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章

第 26 章

舒漾耳尖忽的泛紅。

那人盯着作業本, 聊得卻不是作業的事情。

“現在過去，大概還能趕上《閨塾》最後幾句。”他淡淡道。

沈老師這版牡丹亭共二十八出，是在原本五十五出的基礎上删減出來的精華。不過既是唱堂會, 又只能從這二十八中擇擇撿撿，湊一堂不那麽完整的全本劇情。

《閨塾》演的是春香鬧學。

講的是南安府年逾花甲的儒學生員陳最良固執禮法, 課堂內容只傳經授典，枯燥無味。府內侍女春香為小姐杜麗娘伴讀，她知道自家小姐長久閉守學堂, 深感煩悶，因此在課上時再三擾亂學規, 弄得老學究非常尴尬。

這出戲與其說是小丫鬟不滿封建禮教, 不如說這是女主角杜麗娘內心的真實寫照。她不滿家爺嚴酷的封建家教, 更多的是少女懷春對愛情的向往。

這一出算是全本比較有意思的部分，而且完了之後，下一出就是全劇最有名的《游園》。

大部分觀衆也都是沖着《游園》這一出來的, 尤其是中間的那曲《皂羅袍》, 逶逶迤迤，奢華靡麗, 道盡昆曲之美。

靳思琦對昆曲沒興趣，靳池這一句, 自然是說給她聽的。

趕在這時過來, 是不想讓她錯過全劇最經典那部分。

可問題是，她還沒有完成任務……

就在她猶豫時，身邊的靳池終于将手拿開, 同時拿起筆, 非常自然地同靳思琦交談起來：“這個題目有問題？我們先來看看定義是怎麽說的。”

将靳思琦從舒漾手中接手的過程，絲滑的堪比德芙巧克力。

“可是……”溫涼的觸感一點點消失, 她耳尖的紅印也逐漸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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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二樓的仰止亭。”在靳思琦看定義的間隙，靳池來了這麽一句。

“那裏有位置。”

舒漾眼睛亮了一下。

假山上的仰止亭雖然占據高位，有着視野優勢，但因為前面有一棵百年的梧桐樹，有些擋視線，一般不會在那裏設置客席。

但對于舒漾這種半道入席的人來說，得天獨厚到可以掩人耳目。

她看了一眼靳池，想要說些什麽，但此刻兩人已經在聚精會神的讨論一道題目，一副完全不受完結幹擾的樣子。

反而她繼續待在這裏，倒成了一種累贅。

舒漾抿了下唇，确定靳池沒有再需要囑咐的事情後，轉身去了仰止亭。

假山上面空蕩蕩的，舒漾慢慢爬了上去。因為剛過去的雨季，路面上長了些青苔，顯得很濕滑，更是無人過來走動。

到仰止亭的時候，《閨塾》回目剛好結束。

沈珂老師換了身扮相，準備開唱《游園》。

她一出場，水袖蹁跹，曼妙秀麗，身形婀娜，顧盼生姿，立刻贏得了滿堂喝彩。

舒漾也是第一次以這樣的方式見到沈珂，疏影橫斜間，倒是又多了幾分夢幻和绮麗。

笛韻悠揚，和着那纏綿悱恻的婉轉聲線，被風吹到耳內。她的眼眶忽然有些潤。

“原來那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記憶中，一個小女孩輕輕拽了拽水袖。

那個溫柔的身影蹲下來，耐心給她解釋，“這曲名叫《皂羅袍》，寫的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

小女孩眨了眨眼，有些茫然。

只聽那聲音自顧自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這種感情連生死都可以跨越，還有什麽不能克服，需要顧慮的呢……”

說完之後，她才又摸了摸小女孩的頭：“我的囡囡啊，你長大之後，一定也會擁有這種感情，你可以領略其中的趣味和美，卻不能沉溺其中……”

耳邊的聲音咿咿呀呀，腦海裏的畫面卻一點點模糊了起來。

那時候她不懂這曲中的含義，只覺得這咿咿呀呀的唱腔極美，極華麗，再後來，曾經交給她這句詞的人，用生命給出了她解釋

視線漸漸清晰起來時，則是結束的那一句——

“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璀璨的秋光落在臨水的戲臺上，那袅袅糯糯，凄凄迷迷的腔調，像一根繡花針，在原本留白的帷幕上，繡上了一幅幅人間絕色。

在那一線流光間，伴着最後一段笛簫，芳華暗換間，一曲落幕。

……

走下仰止亭，前廳的情況跟她出來的時候區別不大。

靳思琦對着試卷奮筆疾書，靳池這會剛剛幫他解決完了一個題目，正靠着椅背休息。

他閑閑散散地靠着，身材削瘦，氣質疏離又冷清，卻自有一股旖旎昳麗。

舒漾一過來，就有些不好意思地問：“你沒有去看嗎？”

靳池掀了下眼皮，答非所問：“見到沈老師了？”

舒漾小聲“嗯”了聲：“沈老師扮的杜麗娘，真是無人能及。”

靳池沒有太大反應，只是沉默地點了一下下巴，算是默認。

接着他起身，插了下兜，看了舒漾一眼。

舒漾很快就懂了，乖乖坐回原來的位置，接了他的班。

看樣子靳池這個老師還算盡心，這麽一出戲的時間，竟然把靳思琦不會的那些內容都解釋的七七八八了。

舒漾又接着他的思路講了一會，很快，上午的堂會就結束了。

張碧和秦柔回來的時候，看到舒漾還在認認真真地輔導靳思琦，各自的心事都落了地。

尤其是秦柔，她本就不願舒漾在後堂多見人，這會裝作一副慈母情深的樣子，走上前去，對着舒漾溫柔道：“漾漾輔導了一上午，辛苦了吧。”

張碧也很快迎了上來，笑盈盈道：“真是謝謝你了，快別寫了，大家都休息休息吧。”

舒漾小聲應了聲，松了口氣。

賓客陸陸續續從後花園走了過來，偏堂裏的飯也差不多擺好了，管事的大叔正在招呼大家盡快入席。

堂內一共擺了四大桌，其中正中間是主位，留着給主家和重要的客家，旁邊的就是小輩或者關系遠點的席位。

舒漾往後退了幾步，想着最後找一個不起眼的位置就行了。

忽的，眼前忽然走來一個身影。

是靳池。

他不知道從哪邊過來，一路上，接了不少應承的話，後又自然而然地從人群中脫身而出，不經意地走到了舒漾身邊。

“你學生有話讓我帶給你。”

舒漾沒反應過來：“學生？”

靳池朝着遠處瞥了一眼。

原來是靳思琦。

只見靳思琦的目光似乎一直在朝着這邊瞥，但是在發現舒漾也在往這邊看的時候，又緊張地收了回去。

雖然目光不往這邊看，但是用手指了指身旁的位置，神情卻又冷漠而不關心。

舒漾忍不住笑。

靳思琦給她留的位置确實不錯，既不過分顯眼，也不過分偏僻。

而且旁邊已經坐了個和靳思琦年級相仿的小女孩，性格沉靜，給她省了不少社交上的困擾。

真就是吃飯坐小孩那桌。

之前舒漾輔導的時候，他沒說謝謝，這會倒是用實際行動表達了自己的感恩。

舒漾覺得這個小孩還是蠻有意思的。

于是朝他點了下頭，用嘴型比了個“謝謝”。

沒想到靳思琦更害羞了，把目光偏的更遠了些。

靳池看她兩溝通的差不多了，沒再說什麽，轉身便離開了。

沒多久，靳家的主位，靳老爺子走過來準備入席。

為表示尊重，不少人都站了起來。

舒漾隔着人群看了一眼。

雖然已過耄耋之年，但是依然精神矍铄，不見垂老之态。

客客氣氣的回應周圍人的恭維之後，他很快入了席。舒月明他們雖然不在靳老爺子那一桌，但也靠的很近，既能聽到靳老爺子說話，轉個身也能回話。

這樣的大席，雖然菜品精致而豐富，但因為大家都把其當中社交場合，各懷心事，加上禮儀束縛，能吃的盡興才奇怪。

倒是舒漾那一桌，多是和靳思琦一樣大的孩子，還在靠角落的位置些，規矩還少些。

涼菜過後，主菜也開始準備上桌了。

這會上的是一道金銀蹄，是靳家主廚的一道口碑極佳的名菜，因為極受靳老爺子的喜歡，所以所有宴席必有這一道菜。

只是舒漾不太喜歡這道菜的做法，所以在大部分人都動筷的時候，自己則是百無聊賴的四處觀望。

沒想到擡頭時，看到一個和自己同樣拿着筷子有些心不在焉的人。

是靳老爺子。

明明是他最喜歡的一道菜，他卻只是蜻蜓點水地加了一筷子，還只是夾在碗裏，并沒有下箸。

與此同時，目光往廳外張望。

舒漾好奇地觀察了一會，發現短短兩分鐘內，他已經向外張望了三次。

是在等人嗎？

靳池和他幾個主要的叔父都在，而且已經這個點，不會用剩下的殘羹冷炙招待賓客。

那是在等什麽消息嗎？

他最信任的李德明就在門外，但也不在他現在的目光範圍之內，應該也不是等着李德明的消息。

舒漾又看了眼靳池，他似乎也注意到了老爺子的異常，但是礙于主桌的位置，并沒有輕舉妄動。

舒漾咬着筷子思索了一會。

既然不是在等人的話，那麽就是前院的東西。

可是順着靳梅溪的目光看過去，只是一個院中的池塘……

舒漾看了眼時間，忽然想起了什麽。

接着，趁着上菜的空擋從裏廳退了出來，對着在外面照應的人說：“李叔，能不能拜托您去拿一樣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