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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15

蘭琛說岑嬰是求而不得,其實他還是高看了岑嬰。

岑嬰分明是求都不敢求。

自他察覺了那微妙的情愫後,便陷入了惶惶之感。他喜愛謝歸晏,卻也知道自己的喜愛是扭曲的、惡心的、不容世人的,所以他根本不敢将自己的喜愛展現給謝歸晏。

岑嬰怕謝歸晏因此覺得他扭曲惡心,并與他決裂。

所以岑嬰能求什麽呢?

他所有的勇氣和自尊,只能支撐着他鼓起勇氣試探謝歸晏對斷袖之癖的看法,當得知她絕沒有那種傾向後,便只好落荒而逃,藏愛于玉匣了。

他連求一求的資格都沒有。

*

太後出身赫赫有名的琅玡王氏,是世家貴女。她被太上皇冊立為皇後後,接連誕下兩位公主和岑嬰。

岑嬰占盡嫡長的名分,理所當然的,很快就被冊立為太子。但作為代價,他被帶離蓬萊宮,自此再不能承歡親生母親膝下,母子被迫形同陌路。

或許正因為這個道理,岑嬰才非要謝歸晏晚上與他一道赴宴。

否則母子二人不夠親近,即使同桌而食,也只有尴尬。

可對于謝歸晏來說,她終究是個外臣,參與太後置下的家宴,終歸是不妥的,也不知道太後是不是也是出于同樣的原因,希望謝歸晏能在場斡旋黏合母子關系,才非要她前往。

謝歸晏想起這個便覺得頭大,若是可以,她寧可下值後歸家拎壺小酒松散筋骨,而不是赴這勞什子的家宴。

“謝相,這便是蓬萊宮了。”

明洪引她入內。

太後頗花了心思,将家宴置于宮內花房,既有清輝明月相伴,亦有襲人花香相伴,女使甚至還奉命将鳥籠藏于花草深處,啾啾鳥鳴清脆無比,仿佛銜春而來,令人聽之心曠神怡。

岑嬰還未來,他這人對于家宴總是漫不經心,也不是頭回如此了。謝歸晏便先上前與太後以及太後身邊的新城公主見過。

這新城公主的母妃死于和章貴妃的鬥争中,彼時太後失去了兒子,又失了寵,深宮寂寥,就順勢把新城公主抱來養在膝下,十五年光陰倏過,她們已不是親生母女更似親生母女了。

太後待公主分外親熱,輕輕推了她一把:“還不快與謝相見禮?”

新城公主如今不過二八年華,正是青春爛漫時,望向謝歸晏的眼眸,盈盈如波漾,燦燦若星光,她頰上輕敷脂粉,唇點丹朱,将小女兒婉轉的心思藏于釵環玉佩間,起身柔婉一拜。

謝歸晏眸色微變,道:“微臣怎堪受殿下大禮?”

新城公主用廣袖掩着唇,不說話,目光流轉,只看向太後。

太後便笑道:“前兒哀家問起公主的課業,幾個先生都說公主學得很好,教無可教,可公主又說她還有許多問題不明白,只是那些先生無法解答罷了,哀家便想,若謝相不介意,便隔幾日抽空給公主答疑解惑。”

謝歸晏詫異。

公主授業,皆有專門的官員負責,無論如何,這樣的職責都輪不到日理萬機的宰輔去承擔。

她察覺有異。

新城公主輕聲細語:“請謝相授業倒是其次,只是那日謝相托碧華姑姑轉告之言,讓母後苦惱無比,她雖一心想修複與陛下的關系,可無奈陛下已經長大,有了想法,很難與之親近。本宮便想為母後分憂,假借向謝相求教,尋與陛下親近的機會。謝相與陛下來往親密,自然而然,本宮也能與陛下親密些。”

她臉微微泛紅,目光懇切,似有哀求之意:“本宮不會給謝相添麻煩的。”

公主這般纡尊降貴的請求,實在難得,何況她的請求也正合了謝歸晏的心意。

謝歸晏辭官之心不變,只是她占在這個位置上,要走并不容易,這些天她每天都在梳理朝中的關系,絞盡腦汁把有才能的賢臣提拔出來,再敲打那些不夠勤勉的臣子。

可謂盡心盡力。

但這種事,其實都沒有岑嬰的頭疾讓她覺得為難。

她猶豫不決的正是,若她走了後,岑嬰頭疾再犯,又有誰能安撫住他呢?

好在,那夜入宮,讓她很隐晦地發現了,岑嬰的頭疾似與他缺愛的成長環境有關,若有人能如她一般,得到岑嬰的信任,讓岑嬰在犯頭疾時還能允許與之親近,那麽她留在岑嬰身邊的作用也沒有了,可以脫身離去。

而要養成這種親密關系,再沒有比家人更适合的了。

想到此,謝歸晏便颔首應下。

小公主小小的雀躍了下,但很快意識到這樣做不夠穩重,于是忙道:“那本宮就在丹鳳閣掃榻恭迎謝相了。”

“你恭迎朕的謝相做什麽?”

随聲而來的正是岑嬰。

他走得極快,衣袍掠過繁花枝葉,将綠葉嫩花擦碰在地,烏履毫不留情踩過時,在地上碾出清香來。

他無暇欣賞:“怎得把膳食擺在這種地方?”滿臉的嫌棄,“花草多生蟲蟻,叮咬出一身包來就開心了。”

太後不滿他這話,微嗔:“皇帝說的是什麽話?”

新城公主遭了打擊,委委屈屈地垂下了唇角。

謝歸晏看在眼裏,便知其實這都是小公主的意思,只有天真爛漫的小女郎才會有這般巧思,不想倒黴地碰上了極掃興的岑嬰。

她便溫聲安慰小公主:“這裏很漂亮啊,月下賞花,也是很美的事呢。”

新城公主的眼立刻亮了起來,眼波如水,盈盈望向謝歸晏,小心翼翼地問道:“謝相喜歡嗎?”

謝歸晏要安慰小公主被打擊的心:“微臣自然喜歡。”

小公主抿住唇,嫣然笑開。

岑嬰猛地止了步子,又驚又疑地看着新城被謝歸晏哄得喜笑顏開,雙頰紅彤彤的。

不對勁。

敏銳的直覺告訴他,今晚的家宴很不對勁。

這時候太後說話了:“皇上理了一日朝政,當是餓了。”

她命碧華傳膳。

幾人分次序坐下。

按照尊卑秩序,當太後坐上首,岑嬰居左手第一位,新城則占右手第一位,至于謝歸晏麽……

太後沒有發話,女使便很自然地将新城身旁的位置給了謝歸晏。

岑嬰皺着眉頭,方要開口讓謝歸晏坐到自己身邊來,太後便十分罕見地親自舉了箸筷,為他布菜:“皇上嘗嘗這道龍井蝦仁。”

岑嬰望着落到自己餐碟裏的那粒鮮嫩的蝦仁,眉頭舒展,眼眸中卻含着譏诮。

他許久都沒有動筷,久到太後都疑惑地問他:“怎麽了?”

岑嬰邊道:“沒什麽。”邊慢慢拿起象牙箸。

“陛下!”

新城公主正舀了碗長生粥,纖纖玉指抵着玉瓷碗,小心翼翼地端給謝歸晏,卻被她忽然出的這聲吓了一跳。

就見謝歸晏直直地望着岑嬰,似有擔憂,也有不贊同。

太後更是驚訝,但她意識到了氛圍的怪異之處,便只是左右看了看,沒有說話。

岑嬰漫不經心:“食不言,寝不語,敏行忘了?”

他夾了那蝦仁,便往嘴裏送去。

謝歸晏語氣急切,幾乎從位置上半坐起,道:“陛下難道忘了與微臣的昔日約定嗎?微臣最愛吃蝦,陛下便說過要把天下的蝦都賞賜給微臣。”

謝歸晏直接和為她布菜的女使道:“去把那碟龍井蝦仁取來,陛下盤裏的蝦仁也不能漏。”

這個命令何其大膽,何其逾矩,那女使吓得臉都白了,噗通一聲跪在地上。

太後目光微微閃動,已察覺到問題出在哪了,她心下不由一緊,着急地看向岑嬰。

岑嬰,她的孩子,低垂着眼,臉上仍舊挂着漫不經心的笑,可有可無地舉着那箸筷,看上去極為不在意的模樣。

這樣的随意,當真将太後的心懸了起來,就見他手腕微動,似乎當真要吃蝦,太後一怔,還沒有反應過來,謝歸晏便急得

要離席:“陛下不能吃!”

岑嬰手腕一動,将蝦仁甩進了菜碟裏。

他撩起眼皮,看着謝歸晏:“只是會起些疹子,死不了人,不算什麽。你又不愛吃蝦,沒必要。”

多麽可笑的一句話。

謝歸晏只是不愛吃蝦,又不是吃不了蝦,這點不值當的付出,怎麽到頭來,在岑嬰嘴裏就是沒必要了。

難道就要她眼睜睜地看着岑嬰吃下不能吃的蝦,然後痛苦地長出疹子,發上一兩日的高熱?

謝歸晏惱岑嬰總是這般不在意自己的身體。

太後讷讷:“皇帝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吃蝦要長疹子的?哀家竟一直不知。”

岑嬰眼露譏诮。

因為太後不愛吃蝦,所以岑嬰還在她膝下時,沒有機會吃到蝦,她自然無從知曉。

後來新城被抱到太後膝下養着了,她愛吃蝦,蓬萊宮的膳食裏就總有一道蝦,岑嬰第一次發覺自己不能吃蝦,就是在蓬萊宮的膳桌上。

但那時候他沒有怪罪太後,因為他很少有機會與太後親近,他不能吃蝦的事連他都不知曉,太後又要從哪兒知道呢?

可是,岑嬰萬萬沒有想到,在那之後,太後卻仍然不記得他不能吃蝦,就連章貴妃都利用這個,想讓岑嬰命喪黃泉,他的親生母親卻因為長久見不到兒子,自然而然地把這件事給忘了!

岑嬰懶得和太後說上大篇的話,好去安慰她那顆不安的慈母心。

反正,皇家親緣在無辜慘死的兩位皇姐身上,岑嬰已經看得足夠透徹,足夠失望了。

然,當觸及到案幾對面謝歸晏那憐惜同情的一面,岑嬰的想法卻又變了。

他掩藏了譏诮,臉上露出了哀切幽怨的可憐神色:“大約是朕很早就沒有在母後膝下承歡的緣故,所以母後一直都不肯費些不足挂齒的精力,去記這樣一件微末小事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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