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昏迷

昏迷

浴佛節,滿京盛景。

燭海似山高,清亮燈油汪在裏面,能照出朦胧人影。尋常人家捐個香油錢,又或端着素齋去拜祭真佛,求得阖家團圓,平安康健。

權貴人家又或不同,香油錢是幾千幾萬的捐,白花花的銀子塑了真佛的金身,也能獲得更靠前的位置,求的就更多,或家族興旺,又或官拜華堂。

侯府自然也不能免俗。

府裏一早就開始忙碌,掃塵的小厮爬到房梁,說着吉祥話,意在把當年的污穢瑣事都清掃幹淨。珠珠被簇擁着喊起來,穿衣,洗漱,飯都沒有用就有客到訪。

“弄玉哥哥是這樣說的?”珠珠瞥她一眼。

翠香磕磕巴巴,“聖人有命,将軍一早就入宮了。”

阖府忌憚着她的身份,無人膽敢怠慢,如今侯夫人親自派人陳情,已是敬重有加,珠珠并不疑心晏歸騙她。

只是心裏不禁埋怨起聖人來,這段時日,爹爹宣召弄玉哥哥的次數實在頻切,知道是寵愛有加,但未免太過……

她咬咬唇,有些不甘。

她神游天際,想的愈多,若沉思狀放空。

翠香怕她不信,極力找補:“将軍一早就去了夫人院子,請夫人務必向殿下轉達呢。”

珠珠嘴巴撅起來,嬌嬌俏俏的樣子,看不出喜怒。

翠香拿眼觑她,斟酌開口:“今兒個浴佛節,尋常小娘子們都描眉簪花,祈求修個手巧容美。”

她笑:“不過那些庸脂俗粉的自然不能和咱們殿下比。這不夫人特地吩咐下來,将這些盡數由着殿下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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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香使了個眼色,當即有人将手中捧着的烏木匣子遞上來。

匣子打開,是各色工細繡精的絨花。

“她們簪花,咱們也圖個樂子,未免俗氣,這些都是夫人特地拖手巧的女師父制的,花樣繡線,尋常難見的。”

誰是來了都要說句有心的程度。

翠香說,送來侯府就被夫人催着往咱們院來了,可着咱們小殿下選。

女孩兒家沒有看見這些東西不喜歡的,方才還陰郁的情緒幾瞬平息下來。

珠珠自小金尊玉貴的嬌養長大,什麽好東西沒有見過,但因着翠香說的這句先可着她選,這份獨一份兒的在乎,免不了隐秘歡喜。

她眼珠轉了幾轉,剛想拿,想起些什麽,手在半空一頓,漫不經心:“小善呢,我住了她的屋子,不然先給她送去吧。”

笑話,堂堂天子之女,還能被一個小小孤女比下去不成?

縱然是珠珠讓着她,天底下也沒有這麽辦的道理。

她當然并非真心。

翠香也知道她想問什麽,極讨巧地:“咱們夫人只給您一人送呢,下邊兒的侄子個女的,都要往後稍稍。”略微一停,她眼底的輕蔑藏不住,笑道:“至于那個外室,就是連在殿下面前提鞋也不配的。”

珠珠滿意了,微微偏了偏頭,點秋往她手裏放了個荷包,很體面地,“這些日子住在府上,承蒙照料,替咱們殿下謝謝侯夫人了。”

翠香滿口不敢當。

點秋拉着她的手,又屏退下人。

珠珠卧在軟榻上,擺弄着匣子裏的絨花,細細的手腕白的晃眼,擡手時镯子碰撞發出清脆叮當。

點秋:“姐姐可知你那老子娘何故枉死?”

她明知故問,翠香身體一下僵住,呼吸劇烈起伏,母親慘死的境況在眼前重現。

寂靜到只剩呼吸的內室。

翠香忽然撲通跪了下來。

“殿下!還請殿下替我做主!”

珠珠從匣子裏撿出一支絨花簪子,身旁侍女很有眼力見地接過來。

珠珠笑的愈發天真:“你瞧着這支,送與小善如何?”

*

另一邊。

翠香收斂思緒,捧着匣子往裏走。

芽兒正在院裏給小善種婆婆丁,手上泥土都沒有擦幹淨,見她過來,立馬戒備。

“姐姐今天怎麽有功夫過來?”尚且維持面上平靜。

翠香眼皮不擡,回:“我要見小夫人。”

芽兒笑着擋在她面前:“有什麽盡管跟我說就是了,小夫人近些日子身子不适,睡得晚些,現下還未起身呢。”

翠香聲音冷淡,她比芽兒高出一塊兒,低頭看人時眼神不屑藏不住:“侯夫人交代我過來的。”她嗤笑一聲:“怎的,你要攔?”

芽兒的目光落在翠香手裏捧着的匣子上。

還沒有等她想好,小善依偎在門口,有些局促,禮貌地:“是夫人身邊的人麽,請進來吧。”

一段時間未見,縱然翠香對這個吹耳旁風害死自己老子娘的女人有再多的恨意,也不得不承認她的确生了張善于欺騙人心的臉。

下巴尖尖,又白的欺霜賽雪,遠遠看過去,鮮豔靈動地過分。

她束手束腳,不做個主子樣子,對一個下人态度也這樣平易,甚至近乎于敬重了。

翠香被迎進去,只覺得進了錦繡堆兒裏,處處紅帷帳暖,堆金砌玉。腳下鋪着狐裘軟毯,邊邊角角都不放過,簡直像是在愛護什麽易碎珍寶。

旁的人都說班稚只是小侯爺的外室,但要她來看,這怎麽、怎麽這麽像——

【金屋藏嬌】

她只敢在心裏思忖。

翠香來只辦一件事情,她心情複雜地看着班稚接過那根絨花釵子,連驚喜的表情都藏不住。

真是蠢貨。

“小夫人。”翠香說:“您知道夫人只是面冷,她對你,這麽多年以來、”她略微停頓,适當留白。

果然,班稚在聽見這句話之後,攥着簪子的手又緊了緊。

想必是有所動容。

她抿了抿唇,神情認真地近乎真誠了:“改日等夫人想見我,我一定前去拜謝。”

翠香:“小夫人快戴上吧,莫要辜負夫人的一番心意。”

班稚後知後覺,快快讓芽兒給自己把妝發解掉。

芽兒神情複雜,不知道侯夫人葫蘆裏面賣的又是什麽藥。

她本能地不想讓班稚戴上那根簪子,給她使眼色讓她快把翠香使喚走,但班稚仍舊沉浸在侯夫人難得的善意裏,腦袋都被沖昏。

無法。

那根絨花簪子果然很襯她氣色,她生的本就顯小,笑起來的時候,說只有豆蔻年華的少女都有人信。

翠香看着她戴上簪子,才請辭離開。

晏歸這些日子以來,慣常早出晚歸。班稚本也已經适應他外出打仗不在家的日子,如今回來又聚少離多,猝然推開門看見屋子裏坐着個男人,有些慌促。

“過來。”男人喚她。

班稚蹑手蹑腳過去,直直站在他面前,像聽話的小傀儡。

芽兒不知何時發現的晏歸,沒有跟上來不說,還貼心關了房門。

咔嚓。

最後一絲外頭的光亮被隔絕。

小善怯怯地低頭。

“近來好麽?”他先開口。

已經有幾天,他不曾進過她的屋子。做什麽去了呢,她也不知道,只聽到府裏人人說他忙,忙的焦頭爛額。

不便給人打攪。

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往日親昵放肆的枕邊人,已經變得說話都需要斟酌再三。

小善回:“好,一切都好。”

這樣淳樸,這樣傻。

她怎麽能說好呢,她應該說不好,再哭哭啼啼地博得郎君憐惜,留住人在這裏才對。

她是沒有變的。

晏歸硬瘦的指骨落在她的下巴上,輕輕擡起,慢條斯理地看,最後定下結論:“瘦了。”

好久一會兒

小善眨眨幹澀的眼睛,站着的腿有些麻,她輕輕一動,卻被誤會成了躲避。

扯着細細的胳膊,被人帶到了腿上。

有冰冷的手順着光潔的小腿摸進裙子裏,凍得她一個哆嗦。

“不、不要...”

其實她看不清,她自己就是被人關起來的鳥雀,哪裏又還有拒絕的權利呢。

端王瘋了一樣的找她,甚至将算計打到了他這個正主身上,再開出常人無法抵抗的價碼,來換一個小善。

漫天滿地的嫉妒燒紅了他的眼。

外頭的光亮照不進來,屋裏點起了燭,燭淚清清,落下來時燙的小善一個激靈。

她向來管不住自己的爪子,覺得疼就要去抓什麽東西。

晏歸也不惱,順着她的發,聞她深入骨髓的香。

偃旗息鼓。

她伏在他的肩頭,細條條的小腿都在抖。

大顆大顆的眼淚落下來,簡直要将人淹沒。

晏歸問她:“還有沒有力氣?”

小善秉承着最後一絲力氣搖搖頭。

她只想睡覺。

晏歸又問:“那想不想出去玩兒?”

小善輕輕撩起眼皮。

*

天衢大街,人聲鼎沸

長街挂滿對聯燈籠,聽得一陣敲鑼打鼓聲,熙攘人群讓開一條路。

琳琅商鋪從道路兩邊鋪開,晏歸抱着小善躲到一邊,不叫人擠着她。

一旁的小販回頭,看角落裏這個眉眼冷淡的年輕人,和他懷裏抱着的姑娘。

就算是民風開放的大胥,也嫌少人在光天化日之下摟摟抱抱,他一面感慨現在的年輕小夫妻實在放肆又猖狂,一面又隐秘地去打量他懷裏的姑娘。

只是瞥來一眼

那攤販主就被瞬間奪去了呼吸。

這是怎樣的漂亮呢,叫人想到菏間清清的露,盛在一片綠意,輕輕搖晃間,叫人覺得旖旎又純情。

只是沒等他的眼睛再次偷觑,人就已經看不見了。

他悵然若失地嘆口氣,正感嘆着呢,再回頭——

“我的車,哎我的車怎麽跑了!站住!站住!”

小善擡眼觑着他,但在這個角度只能看見男人滾動的喉結。

她笑的眼睛都眯起來:“人家好端端的車子停着,你給推到路上,現在早不知道滾到哪裏去了。”

晏歸喉中溢出一聲輕哼。

像只皮毛雪白,驕矜高貴的貓咪。

又和記憶裏那個花奴重合起來了。

旁人只是看她一眼,他就要醋意大發,腦袋裏算計着怎麽整死人的法子,不是頭一回了。

小善只知道他占有欲又惡趣味。

她活在晏歸給她構建的世界裏,不知道身邊這個男人也曾為她剜去人眼,依舊不能意平。

只是現在

晏歸顧盼生姿的烏眸深深看着她的眼睛,說,你記不記得我曾經承諾過什麽?

那些無法抹去的舊日歲月,有人許諾她一場恢弘盛大的婚事。

十裏紅妝,煙火滿京。

就在他問出話的這一秒,驚天動地的煙花爆開聲将他的聲音掩蓋住。

順着聲音的方向,江陵綻開了一場前所未有的絢爛煙花。

炸開的煙花像星子,灑落在小善的眼睛裏,叫她這一刻潋滟動人。

她嘴巴因為驚訝而張成一個圓圓的形狀,随即攥住他的衣袖指給他看:

你看,花奴,有煙花欸!

她的聲音被跌宕起伏的驚呼聲淹沒,這場持續了半個時辰的煙花秀将整個浴佛節的氣氛推上高.潮。

茶樓

珠珠盛裝打扮,看向天空北方的煙花。

餘燼落下,珠珠眼中的落寞藏不住。

“點秋你說,弄玉哥哥會喜歡我麽?”

點秋迅速道:“怎麽會有人不喜歡公主呢?公主可是聖人的掌上明珠呀!”

她為珠珠整理發髻上纏繞在一塊兒的流蘇,見她神情恍惚,柔聲将她喚回:“公主在想什麽?”

點秋順着珠珠的視線向下看去。

鑼鼓聲已到跟前,游神盛景于今時再現。

華嚴瑰麗的游神坐轎從天衢大街駛過,裏頭坐着的是扮成的觀音神佛,坐轎四方由黃綢遮擋,看不清人臉。

正當大家翹首以待游神坐轎的經過時,有人亭亭立在轎辇前。

再仔細看,懷裏還抱着個女孩子。

衆人驚呼。

——竟然有人敢截停觀音聖駕!

敲鑼打鼓聲也戛然而止。

觥籌交錯的街巷,所有人都停下腳步,盯着面前這位敢截停觀音聖駕的郎君。

外側護法的侍者威嚴出聲:“來者何人!”

小善想要擡眼去看,卻被捂住臉壓進男人懷裏。

鴉雀無聲的天衢大街,只聽男人郎朗聲線,頓挫擲地:“某請尊者下轎。”

此話一出,衆人嘩然。

唯珠珠,一眼就認出那坐轎前的人是誰。

那是她日日惦念,不能忘懷的身影。

他懷裏抱着的女人,珠珠更是化成灰都不能忘記。

這樣高傲,這樣狂妄,回來的又不像是那位名聲鼎沸的晏将軍了,小善在心裏默默道,像她的花奴。

不可一世。

小善的眼睫顫的厲害,她想要問詢花奴到底想要幹什麽,但被束縛着身體,連掙動都不能。

那方瑰麗的蓮花蒲團上,坐着個眼簾低垂的年輕人,風輕輕吹拂,露出他精絕的下半張臉,耳挂金玉,慈悲冷漠。

他不動如鐘,眼中無萬物,也無下方的晏歸。

侍者已經要驅趕的時候,那坐上的人輕輕拂開面前遮擋。

那該是怎樣的一張臉、不若是神仙下凡,也就是如此了吧。

他與晏歸對視,古井無波的眼中唯有佛法自然。

平靜到不掀起絲毫波瀾。

扮觀音的這位,就是先聖僧坐化之前親授的佛子。

這麽多年以來,只是知道國寺中有位真真的菩薩,如今一見,果真不似凡人。

他開口,聲若琳琅:“所求何為?”

晏歸上前,看向那雙慈悲的眼。

他放下小善,輕聲叫她跪下。

那雙眼睛尚且懵懂。

他微微使力,強壓着她跪在那觀音面前。

“某請尊者下轎。”

觀望的人群不知所雲,只是好奇,想要看清那女孩兒的臉。

只可惜她被擋的嚴嚴實實,只能透過間隙看見像浪花的裙擺在地上鋪開,伶仃柔弱。

衆人議論紛紛,說那郎君身份并不簡單,若是請,自然該擺出姿态,若不然,那就是逼。

兩邊的燈籠使得大街亮如晝夜,也使得小善擡頭時能夠分明看清觀音的臉。

只一眼,她有些恍惚。

這張臉,好熟悉。好像在什麽地方已經見過很多次了。

只是一瞬,她便無暇再顧忌。

那尊者下轎,目光卻未曾落在晏歸身上。

淨瓶中的細細柳枝葉在她的發頂額間掃過,有很淡的花露香。

她并不能懂的符文自那張形狀優美的唇中念出,伴随着周遭民衆的議論,她終于能夠聽清。

說郎君是這樣難得的真心,竟肯冒大不諱為一個小小女子求加持。

又有人說他緣何這樣狂妄,敢挾真佛如他所願。

有見過晏歸這張臉的人噤聲不談,覺得自己知道什麽隐晦秘密,心跳的厲害。

如若不是衆人的親眼所見,誰都不曾能想會生出這樣的波瀾。

小善目送華座離去,涼絲絲的花露淋在頭上的感覺仍是這樣清晰。

于滿街人流中,她看向晏歸。

“你能不能告訴我?”她輕輕貼在晏歸耳邊。

“什麽呢?”男人微微俯身,與她平視。

“她們說的,真的是事實麽?”

這段日子以來,府裏的風言風語未曾斷過。

忽然多出來這麽一個待嫁的女子,又能讓侯夫人如此上心,身份顯然不簡單。

不知是誰放出來的話,說那是咱們未曾過門的将軍夫人,已是欽點,如今差的不過是一紙婚書。

又說瞧着吧,這位無名無分的小夫人遲早要退位讓賢。

這樣真誠的眼睛,這樣剔透的真心,她實在委屈,卻仍想聽晏歸親口說,親自給她答案。

幾乎瞬息,晏歸就想将這一切全盤脫出。

他聲音艱澀,問:“你想知道什麽呢?”

為的他的松口,小善終于感到開心,張了張嘴,眼前的晏歸忽然由一個變作兩個。

最後模糊不清。

只有那一聲歇斯底裏的呼喊,落在她昏迷前的最後意識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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