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意氣盡

意氣盡

今天是岑青苗今年最後一次放鴨子,以後她只需要按時喂食就行。

當然入了深秋,這些鴨子也會漸漸離去,新的一年再有新的鴨子,她的生活日複一日,日複一日,不知道出頭在哪裏。

中午的太陽還有點烈,烤得她額頭冒着汗珠。

她走小路回家,懷裏揣着幾個饅頭,還有從塑料廠廚房撿的幾個破土豆和她偷偷藏的三個鴨蛋。

她記得今天是媽媽的生日。

到了家,屋裏有點陰冷。媽媽不開門,鎖着窗子,窗簾永遠拉得嚴實,屋裏黑夜白天不分,時間也仿佛暫停了。

岑青苗開了門和窗,卷起窗簾。

對着躺在床上的媽媽說:“從明天開始,我每天只去兩次,一會兒就回來。”

媽媽平躺着盯着發黴的天花板,沒有任何回應。

岑青苗已經熟悉了這種漠視,所以并沒有說什麽。她起身去做自己的事情,升起炭火,燒起熱水來。

她不怎麽會做飯,塑料廠的剩飯很多,大部分時間她都去那裏偷點吃的。

她打散兩個鴨蛋,倒進一杯清水,又撒了一點鹽進去。水沸騰起來,她把鴨蛋糕和饅頭放在篦子上,蓋上蓋子,一起加熱。

火勢漸小,她把那幾顆土豆丢了進去。

岑青苗拍了拍媽媽的肩膀,讓媽媽把頭向前伸,懸出床鋪,她慢慢地給媽媽洗頭。

沸水聲在這個小屋子裏四竄,手指放在頭發上發出滋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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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是淅瀝瀝的雨,屋內有着昏黃的溫馨。

岑青苗讓媽媽坐起來。忽明忽暗的燈光下,她一眼就看到媽媽瘦得脫相的臉頰。

她把鴨蛋糕放在媽媽身前,又把一個勺子塞進媽媽手裏。滾燙的土豆帶着草木灰在她手指中跳動,她一個勁地吹氣,忽然聽見一聲輕輕的笑。

她忘記了手中滾燙的土豆,匆忙地擡起頭去看媽媽。

媽媽卻早已低下了頭,自顧自地吃着鴨蛋糕。

岑青苗笑了,眼淚滑出來,但她還是格外認真地對媽媽說:“生日快樂!媽媽!”

媽媽又睡下,岑青苗收拾着餐具,鴨蛋糕還剩一點混着水蒸氣的殘渣,她拿起碗喝掉了。

夜深了,屋外的雨聲混着雷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大。

媽媽睡不好一直在夢魇亂叫,岑青苗爬起床想去開燈,卻發現停電了。

青城鎮的供電一直不穩定,尤其是建了塑料廠之後,供電多優先工廠,居民家裏的電壓總是不穩,電燈忽明忽暗,根本不管事,好多人不得已又燃起了蠟燭。

一開始這是全鎮人和塑料廠的矛盾。

後來大部分人進到廠子裏,和廠子成了命運共同體,這問題也就不了了之了。

她在一片黑暗中急匆匆翻找蠟燭,好不容易點燃蠟燭之前,腿還磕在了桌角上,疼得她瞬間失語。

暴雨混雜着閃電轟轟作響,屋外的天黑白交叉。岑青苗在一片漆黑的屋子擎着一根蠟燭,慢慢向媽媽走去。

她把蠟燭放在床旁邊,拿起一塊毛巾開始一點一點地幫媽媽擦額頭的汗。

媽媽嘴裏不知道呢喃着什麽,說急了還會大喊起來。

岑青苗倚在床邊,輕輕地摸着媽媽的臉。屋裏有點冷,她在地下站着,手更是冰得吓人。

岑青苗用自己涼涼的臉頰貼了貼媽媽的臉,“不是你的錯啊,媽媽,不是你的錯。”

“媽媽,你還沒許願呢。”

岑青苗倚在床邊睡昏了過去,睜眼天邊已經亮了起來,窗簾縫隙中閃着微弱的光線,床邊的蠟燭已經燃盡,留下一地凝固的蠟油。

她順手将這些蠟油扣了起來,放進一個鐵罐裏——下次燒火時,将它融了,放根棉線進去,還能再用。

門外忽然傳來劇烈的響聲,岑青苗被吓了一跳。

他們家這個地理位置比較特殊,在上游尾,周圍一公裏以內沒再有其他的人家,只有一叢叢的蘆葦蕩,夜風蕭瑟,蟲鳴聒噪時,總有一種恐怖感。

突然有奇怪的聲響,岑青苗不得不小心。

她走到窗前,掀起簾子的一角。

窗外是那幾個少男。

他們撐着一艘船剛好停在了她家門前不遠處。

看樣子是生氣了,撐船那個摔了手中的槳,船頭那個一下跳進了河水中,還有兩個背對背,坐着沒有互動。

岑青苗推了門出去。

清晨的露珠顫顫巍巍,清晨的空氣甘甜,天邊的圓日溫暖和煦。

中游和春生還在船上,岑青苗推門出來時他們就發現了。

“小子,接口水喝。”春生大喊。

岑青苗往前走了幾步,怕他們說話聲太大吵到還在睡的媽媽。

“河裏不都是水嗎?”說罷,岑青苗看到一個人從河水中探出頭來,是那個看着兇,個子很高的男生。

他們四個對于岑青苗來說還是非常有記憶點的。

有一個個子不高,有6根手指和腳趾,頭發一樣短得很,臉圓圓的,眼睛也圓圓的,不過有點下三白,看着不兇,但有些乖張。

而這個就是方才向岑青苗讨水喝的人,叫春生。

還有一個戴着眼鏡,是這四個人中唯一個白面皮的人,比岑青苗還白,也是唯一一個身上有江南書卷氣的人。

這個便是中游。

剩下那個人他是瓜子臉,吊梢眼。手臂上有個很吓人的疤。其實岑青苗注意到這個疤的時候,總覺得這個人和那個最高個子的人很配,最高個子的人的臉上若也有一道疤,那他們兩個一起出去就頗有打家劫舍的匪徒氣質了。

而此時這個匪徒一號正在岸邊甩水。

岑青苗收回思緒,小聲問道:“水涼嗎?”

“不熱。”茍杊回到。

“不如不說。”岑青苗撇嘴。

茍杊大聲笑起來,“你下來試試不就行了。”

“我怕涼。”岑青苗還算有耐心。

“你幾歲了,叫什麽名字?”

“岑青苗,13歲。”

“不僅說話聲音像小女生,名字也像。”茍杊自顧自地笑起來。

“有沒有一種可能,我本來......”

“杊哥!魚!”春生不知道什麽時候入的水,手裏抓着一條大魚就到了茍杊身邊。

岑青苗看着大魚直了眼睛。

春生把魚抛向地面。一下子砸在岑青苗腳邊。

岑青苗想躲,腳下卻一滑,她整個人一下子紮進了河水裏。

灌了好大一口河水,被茍杊拉着衣服領子游起來時,她還在一個勁地咳嗽。

春生毫不客氣地嘲笑起來,“還讓我喝河水,自己先喝上了吧。哈哈哈哈......是你沒站穩,還是自己主動紮進河裏想游個泳啊?”

茍杊卻沒心思搭理春生的嘲笑。

因為他伸手拉岑青苗的時候,不小心看到了岑青苗的領口。

她是個女生。

茍杊松開了岑青苗的衣服領子,改去抓她的袖子。岑青苗咳好了,眼眶紅紅的。

她看向春生,“帶我抓魚吧。”

“诶?诶!行,我跟你講,捉魚我可會!你就跟着我走,保準你抓它個天昏地暗!”

“別吹牛皮了。”中游從船上丢了個石子到春生面前。

岑青苗還沒來得及看清那一個個的水漂,春生就摸到了那石子又抛了回去。

岑青苗在春生的幫助下一條魚沒抓到。但是挖了兩個藕,又撿了一把蓮蓬。

茍杊早在岸邊坐着,岑青苗只留下一個藕,兩個蓮蓬,剩下的都給了春生。

岑青苗坐在茍杊旁邊,腳一樣泡在水裏。

天邊的紅霞絢麗奪目,眼前的河水清澈碧波,蘆葦蕩漾。

岑青苗把剝好的蓮子,遞給茍杊一把。

“謝謝你剛才拉了我一把。”

“實在不好意思,我以為你是男孩。”

“沒事,大家都當我是男孩子,這樣也方便。”

“問了你的名字,我的還沒說。”茍杊吃了幾個蓮子,“我叫茍杊。”

“狗尋?”岑青苗回味茍杊的名字。

茍杊在空中寫,“草字頭的茍,木川杊。杊是樹,大木頭的意思。”

岑青苗一邊吃蓮子一邊點頭。

“剛才跟你下水的叫春生,他水性最好,在水下憋氣能憋20分鐘。”

“這麽厲害嗎?那你呢?”

“比他差點。”

“那個是中游,那個是二勇。”

“我請你們喝水吧。”岑青苗站起來大聲說。

“不讓我們喝河水了嗎?”

“我剛喝了,不是很好喝。”

四個半大男生和一個小女孩在屋檐下喝着糖精水。

春生突然慷慨,決定把魚也留給岑青苗以此彌補自己吹牛失敗的窘迫。

岑青苗搖了搖頭,這魚很大,她只要了一小塊。

本來她還想問,他們每天在河裏幹什麽,但想了想,還是算了。

推開門,岑青苗突然聽到媽媽的聲音。

“青苗,幹什麽去了?”

是媽媽,正坐在梳妝臺前绾頭發的媽媽。

“媽媽。”

江月娥站起身來,走到岑青苗身旁,摸了摸岑青苗的頭。

“哪來的魚啊?今天有口福了,媽媽給你炖魚湯喝。”

是夢嗎?媽媽怎麽突然好了起來?媽媽怎麽......

岑青苗喝到鮮美的魚湯,眼淚混着魚湯一起咽。

“苗兒,一會記得把剩下的魚湯放爐子上繼續煲着,別你爸爸回來時湯涼了。”

“爸爸?”岑青苗有些崩潰,還有些無助。

媽媽笑着點頭,“對的爸爸。”

可是爸爸死了啊,死了快四年了。

她真的很想和媽媽說,說爸爸死了也是沒事的,還有我在陪着媽媽。

媽媽也可以和我一起努力生活,甚至幸福地生活。

可惜。

媽媽。

——

茍杊他們四個今天早晨本來吵了一架,四個人鬧着別扭,誰也不想理誰,沒想到來了個人,打破

了他們的奇怪氣氛。

吵架是因為中游的哥哥上游。

春生和二勇睡一起,是春生家的屋子,二勇的爸爸媽媽幾年前出去打工,再也沒消息。

中游和奶奶一起住,中游還有個哥哥,也在外邊打工,好幾年沒消息了,前幾天晚上冒着大雨回來,穿的西裝,只是淋得濕漉漉的。

上游戴着金鏈子,拿着皮包和最新款手機,頭發也燙了起來。

說話棄了鄉音,俨然一副成熟人士的樣子。

他們四個固守鄉土,卻也對外邊的世界心生好奇。

上游突然歸家,給他們默默堅持卻從來未有希望的反抗生活注入了一股新的力量。

上游和他們四個喝酒,奶奶也在一旁微微笑。

“那街邊一直放着歌,特別好聽,別提了。”

“汽車摩托滴滴滴的,一天都不停,黑天也和白天一樣!”

氣氛十分熱烈,推杯換盞間,上游放下酒杯,對着茍杊說:“小杊,要不要和哥哥去?正好缺一

個人......”上游停頓了一下,“出去哥帶你吃香的喝辣的!”

“不夠意思啊!為什麽只帶狗杊,那我們呢?我和春生也想去,中游你呢?”二勇敲了敲中游面前的碗。

“我想在家裏陪奶奶。”

“陪我個老婆子幹什麽?我和小杊媽媽就挺好的。外邊的世界那麽好,你們天天在這裏待着也不是事,能走就走吧,能走就走吧。走去外邊看看啊。”

“中游不行,中游不能去。”上游突然義正言辭。

“那我們四個都不去,我們四個是‘青城鎮蓮花保衛小隊’,誓死守護小鎮!”二勇激憤揚言道。

燈光交錯中,所有人都在嬉笑,只有中游看到了哥哥眼中的愠色。

上游在家待了幾天,也不閑着,認真陪奶奶說話,補覺做飯。

茍杊他們按部就班地清理河道焚燒廢料垃圾。

日光正盛,上游站在船邊認真地問:“要不要和我出去,你也快18了,這麽耗下去也不是辦法。”

茍杊搖了搖頭,轉身喊着二勇上船。

上游的情緒卻突然爆發,一改自己剛回家時成熟穩重的模樣,他急切地向茍杊吼道:“他們三個都是和你一起長大的,同吃同住同睡,說句親兄弟不為過!”

“自從你爹死了,你不知道為什麽想出清理河道這一出,所有人都搬走了,去外邊,去工廠,只有你僵在這裏,你一個人拿什麽和那麽大的塑料廠抵抗?”

“況且你一個人也就算了,中游呢?二勇,春生呢?一年四季三百多天,無論刮風下雨,每天起大早陪你做這事,你有什麽回報嗎?或者說,你做這些,除了浪費時間,浪費生命還有什麽用!”

“浪費自己的就算了,別人呢?”

“你媽因為你爹死了瘋了,我看你也早就瘋了。”

“哥,別吵了,我跟你走吧。”中游突然說了這句話。

“走吧,今天的活還沒幹呢。”茍杊上了船。

其實船上氣氛壓抑,沒人說話,只有二勇劃動船槳的水聲。

“你不是不去要陪奶奶嗎?”春生小聲地問。

“又想出去了。”

二勇摔了槳,茍杊跳入河水中。

也許就是在此刻,這個聯盟像玻璃杯一樣出現了裂紋了。

四個人第一次對自己的堅持産生了質疑,外邊的世界那麽好,在這裏做着無謂的鬥争,又有什麽意思呢?

——

上游的心情一直很不好,興致不高。

中游沉默地收拾東西。

奶奶在一旁看着,一邊掉眼淚,一邊笑。

茍杊三個人出來送,迎着朝陽,上游欲言又止。

茍杊說:“我沒記恨,你說得其實對,我想得太簡單了。”

上游擦了擦眼角淚。

中游一個接一個給了他們擁抱,四個人再一次抱在一起,沒有嫌隙,沒有顧慮,盡情盡興地抱在了一起。

中游的身影越來越模糊。

也許這是最後一面呢?

也許這是訣別。

畢竟,離開這個村子的人,都帶着一種逃命的心态。

茍杊回到屋裏,看着床上熟睡的媽媽,陷入了焦躁和沉默。

但還沒來得及讓自己陷入深思,春生就推門進來了。

他手裏拿着一個耙子,笑眯眯看着茍杊,“走吧,不能中游走了咱們就不幹活啊!”

茍杊遲疑着站起來走到春生的身旁,春生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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