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言家
32、言家
言昳本以為不用上學的休沐, 她可以睡到日上三竿,躺在被窩裏看會兒話本子、小人書,甚至吃兩個棗泥千層糕再起來。
但天才剛放亮沒多久, 幾個丫鬟又把她擡起來了。
言昳氣瘋了:“今日又不用讀書,這才幾點啊!幾點!我這是又要去哪個奶奶廟祈福了嗎?”
輕竹連忙哄她:“哪能呢,是家裏來了客。一大家子擎早便來了,正跟老爺說着話呢,二小姐肯定沒見過, 是京師來的, 那家大兒子是老爺當年的學生。”
言昳轉頭:“哦,是言家來了?”
輕竹沒想到言昳竟知道, 一邊忙活着給她敷臉,一邊道:“正是。言家也是武将世家, 言老爺跟長子都是在天津衛軍校出身的,平日做事都比較簡素。所以咱也不能太招搖。”
輕竹家以前畢竟是當鋪的, 很知道如何跟各種地位的人打交道。只去取了兩個滴珠發帶, 給她綁在小髻上, 耳朵上也不戴珍珠瑪瑙,而是彩線編的小花。言昳衣櫃裏沒什麽特別簡素的衣裳, 最後還是挑了個鵝黃色半臂配寬條紋青裙,脖子上戴個細金項圈, 打扮的像個小戶人家的寶貝明珠。
言昳一路打着哈欠往前頭去,剛路過花園的回廊,就瞧見了一個腦袋炸毛的少年從院中牡丹叢裏竄出來,攀住回廊的欄杆, 利落翻身上來, 邊跑邊笑道:“雁菱, 你丫跑不過我的!哈哈哈哈你一會兒就等着丢人吧!”
有一個披頭散發的小丫頭緊緊跟在後頭,直接跳起來抓住回廊欄杆,一個漂亮利落的空翻,穩穩落在了回廊上,伸手就戳那少年的後屁股,想來個千年殺:“二傻子!你還我!要不我就弄死你!”
二傻子不是別人,正是言涿華。
他手裏正捏着一截長發帶,眼見着要撞上從回廊那頭娉娉走來的女孩,連忙剎住車低頭看她。
瞧見言昳,言涿華傻眼了,連後屁股都沒能及時躲開大招:“啊!”
言涿華慘叫一聲,捂住身後,兩腿叉成剪刀,艱難的平移幾步,對她還擠出客氣的笑臉:“好巧。吃、吃了嗎您?”
言昳:“……”
言涿華挪開身子,後頭披頭散發的女孩探出腦袋來:“二傻子,你跟誰說話呢?咦?”
女孩擡手,将眼前的頭發朝後撥去,露出一張英氣利落的尖臉,跟言涿華是一樣的濃眉挺鼻,眼睛圓溜溜的亂轉,機警靈動,野性未馴。
可能也就比言昳大一兩歲,卻比她高一截,有着言家人的結實修長的身量。
應該就是那位言家四小姐。言雁菱。
就像言昳明是家裏最大的孩子,但因為上頭有個足了三歲才夭折的哥哥,所以行二。言家現在就三個孩子,但因為行三的男孩也是夭折了,所以言雁菱依舊被叫四小姐。
雁菱好奇的對她咧嘴一笑:“您是?”
言涿華背在後的手捏她胳膊,對言昳一作揖:“二小姐。”
雁菱這才啊了一聲,才明白剛剛是在人家家裏上蹿下跳,丢臉尴尬到面上泛紅,趕緊學着她哥也作揖,就是動作猛地跟下腰似的:“啊啊啊啊原來是白家二二二小姐,失敬失敬!早聽說是金陵小美人,真是漂亮的,哎呀我的眼睛都瞧不上牡丹花啦!”
言昳想笑:看來雁菱文化水平,還不如她哥呢。
言昳道:“言涿華,你在我家院子裏演雜耍呢?你爹呢?”
雁菱沒想到這女孩跟二哥說話口氣還挺随和熟稔的。
而後就瞧見自己平日腦子缺根筋的二哥,兩只手的手指在背後纏着她的發帶,緊張道:“爹和大哥在主堂跟你爹說話呢。我們倆就說出來透透風,結果雁菱說發帶松了,讓我幫她重新緊一緊發帶。但我本來就不擅長,沒弄好,反而頭發散了,她就嗷嗷亂喊要追殺我了。”
言昳笑:“都怪你妹妹,不怪你了?”
言涿華偷偷踢雁菱,雁菱猛地探頭,關鍵時刻很給他哥面子,指了指自己:“對,都怪我!”
言昳笑了:“你們是要在院子裏再追殺一會兒,還是一起去主堂?”
雁菱伸手抓着自己的頭發:“我這樣沒法見人啊。”
言昳:“輕竹,你幫忙給言四小姐梳梳頭吧,等會兒咱們一道過去。”
雁菱也不好意思鬧了,乖乖坐在回廊欄杆上,輕竹抓着她那稻草似的黑色長發,一邊犯難一邊努力給她梳頭。
雁菱也斜着眼去瞧二哥。
言涿華離言昳一臂遠,客氣賠笑的說着話。
言涿華什麽時候認識白家二小姐了?怪不得昨兒一聽說來白家登門拜訪,嗚呼哀哉的不樂意,焦慮的亂轉。
雁菱以為能降住她二哥的人不多。上一位還是上林書院某位姓盧的先生,聽說是老爹以前的軍校學弟,也帶過兵,剿過匪,後來升不上去就辭官教書去了。老爹一聽他教書,立馬要把言涿華塞過去,說教不好沒關系,打到他乖巧就行。
看來除了盧先生,這二小姐也算是降他的人之一。
言昳身邊丫鬟手藝都不錯,很快就給雁菱紮了個跟言昳差不多的雙髻,三人一邊偷偷觀察彼此,一邊往主堂去了。
言昳先請言家兄妹這兩位客人進屋,才一掀缬玉錦簾進了屋內,一進屋便笑道:“爹爹,瞧我在路上遇見了誰?這兄妹倆正誇贊咱家院子裏好景致呢!”
白旭憲站起來:“真是巧了,你們小輩倒是先熟了,昳兒快來,跟着二位見禮。這是你言家伯伯。”
屋裏坐了兩個陌生男人,年近四十那位就是言昳上輩子的後爹:言實将軍。
言實确實是典型的武将長相,比他幾個兒女要粗糙些,高大黝黑,穿衣豈止簡素,簡直是滿不在乎,登門拜訪連件綢緞的衣裳也沒穿,只套了個素色圓領羅衣,白色交領扣着他粗壯的脖頸。
言實一副愚鈍憨笨的長相,但言昳知道他一點也不傻,心裏是細致又拎得清的。若不是前世某些機緣巧合導致的言家倒臺,他本可以在亂世低調的自保。
而右手邊凳子上的小青年,就是曾經跟白旭憲讀書的言家長子——言元武,看模樣已經在讀軍校,有十八九歲了。言昳其實對他印象不深刻,她十二歲到言家之後,言元武便在外頭帶兵打仗,直到後來戰死,言昳都沒碰見他幾回。聽言元武這個名字,再聯系他爹和二弟的長相,言昳以為他必然也五大三粗,英武非凡的。
但言元武長相那叫一個溫順老實,簡直跟八十年代車間主任似的,還戴着一副水晶眼鏡,單眼皮圓臉頰,和氣的插着袖子與言昳擡手過禮。
李月缇和白瑤瑤也來了,兩家人湊齊了,便是說些場面話。
小輩們在這種場面下,基本都心不在焉的,言昳更是。
其實上輩子,她當然不覺得白旭憲和老太君算是家人,反而是與言家人有不少濡沫之情。這也是她上輩子獨立之後,仍然願意用言姓的原因。
但也不是說言家跟她就只有相親相愛,毫無芥蒂。她與這個家族關系很複雜。
最早言昳被送去言家,就是因為她十二歲那年,言家、白家正是倆家交好的時候。兩家共乘一艘大船去武昌一帶游玩,返航時卻忽然遭遇暴風雨,言實将軍當時保護了離他最近的白瑤瑤,但自己的女兒,也就是言雁菱卻在風暴中落水喪生。
白旭憲心裏愧疚,就說要賠給言家一個女兒,就把看似地位更高的嫡女言昳送給了言家抱養。
言昳真是搞不懂這個邏輯,但估計是因為原著中言昳作為惡毒女配已經蹦跶太久沒花招了,讀者也讨厭她,想讓她滾蛋,所以才有的這麽個劇情。
言實将她帶回家後,言夫人卻恨瘋了自己的丈夫——不保護自家的女兒,讓親生骨肉慘死,卻抱養了人家的孩子回來!
哪怕是小貓小狗,養了幾年死了,買個花色一模一樣的回來也替換不了啊!
這個男人憑什麽覺得一個跟雁菱完全不一樣的女孩,就能替換她失去雁菱的悲痛?!
但言實将軍畢竟已經接受了這個孩子,白家說什麽也不願意要回去了,就只好把言昳放在膝下養,帶回了京師。
在京師的言家,言夫人對言昳不管不問,甚至不願意跟她打照面,言家上下,甚至連奴仆都知道她不過是個外人。但幸而言家很有規矩,她只是不受重視,卻不會再被虐待,不會再被柳條抽打“驅鬼”,不會連飯都吃不飽了。
言家不疼愛她,卻也給了她簡素樸實的武将家小姐該有的生活待遇。
而上輩子的言涿華也恨自己的父親,連帶着恨言昳,在家中一直欺負她。扔她的東西,往她屋裏放蛇吓她,甚至就不管她叫言昳,只說她是“姓白的”。就仿佛是能把言昳逼走,妹妹雁菱就能活着回來了。
不過言昳也不是受欺負的,她也去扔言涿華的東西,也把自己屋裏的蛇塞進言涿華的被窩裏,甚至當面罵他“二傻子”。
倆人可是結上仇了。
言昳十二三歲的時候,滿心都是恨,恨白旭憲,恨自己明明沒做錯,卻到了言家也被怨恨。
沒過多久,言家長子言元武在外戰死,言家再次陷入悲痛,言夫人幾乎哭到昏厥。言昳當時還擔驚受怕,怕被指責是“災星”才害死了言元武,她當時深夜收拾好行囊,打算向言家告別,自己讨日子去,也不願意讓言家覺得她是禍害,也不想被人人喊打。
卻沒想到夜晚去找言實和言夫人道別的時候,言昳卻隔着門聽到了言夫人在言實臂彎裏哭泣:“言家就只剩下涿華這一個孩子了……我該怎麽辦啊……”
言實半晌道道:“……不。其實不止剩他。”
言夫人怒道:“你難道會把言昳當自己的親生女兒嗎?!你是忘了雁菱有多麽愛你,多麽喜歡粘着你叫爹爹了嗎?你要我疼愛言昳,就是背叛了我們的女兒!”
言昳那時蹲在門外的臺階上,聽到這話就要起身偷偷離開,卻聽到言實聲音輕輕道:“我要把昳兒帶回來,從不是覺得她能取代雁菱。是因為我不忍心看她在白家受苦了,白家雖然對外不言說,但我看到過那女孩的傷疤,也從白家奴仆嘴裏聽過她的遭遇。”
言夫人聽他講述那些白旭憲做過的事,有些不可置信:“白旭憲怎麽舍得這麽對待親生骨肉。我還曾恨你,恨你為何接受這女孩,讓她與家族分離……甚至我也想過,白旭憲怎麽就能把親生閨女送給咱們,不聞不問?”
言實輕聲道:“我帶走昳兒來咱們家之後,再也沒跟白旭憲來往過,也是因為我瞧不上他這種男人!而且……你知道嗎,昳兒四歲喪母,卻從來沒忘記過自己的娘親。你說她在白家受那麽多苦,甚至被自己的父親厭棄,會不會夜裏也哭着夢見自己的親娘疼愛她?”
言實頓了頓:“我只是想說,一個失去母親的女孩,一個失去女兒的母親,會不會在一起也能撫慰彼此。你會不會想,這孩子的尖牙利嘴、不讨喜歡,也是因為她從沒被你這樣的女人疼愛過。”
屋裏不說話了。
半晌言夫人道:“……我知道了。我或許不能疼愛她,但我會、我會多看看她的,我會多聽聽這孩子說的話……”
二人一陣低聲哝語的交談,言夫人又緩緩啜泣道:“對不起,實哥,是我狹隘了,是我只顧着恨你,卻連帶着忽視了一個跟我們雁菱差不多大的孩子。确實,害死雁菱的不是這白家女孩,是那場暴雨。我總是恨你,為什麽沒保護好咱們的孩子,但我知道,你愛他們甚于我,我知道你比我更恨你自己的!”
屋裏的夫妻二人之間有太多傷痕,但終究是抱在了一起,輕聲安慰彼此。
而言昳擦了擦眼睛,也從臺階上起身,一步一頓的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呆坐了一夜,還是将收拾好的包裹拆開,裝作無事發生,滾回了自己的被窩。
從那之後,言夫人對她多了青眼,但不是寵愛,而是嚴厲與……幾分重視。
要她早早起來跑步鍛煉身體,要她分清五谷、各國錢幣與核算賬目,要她知道下人們該怎麽管,要她明白朝堂上大致的派系。
言夫人有點把她當日後的主母一樣培養。
言夫人也勸言涿華對她好一些,但言涿華不肯聽,直到他夜裏撞見言昳也在家中習武,他沖上去惡狠狠的奪走言昳手裏的木劍,一下掰斷:“你別想學雁菱來讨我娘的歡心!”
言昳當時舉起拳頭,沖着這位大他好幾歲的哥哥就一陣又咬又打,言涿華雖然讨厭她,也不至于對她動手,只拎住她後衣領,讓她滾遠點。
而後就聽到言昳一邊沖他揮着拳頭,一邊哽咽怒罵:“我他媽的要是娘親還在,爹有人性,我至于來你家嗎?!沒人想當你妹妹的替代品!我就是我!我就是那個災星,那個禍害,那個靠我自己也都行的二小姐!呸,你有本事就繼續,我跟你鬥一輩子我也不怕!我誰也不怕!”
言涿華當時心裏就狠狠撞了一下。
他光瞧見自己家的不幸,卻看不見她的無助與痛苦。
他至少還有爹娘,可這被塞進言家的女孩,卻有誰可以依靠呢?而她這幾年卻從來不說,一個金陵出身的嬌滴滴小姐,只沉默的跟上他們家族遷徙的步伐,一路到了京師、到了西北。
……她确實跟雁菱不太一樣。
因為雁菱會撒嬌,而她不會。
言涿華從那之後跟言昳默不作聲的和解了,但私底下還是要跟她鬥嘴,可是再也沒說“姓白的”。他管她叫“二小姐”,對外頭的就說,言家現在就剩下一個言二少爺,言二小姐了。
言夫人走到哪兒就将言昳帶到哪兒,她是個很有本事的将門夫人,便也想把言昳培養成這模樣,甚至說:“相比高嫁,你不如招婿,你二哥一定會保你在家中不被人欺負,你自己也有本事好好經營言家。世道不好,咱不出去受氣。”
後來皇上指婚下來,要言昳嫁給山光遠,言夫人也問她:“我們雖知道山家忠良可靠,我們兩家也算是結識,但對山光遠這一輩卻不熟,你看他現在跟瘋了似的,皇帝說不定是拿你穩他。你要真不願意,我與你爹也可以想辦法。”
言夫人這話說的讓言昳就足夠感動了。但能想什麽辦法呢,還不是給言家招麻煩,言昳只笑說不要緊,就嫁了。
這些年跟言家,發生很多事。若說她有過家,唯一的家也就是在言家。
但她與言家并沒有太好的結局。言家最後可謂妻離子散,言昳雖然想要鼎力支持,但終究是倒了,而随着她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言涿華也漸漸與她離心……直到她二十九歲那年,除了她以外的言家人,全都葬身在了大明王朝動亂的時年裏,成為了衆多覆滅的家族之一。
言昳不知道這命運是為了迎合她“災星”的設定。
在原著裏,言家的倒臺不過是白瑤瑤身邊丫鬟婆子嘴裏來罵言昳用的“閑話”,對言昳來說卻是切膚之痛。
她重生之後,第一想法就是,她不要再在白家待下去,她想要去言家。
但是,她去言家的契機是言雁菱的死亡,若從頭再來,若命運能扭轉,她……寧願自己跟言家毫無關系,也不希望看他們心頭肉般的女兒喪生。
言昳前世從來沒有見過言雁菱,此刻見到她,心裏竟然有點控制不住的酸溜溜的。
這個活潑野性的女孩,就是言實和言夫人真正疼愛的女兒啊。
雁菱從小習武,粗枝大葉,也跟言涿華似的坐不住,大哥元武時不時轉頭瞪她,她往後一縮,閑得無聊,又開始想把茶盞杯蓋豎立在桌子上。
言昳看她這麽調皮,忍不住想笑。
雁菱擡頭察覺到她的目光,也對她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換牙期正漏風的白牙,顯擺自己立在桌子上的杯蓋。結果她胳膊不小心一撞桌子,杯蓋轉了一下,從桌子上掉下來,啪一聲摔了個稀碎。
屋裏靜了。
雁菱一臉天塌了似的表情,慌手忙腳就要去撿。
言實将軍自己臉上也挂不住,連忙道歉——這三個兒女裏,也就長子元武帶的出去,其他這倆小的,真是到哪兒都是沒規矩的闖禍精!他還總是不在家,管也管不住!
雁菱正要撿,一雙塗着丹蔻的白皙小手卻抓住了她手腕,道:“別撿了,小心劃傷手。輕竹,讓人拿笤帚來。”
言實将軍看向言昳,言昳心裏微微一顫,松開手。
言實笑道:“雁菱,你這白家妹妹比你還小一歲呢,瞧瞧人家端得住的靜氣,再看你毛手毛腳的。”
言昳垂下眼睛,酸澀泛上心頭,她竟然成為他嘴裏的“別人家孩子了”。
作者有話說:
哎呀,言家終于登場了。
言昳之前也說過,雖然在原著裏她看起來很慘,但其實也自有人生的路,有跟各種各樣的人産生了情感,并不是純粹的凄慘或受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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