所說,人人皆有私心,他做的再多,屆時——
還有陸崖所說的那些。
公冶皓何嘗不知自己所做,在有心人眼中只是掩耳盜鈴。
但即便只是萬一的風險,他也不想去冒。
可……
人都是貪心的。
公冶皓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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