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君心叵測
第34章 君心叵測
啪啪的皮鞭聲回蕩在鮮花盛開的院落裏,綁在樹樁上的人半垂着頭,偶爾從緊咬的牙關裏發出一兩聲悶哼,絕不肯喊叫出來,精壯的身軀早已皮開肉綻,血色染紅了皮鞭,就連不遠處的一叢百合也沾了幾滴飛濺的血珠。
驕陽似火,烤得人汗水不斷,西元和阿山站在不遠處默不作聲地望着,阿山更是哭喪着臉,卻不敢靠近一步。
唐琛素白的衣衫已被汗水打濕,可他還在揮舞着手中的皮鞭,一下,一下,抽打着木樁上的阿江。
這是白家的老宅,白老大和白小姐一直居住的地方,白小姐在這裏出生和長大,花園洋房依舊在,只是正廳變成了靈堂,擺放着父女兩人的遺照,白燭高燃,挽聯低垂,一派肅穆。
一百鞭,還剩五十鞭。
一般像這樣的家法,會聚集幫裏所有弟兄在青龍堂堂口那片大空地上執行,曾經青龍堂有個弟兄,禍害人家黃花閨女,女娃子想不開上吊死了,唐琛便執行了家法,那混蛋一直嚎叫求饒,不到六十鞭就挺不住了,屎尿一褲子不說,最後居然咬舌自盡,只求給自己來個痛快的。
青龍堂人人都知道,有錢了,可以吃喝瓢賭,但絕不能幹喪盡天良的事,吃喝不欠酒錢,瓢不賒,賭不借,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手上見血了,可以,但得劃出個道道來,冤有頭債有主,不可濫殺無辜,這是青龍堂的規矩。
但是今天,觀看家法的只有西元和阿山。
吳媽、阿香躲在屋子裏,外邊傳來的皮鞭聲令人膽戰心驚,阿香甚至捂住了耳朵,卻還是随着鞭聲時不時地哆嗦一下。
女人回避,這也是唐琛執行家法時的規矩。
阿江今天被執行家法,理由只有一個:背着唐先生,擅自行動,跟蹤西元也就算了,錯上加錯殺了刺青店老板。
白小姐如果不知道刺青的來源,也許就不知道是誰殺害了自己的父親,她可能就不會死,西元覺得阿江是該罰,但是這樣的家法過于的殘酷,唐琛的每一鞭仿佛不僅僅抽打在阿江的身上,也抽打着所有人,包括他自己,西元從來沒有見過如此憤怒和暴戾的唐琛,兩眼通紅,如嗜血的妖狐,媚出一股煞氣來。
西元的呼吸漸漸凝滞,再這樣打下去,阿江不死也廢了。
還剩三十下,又是狠狠的一鞭,阿江幾乎咬斷了舌頭,噗地噴出一口鮮血,半昏半迷中還在忏悔:“對不起,唐先生。”
阿山終于沖過去,撲通一聲跪在唐琛的腳下,七尺的漢子湧上淚來:“唐先生,饒了我哥吧,都是我的錯,是我粗心大意,先生求你了,要打打我,只要你能出了氣,打死我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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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琛一腳踹開阿山,繼續揮舞着皮鞭。
揚鞭的手腕突然被人攥住了,唐琛倏地一下轉過臉來,滿眼的狠戾。
西元攥着他汗津津的皓腕,不輕不重,語聲不疾不徐:“唐先生,剩下的三十鞭我來替他還……”
“顧西元,滾開,我用不着你求情。”阿江拼盡力氣怒喝一聲。
唐琛還要再打,西元加重了手裏的力道,攥得更緊了,彼此無聲地對望,唐琛冰冷刺骨,漸漸地,在西元溫潤的眸光裏,冰開始融化,春風催生萬物,那是一種無聲的力量,清朗于天地,令人不可抗拒,就像多年前的那個雪夜,他向他走來,手裏握着幾塊糖果,眼裏的暖快要把人融化了……
唐琛迅速垂下眼眸,遮住了那抹恍惚,掙脫出手,又深深地看了西元一眼,終于丢了皮鞭,轉身離去。
西元和阿山連忙将遍體鱗傷的阿江從木樁上松了綁,阿江終于支持不住,昏厥過去。
西元拿着上好的創傷藥,走進阿江的房間,阿山已經将他身上的血跡清洗幹淨,見到西元,感激涕零地瞅了一眼。
“阿山,先出去。”阿江支開了弟弟,冷冷地望着剛剛救了自己的顧西元。
西元小心翼翼地為他塗抹傷口,阿江依舊忍着痛,不吭一聲。
兩個人誰都不吱聲,直到藥快抹完了,西元才問道:“為什麽跟蹤我?”
阿江別過頭,良久,才沉聲開口:“不信你。”
西元沒再問,從一開始,他就知道,阿江不信他。
将剩下的藥膏丢在阿江的手邊,西元起身欲要離去,身後傳來阿江遲緩的話語:“顧西元,如果你真的為了先生好,還請你離開他。”
“為什麽?”
“我擔心遲早有一天,你會害人害己。”
西元轉過頭來,默默地望着他。
阿江的神情浮上一抹傷楚與無奈:“我從來沒有見過先生對一個人這樣的與衆不同,即便對你充滿了質疑,卻依然待你這樣的好,那不是他,不是我認識的唐先生。”
西元沉默不語,阿江已經閉上雙眼。
走出阿江的房間,西元猶自枯站了半晌,唐琛不再是唐先生,而顧西元也不再是他自己。
半山的公館還在修葺中,唐琛住在了白宅,白天接待前來吊唁的各方賓客,夜裏守在靈堂為白小姐燒燒紙錢,盡着白家女婿最後那點義務。
白宅被鴻聯社各堂口的人圍得水洩不通,記者更是連張照片都拍不到,只能守在白宅門口拍拍往來的賓客,藩市的行政長官和警署的總督司都來了,唐人街只要唐琛還在,這點表面功夫總還要維持下去,打破平衡,終将兩敗俱傷。
鴻聯社的幾位叔伯為白小姐上過香後,以丁義為首,聯合向唐琛讨要一個說法,白小姐為何殺夫又慘遭被殺?
唐琛傳話帶人,便有青龍堂的弟兄将兩個人丢在了靈堂的地板上,幾位堂主都認得,是白老大生前的兩名親信。
兩人先是對着白老大的牌位指天發誓絕不敢妄言,然後又說白小姐之所以帶他們去半山的公館,是因為懷疑白老大是被唐先生所殺,前去質問,白小姐氣盛,雙方交了火,有人趁機想殺唐琛,白小姐卻在關鍵時刻救了唐先生,自己中彈身亡,這些都是他們親眼所見。
不等幾位堂主再說什麽,唐琛又吩咐帶上一個人來。
西元頓時怔住,這人不是別人,正是大飛的弟弟蛙崽。
蛙崽抹着淚,将阿貴如何密謀殺害白老大以報當日一刀之仇,并且用弟弟的命脅迫大飛和他一起動手的事交代了幹淨,又說他們本來準備跑路,但是阿貴怕哥哥大飛日後洩露出去,想殺了大飛,卻被大飛察覺,大飛為了自保,只好殺了阿貴,棄屍屠宰場的污水池,打算去歐洲躲幾年,具體去哪裏他也不知道,只是臨上船的頭一晚來找過他,給了點錢,現在人在哪裏他也不清楚,唐先生說,哥哥是被迫的,而且已經殺了真正的元兇阿貴,他可以考慮饒大飛一命,他害怕極了,不敢不說實話,希望今後能投靠唐先生,将功贖罪。
楊啓年一拍椅子,憤然起身:“一派胡言,污水池裏分明是兩具屍體,都爛成那個德行了,誰能證明哪個是阿貴?再說,大飛沒死,那另一具屍體又是誰?”
蛙崽驚惶不已,看向唐琛,忽然看到顧西元,又慌忙低了頭,只顧嗚嗚地哭。
唐琛沉聲道:“uncle,稍安勿躁。”啪啪連擊兩掌:“擡上來。”
幾名大漢擡着兩塊木板走進靈堂,上邊都蓋着布,幾位堂主陰沉地對望幾眼,只聽唐琛又說:“這是我花了大價錢從西警的驗屍房買回的兩具屍體,其中一個是不是阿貴,還請各位叔伯驗明正身。”
三位堂主誰都沒有動,瞅着地上兩塊蓋着白布的木板。
唐琛又舉起一份文件,環顧四周:“這是西警法醫簽署的一份驗屍報告,我已經翻譯過了,各位叔伯手下都有懂洋文的弟兄,若不放心,不妨也請他們看看。”
鄭明遠哼了一聲,率先走到木板前,大喇喇地掀開蓋布,舉座皆驚,捂鼻掩嘴,雖說都是闖蕩江湖多年的,但猛然見了這兩具剛剛解凍的屍身,一時也不能直視,胃裏翻江倒海的。
倒是丁義,走上前來,推開擋在木板前的鄭明遠,細看那具屍身下處,又掀開另一塊蓋布,屍身再腐爛,鳥生刺青卻還依稀可辨。
丁義扭臉問唐琛:“這個人又是誰?”
唐琛微微冷笑:“那就只能問殺他的人了。”朗聲沖走廊內側叫道:“出來吧,見見各位堂主。”
一個人走了出來,站在靈堂中,神情木然,幾位堂主中,只有丁義熟識這個經常混跡于賭檔的人,不禁眉頭一皺。
蛙崽忽然停止了抽泣,大喊一聲“哥哥”,飛奔撲向他的懷裏,因為過于的驚喜,反而縱聲大哭。
唐琛一揚手,有人将蛙崽領了下去,蛙崽滿臉的鼻涕眼淚,卻喜笑顏開,看到顧西元投來的目光,又迅速扭頭走了。
西元的腦海一片紛亂,和那幾位堂主沒什麽分別,愕然地望着這個叫大飛的年輕人。
他居然還活着?!
那死了的這個又是誰?
唐琛的葫蘆裏究竟埋的什麽藥?到底是誰欺騙了誰?!
唐琛微一點頭,大飛紅着臉,猛地扒下自己的褲子,露出大腿,鳥生刺青赫然在目。
“我弟弟說的沒錯,阿貴是我殺的,他用我弟弟的命脅迫我一起去殺白老大,答應事成之後分我一大筆錢,但是事後又反悔,還想連我一起殺掉,我沒錢跑路,又放心不下弟弟,給了他點錢騙他說去歐洲,走投無路之下,只好去找唐先生自首,唐先生答應,只要我将真相說出來,就會求各位堂主饒了我這條賤命,死的這個人是個乞丐,我看他高矮胖瘦與我差不多,就騙他喝酒,趁他酒醉之際,殺了他,請刺青店老板在同樣的位置上紋了鳥生……”
靈堂裏一片肅靜,幾位堂主全都啞然無聲,屍體已經被擡下去了,只有偏斜的夕陽投來幾縷淡黃的餘晖,照在供桌上白老大父女兩人的遺像上,反射出慘淡的冷光。
西元緩緩地望向唐琛,唐琛已經端起上好的龍井,不緊不慢地抿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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