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動蕩

動蕩

chaper47

聖人暮年，這條曾經馳騁江海的巨龍已經有了恹恹頹态，加之服用了那些作踐身體的慢性藥物，身體更以摧枯拉朽之勢一去不回頭，只在外頭站了這麽一會兒，聖人的身形便已不穩。

齊雍跟在他身後，信步然然。

聖人登上望京臺，雙手扶在牆樓梁柱上，他的腳下是一覽無餘的京都盛景，恢弘浩大，綿延千裏。

這塊蛋糕，有人已經觊觎很久了。一旦發現看守者有絲毫破綻，便會迅速出擊，直抵禁庭。

聖人已經老了，腦子也轉不快了，他沒有注意到漸漸逼近的危險，他向齊雍招招手：“齊雍，來。”

齊雍上前，被聖人一把握住右手，将他拽到了同自己并肩的位置上。

齊雍神情惶恐，佝偻下了身子：“主子！”

聖人手心冰涼，齊雍該勸慰他回乾清宮療養了，斟酌着，遂來開口：“主子，外頭風大。”

聖人卻說：“朕還記得，你與我相差不過十餘歲，怎的朕的身子骨，如今竟還沒有你硬朗了。”他雙眼微眯，口氣惋惜。

齊雍說：“不敢與聖人相比，聖人天地同壽，綿延萬年。”

皇帝笑了，他嘆了口氣：“年少你便陪同先皇打天下，那時朕記得你還不過十三四歲，先皇臨終，将朕與這前朝一并托付與你，‘齊雍為朕九死一生，萬死不辭’這是先皇的原話，這些年來，你為大胥，為了朕，殚精竭慮，心力憔悴，也當之無愧盡到了輔臣之責。”

齊雍不明白他現在又提這些做什麽。拱手應下：“這都是臣應該做的。”

齊雍心道，是啊，這些年他為朝廷殚精竭慮，為聖人的江山日夜難眠，到頭來也不過只博了個右相的名分，手中兵權還要被聖人忌憚瓜分，不論何時，先皇也好，聖人也罷，都未曾真的信任過他半分。

曾經齊雍為先皇上刀山，下火海，九死一生，盡的也是忠臣的本分。他自認為對大胥無愧，對先皇無愧。

Advertisement

可是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日子齊雍已經過夠了，也再不願自己傾盡心血籠絡的兵權朝臣再為聖人所用，化為射向自己的一柄利箭。

他解了外衣，輕輕披到了聖人的肩膀上，極盡寬慰：“聖人回宮歇息吧。”

皇帝還想說什麽，一陣咳嗽突襲，他的整個身子都跟着抖。

他擺擺手，張了張嘴，到底是被齊雍勸下去了。

下臺之際，齊雍攙扶着聖人，他不經意地回眸一望，整個京都都被盡收眼底，他的野心和欲望膨脹起來，再也不能止住。

齊雍江聖人送至乾清宮安歇，剛出宮門就碰見了淑妃身邊一個面熟的小太監，他踩了踩酸麻的腳，才走過來：“大人，娘娘已經等候多時了。”

淑妃身邊的宮人輕輕道：“娘娘，大人來了。”

他們往日會面避人，選在了剛進宮門的東廂房中，齊雍早已等候在內，淑妃走進來時，齊雍作勢行禮，淑妃快走幾步将他扶起：“外人面前還說什麽，現今你我兄妹二人，哥哥是跟我客套了。”

齊雍便只好作罷，他擡頭，打量着自己這個在宮為妃的妹妹。

她頭上只絨花一朵，衣着清淡，妝容樸素，形容匆匆，是有事了。

她讓齊雍落座，自己坐在他身旁：“哥哥，爾雅那孩子......”話剛開口，淑妃便嘆了口氣：“那孩子平日裏仗派舅公照顧，如今卻是愈發沒規矩了，不知又到哪裏皮野去了。”

齊雍說：“娘娘莫要擔心，臣自派人去尋。”

淑妃點點頭，心中掙紮片刻，握住哥哥的手，做了個抹脖的手勢：“如今聖人已見頹态，咱們不若近日下手，以免夜長夢多。”

淑妃：“這事一日不終，我的心始終惴惴難安，天下哪裏有不透風的牆，就怕哪一日事情敗露，被誰捅了出來，你我難逃——”

死字還沒出口，便被齊雍出聲呵住，“妹妹，有些話能說，有些話是斷斷不能說的。”

淑妃頹然坐回去，神情恍惚，點點頭：“哥哥說的是。”

齊雍拍拍她的肩膀，寬慰道：“莫慌，有哥哥在這兒，不會出什麽問題的。”

淑妃到底是個婦道人家，這麽多年雖然在後宮步步算計，但到底沒有經歷過刀光劍影，戰場厮殺，更何況如今所作所為，又是這樣大逆不道應誅九族的事情，事情一日不落地，她的心就一日放不到肚子裏。

齊雍突然道：“還有一事，我需要交給你去辦。”

他喚淑妃附耳來聽。

這邊京都風雲詭谲，那邊被母妃惦念着的蕭祯卻無所事事，整日倒是與小虎他們厮混上了。

晏歸這個人精，渾身上下恨不得有八萬個心眼，半點不容蕭祯見縫插針，每當他就要見到小善時，便被小虎一臉笑眯眯地攔回來，蕭祯根本氣不過，隔着房門便大罵晏歸目中無人，小人做派。

小虎對這位京都來的頂頂尊貴的混世魔王沒有半點辦法，還要寵着捧着生怕他這樣的脾氣一出去旁人沖撞了他。

上廂房中。

小善在練習描字。

晏歸是這麽說的：什麽不記得了也不要緊，第一要緊的，是記得他的名字，往日在什麽地方看見，也好一眼辨別出來。

小善懵懂點頭。

她低頭，繼續描紙上的字。

晏歸的字龍飛鳳舞，頗有風骨，小善描龍畫虎，根本不得精髓，寫來寫去寫成了樹杈，越描越看不出本來模樣。

晏歸坐在她身邊，手裏是一卷兵法論，見她昏昏欲睡，一杆子就敲在了她的手指上，“專心。”

小善清醒了。

她怯怯看了眼晏歸，又瞧了瞧紙上的字，托腮嘆息。

不過話說回來。

小善聽見蕭祯的自稱，也從身邊人的表現上看得出蕭祯身份尊貴，很不一般，更有在別院那日，聽得晏歸喚他端王殿下。

小善斟酌片刻，嗫嚅問：“郎君，你怎認得端王殿下呢？你也是在京都為官麽？”

重逢至今，關于晏歸的身份和來歷，他只字未對小善提起過。小善雖然不問，卻也知道他身份并不簡單，心中惴惴，對自己，對晏歸，對這一切都慌慌的，不知道該将自己置于何處。

她不安地攪着手指，喏喏：“我......你，你是我的什麽人呢？”

晏歸放下兵法論，輕輕挑起她的下巴，聲音不辨喜怒，低聲問：“你說呢”

起先聽聞謝長思說她是無父無母的孤女，若她的父母尚在，也一定要來尋她，可是小善縱觀記憶，還是身邊人的反應，都不像她有生身父母的樣子。

晏歸又是這樣看上去就很神秘的身份，她自己猜測，也不見得能做上一個正室夫人的位置。心中就更加難過，不知道晏歸是否還有其他女人，“我是你的，你的妾室之一麽？”

晏歸久久不語。

小善在心裏想，好吧好吧，她就知道的，她那麽聰明，已經猜到了。

可是對這樣的結論，小善仍舊是不可遏制地感到難過。

晏歸見她一副神不守舍的模樣，稍稍用力，捏了捏她的臉蛋。

對方吃痛一哼唧。淚汪汪的眼珠子就瞧了過來。

晏歸聲音很好聽，泠泠在身側響起時更有鐘磬相鳴之感，晏歸好似嫌她蠢笨，又拿她沒有什麽辦法，蹙眉問：“你的腦袋裏又在想些什麽？”

小善抿了抿唇。

晏歸方道：“我房中沒有妾室。”

小善擡眼，晏歸說：“也不曾娶妻。”

小善的心剛剛落到肚子裏，一瞬又提了起來：“那我？”

晏歸捏了捏她的臉蛋，覺得好玩的很，更加用力地扯了扯，将她的眼淚花都扯出來，惡劣心性得到滿足，才說：“你說過要追求我，不過現在還沒追到。”

小善讷讷地點頭，勉強接受了這個說辭。

穆青松走馬上任前夕，與晏歸聊了整整一晚，小善就在內室的卧榻上睡覺。

穆青松注意到晏歸的目光不時便落在裏面的小善身上，隔着一層珠簾和屏風，只能見到一席紅紗床帷，穆青松什麽都看不見。

晏歸道：“你這一去，只怕不會那麽順利。”

穆青松做了九死一生的準備。

卻見晏歸從袖中撈出一塊令牌，穆青松接過來。

晏歸說：“這塊令牌可以調令我在各地的錢莊镖局，你拿着去，他們就明白，自會有人護你周全。”

穆青松眼睫顫了顫，說是。

這塊令牌現今就是他的保命符箓，穆青松貼身放進懷中，才稍稍安心。

這夜的燭光亮了又滅，滅了再續，兩人聊到很晚。

臨行之時，天快破曉。

穆青松向晏歸辭行，随即又多嘴問了一句：“您要将小夫人帶回京都麽？”

晏歸擡眸，撇來那一眼情緒不明。

穆青松随即低頭解釋：“臣下沒什麽意思，就是......”

他拱手作揖：“如今朝堂局勢動蕩，你若此時回京，莫說齊相那邊，便是聖人，也不能輕易饒了你。”

不免什麽出頭鳥的差事便會落在晏歸頭上，晏歸如今所舉所行，也不再只是自己孤身一人的舉措了。

穆青松瞧見那日宮裏的公主恨不得吃了小善的樣子，不必再問，也知道其中必然不簡單，小善回京，無異于入狼窩虎穴。

他多嘴問的這一句，本與自己沒甚麽幹系，可他心中始終不能平息，只怕自己死不瞑目之時也會挂念此時。

晏歸道：“她的去處，我自有定論。”

晏歸黑沉沉的目光落在穆青松臉上，後者卻不敢與他對視。

垂下頭，便聽晏歸聲音輕落落的，卻重重敲在了他的心上。

“小善于我，便如喉頭血，心中肉，若有萬一，縱是神佛降世，也不能攔我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