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一往而深

一往而深

李蓮花這一覺睡得格外沉，待他醒來，已是正午。

天将明時，他醒來過一次。

李相夷端了碗粥到他床前讓他起身用飯，他迷迷糊糊吃了幾口，迷迷糊糊囑咐李相夷巳時喚他起床，之後就很快陷入了睡眠。

這一睡就睡到了正午。

此時天光大亮，他倦怠地從床榻上坐起，左手按揉太陽穴，清亮的眸子裏泛着朦胧的水光，他擡眼看了看窗外的天色，隔着屏風問道：“怎麽不叫醒我？”

李相夷擺弄着從廚房拿來的碗筷，聞言笑道：“看你睡得沉，想讓你多睡會兒，便沒叫你。”

李蓮花穿好衣裳從屏風後拐出，幾步到桌前坐下，看着眼前色香味俱全的飯菜，明知故問，“好豐盛啊，你做的？”

李相夷慣來十指不沾陽春水，怎麽可能會做飯，他擡眼直視李蓮花，看清他眼底一閃而過的狡黠戲谑，驀地笑了，“當然不是，這是小棉客棧送來的。晨起你喝的那碗粥，就是我去小棉客棧買的。”

李蓮花聽到熟悉的地名，忽地想起小棉客棧鬼殺人的事件，一時愣神。

“蓮花……”李相夷瞧他眉間微蹙，擔憂地去捉他的手，“你怎麽了？”

李蓮花被他動作驚醒，“無事，只是想起了我曾經在小棉客棧的經歷罷了。吃飯吧。”

飯後，李相夷在廚房笨手笨腳地清洗碗筷，李蓮花則躺在窗旁的竹制搖椅上看書。

明媚的秋光被疏密有致的樹葉層層篩下，将窗前的人勾勒出溫柔的輪廓，李蓮花整個人籠在光裏，神态自若，氣質柔和，容貌清絕妩媚，極不真實，仿佛天上玉人。

李相夷靜默地站在他不遠處看他，神色溫柔，仿佛要将這幅場景刻進腦海裏。

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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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想……

李相夷突然閉眼掐了掐手心，壓下心裏的悸動，再睜眼時，他已來到李蓮花身側，抽走了因其而不肯分一個眼神給自己的書。

書倏地被抽走，李蓮花驀然側首對上李相夷明亮的眼眸，“李門主，又有何事啊？”

常言道二十及冠，李相夷如今二十三歲了，性子卻總和小孩子有的一拼。

李相夷翻了翻手裏的書，發現是本張仲景的《傷害雜病論》，“玉城之後，你要去哪兒？”

實話實說，這個問題李蓮花并未思考過，自從來到這個世界，他帶着蓮花樓真的想去哪裏就去哪裏，登山看海雲游四方，真的是挺自由的。

李相夷忽然問起，他還真沒想好該怎麽回答，因而只道：“不知道。”

李相夷挑眉：“不知道？”

李蓮花平靜地看他，李相夷長身玉立，漆黑如星夜的瞳孔仿佛漩渦，想要把人吸進去一般，澈澈天光為他鍍上了一層金邊，顯得人愈加俊美，愈加的深不可測。

李蓮花垂眸，避開他的視線，“或許是大漠，或許是臨海，你問這個做什麽？”

李相夷心裏難受得緊，面上卻神色未顯：“你不和我一起嗎？”

李蓮花覺得此時此刻的他更像個小孩子了，于是頗有些好笑道：“李門主，各人有各人的緣法，不必強行綁在一塊兒。”

李相夷沉聲道：“若我說，我偏要你留在我身邊呢？”

李蓮花伸出食指點了點他的眉心，評價道：“固執。”

“我是固執，所以你絕不能走。”李相夷笑了，不由分說地給出兩個選擇，“要麽和我回四顧門，要麽和我回雲隐山，你選一個。”

聽到李相夷要帶他回四顧門時，李蓮花眼睫微顫，聽到要帶他回雲隐山時，李蓮花直接呼吸一窒。

他驚喘了幾口氣，齒關緊緊咬着嘴唇，不肯開口，不肯做出選擇。

李相夷見他皓齒朱唇，見他面帶惶恐，見他呼吸急促，氣息也随之微亂，不過在李蓮花的映襯下，并不明顯，他閉上眼，略定了定神，睜開眼睛，掩去眼底的浮沉欲色。

“蓮花。”李相夷撫上李蓮花嬌嫩如三月桃花的唇瓣，聲音沙啞，“別咬，會痛的。”

李蓮花唇瓣被李相夷摩挲地酥酥麻麻，他隐隐覺得不對勁，但又說不上來是哪裏不對勁，只好随他去了。

李蓮花最終還是被李相夷拽着回了四顧門。

四顧門人來人往，李蓮花被李相夷牽着，門人弟子來來回回間，看見兩人都是一臉的恭敬行禮，只走出幾步路後，偶爾聽到他們在興奮的竊竊私語。

李相夷牽着李蓮花到了大門口，那守門的弟子沒有控制住表情，一臉不可描述地看着李蓮花，臉上的神情經過了由茫然到恍然再到驚訝再到驚喜的轉變。

李蓮花本還在奇怪于那弟子怎麽幾個呼吸之間表情如此豐富，下一瞬就被那弟子一句“門主夫人”給震在了原地。

李蓮花耳畔如驚雷炸響，整個人恍恍惚惚被劈得外焦裏嫩，再聯想遇見李相夷後的種種情形，在此刻，都有了具象化的解釋。

他難以置信地偏頭，目光裏滿是錯愕地看着身側風姿卓絕略顯稚氣的青年，“你……”

李相夷死死扣住他的手，不準他逃跑，奈何李蓮花實在掙紮劇烈，他只好攬過他的腰，抄起他膝彎，将他打橫抱起。

李蓮花驚呼一聲，惱怒道：“李相夷，你放我下來！”

踏入大門的瞬間，李相夷輕飄飄掃了守門弟子一眼，那目光裏有對他道出李蓮花“身份”的贊許，有對他口無遮攔的不悅。

大門到正殿的距離很長，到主院的距離很遠，這又長又遠的路程于李蓮花而言，像極了處刑。

好奇的目光從各個角落飄來，讨論的聲音環繞在他耳畔，他羞赧地将頭埋在李相夷懷裏，閉着眼睛不肯擡頭，仿佛這樣就可以當四周門人弟子的視線與聲音不存在。

李相夷周身蕩起內力，揚州慢化作無形的屏障，将嘈切紛雜的聲音隔絕在外。

所幸他到底顧着李蓮花，知道他面薄，再被旁觀下去說不定真的會氣惱地不肯理他，他好不容易哄着人回了四顧門，可不想功虧一篑。

李相夷将李蓮花小心翼翼地放到了卧房的床榻上，才剛一放下，李蓮花就擡手給了他一巴掌。

“啪”的一聲，聽的人心頭顫動。

“真是荒謬絕倫！李相夷，你簡直混賬！”

他怎麽也想不到李相夷會對他有這樣龌龊的心思。

李相夷忽然從鼻腔裏哼出一聲莫名的笑，嘴角勾起一絲淺淺的弧度，側首正視李蓮花，“我喜歡你有錯嗎？我只是想愛你，有錯嗎？”

他輕柔地牽起李蓮花的手貼在他的胸膛，有些難過，“好小花，你不能這麽無情，你對那麽多人都這麽溫柔，怎麽偏偏對我就不屑一顧呢？”

“愛我吧，好不好？”李相夷聲線低沉悅耳，蠱惑着李蓮花踏進他早就布下的網。

李蓮花幾乎快要溺斃在他溫柔缱绻的目光裏。

倏地，門外一聲貓叫将他驚醒。

他攥緊心口的衣服，平複了微亂的呼吸，“出去，我暫時不想看到你。”

李相夷故作委屈，“可這是我的房間啊小花。”

李蓮花冷笑：“那我出去。”

李相夷“诶”了一聲，連忙拉住他：“你好好休息，我出去就是。”

李蓮花運起內力靜心感受主院的動靜，确定李相夷确實是遠離了卧房後才從床上起身。

他懊惱又痛苦地揉了揉眼角，對現在的複雜情況由衷的感到頭疼。

半晌，他舒了一口氣，決定去書房找本書看，靜靜心定定神。

然後……

他看着滿書房的畫陷入了沉默。

蓋因那些畫無一例外主人公都是他。

有沉睡時的他，看花的他，賞月的他，喝酒的他……

李相夷畫技高超，意态潇灑，這些畫的筆觸卻極為細膩，李蓮花雖只看了一眼，也不由得為畫中蘊含的綿綿情意動容。

正對着書案的那副畫，是李蓮花漫步穿行于梅林。

他依稀記得，那是某個冬日的第一場雪，趙清寧還在滿處搜集李相夷事跡好為她的春秋閣添磚加瓦，聽聞李相夷折梅十七朵贈門中十七名女子一事，立刻來了興致拉着剛好來尋她用飯的李蓮花去了青竹山。

彼時東方青冢的梅苑早在數年前那場比武後被毀，他本以為上山只能看光禿禿的殘枝敗葉，沒想到山上一角竟還保留了一處梅林。

于是他也興致使然像是回憶往昔一般，悠然地欣賞起了眼前美景。

“這幅畫，是我第一次在現實裏見你的情景。”

李相夷在他身後幾步遠的距離說道。

怕李蓮花一聲不響地跑了，李相夷處理完門中事務就急忙趕了回來，天知道他在卧房沒看見李蓮花的身影時有多後怕這人再也不出現了。

沒想到是在書房裏。

李蓮花無力地嘆氣：“為什麽會喜歡我呢？李相夷？”

他是在問眼前的李相夷，也是在問他自己。

“我從十四歲的時候，就在做一個關于你的夢，我已經在夢裏見過你很多很多次了。”

所以，不是見色起意，不是一時意氣。

是蓄謀已久，是日久生情。

從他意識到對李蓮花的心思後，他的感情就一發不可收拾。

正應了湯顯祖《桃花扇》裏的那句話——“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李相夷将夢境中看到的一一說出，李蓮花神情幾經變幻。

李蓮花舌尖抵住唇齒，艱澀開口：“可我們是同一個人。”

“同一個人又如何，李蓮花，你扪心自問，你真的當李相夷和你是一個人嗎？你活生生站在我的面前，難道要讓我對着這樣鮮活的你無動于衷嗎？李蓮花，你不能這麽殘忍。”

“你……”李蓮花內心有些許動搖，他掙紮着閉了閉眼，“李相夷，我想，咱們最近還是先別見面了，給彼此留個餘地。”

任何事都是循序漸進的，一蹴而就反而會和自己所期許的背道而馳适得其反，李相夷也沒想着現在一定要李蓮花給個答複，畢竟李蓮花雖然心軟，可對李相夷從來都是狠心的，如今他只是将愛慕他的想法說出，好讓人有個心理準備罷了。

李相夷從未想過李蓮花的答複來的竟這樣快，也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能夠夙願得償，他希望兩人之間是真心相處，而非心不甘情不願的逼迫。

是夜，明月如霜，光影朦胧。

李蓮花墜海後時常做夢，碧茶毒解後稍稍減了些頻次，單孤刀陰謀覆滅一切事了後，就更少做夢了。

如今，他罕見的做了夢。

那是他與趙清寧重逢的第二日。

趙清寧言笑晏晏地寫好了兩人各自的設定，他一眼看出她筆下亡故未婚妻“李郁之”的真實含義，無奈地與她分辨。

世人常說李蓮花“巧舌如簧”，能将黑的說成白的，可對上趙清寧，他向來是說不贏的。

她說：“愛人先愛己。”

她說：“沒有人比自己更值得去愛。”

她說：“只有自己才不會背叛自己。”

當時他是怎麽回答的呢？

他好像記不太清了。

他好像說的是——“或許，愛自己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夢境戛然而止，李蓮花猛然驚醒。

剛睜開眼睛，卻見李相夷無聲無息地站在他床頭。

李相夷見他驚醒，關心道：“做噩夢了？”

李蓮花搖頭：“我不是說了……”

李相夷止住了他的話，他試探着去牽李蓮花的手：“我知道。可我心之所向，實在無法克制。”

李蓮花沒有掙開，這讓李相夷心底迸發出難言的喜悅，眼神裏明晃晃的高興閃的李蓮花內心酸澀不已。

李相夷乞求道：“我只想看看你，好不好？”

李蓮花幽幽嘆了口氣，反手握住他的手：“斷袖之癖本就為世人難容，更何況你我同為一人，你可千萬別後悔。”

他到底還是縱容了李相夷對他的心思。

其實他對“李相夷”的恨，早已随着時間消弭在茫茫歲月裏。

“不後悔。”李相夷緊緊攥住他的手，堅定道。

月光淡淡，映照的李相夷銳利張揚的長相多了幾分柔和。李蓮花撫上李相夷的臉龐，微微支起身子，緩緩将唇印上他嘴角。

若有若無的藥草香萦繞在他唇畔，李相夷壓抑的情感噴薄而出，他一把攥住親完他想要繼續睡覺的李蓮花，攬住他不堪一握的腰肢，與他接了個纏綿悱恻的吻。

随後一發不可收拾。

李相夷扯開他的衣帶，雪白裏衣之下是滑如凝脂的肌膚，秋意寒涼，李蓮花在這個深秋的夜裏打了個寒顫，很快又被李相夷滾燙的溫度包圍。

綿長暧昧的吻落在李蓮花的每一寸肌膚，他承受不住地驚呼出聲，像只剛出生的小貓，怕被守夜的弟子發現，很快又咬着唇偃旗息鼓。

……

芙蓉帳暖，颠鸾倒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