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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16

岑嬰的這個舉動,當真讓太後又羞又愧,還有些手足無措。

岑嬰與她不親近,母子離心,哪怕等岑嬰登基後,太後幾次哀求他來蓬萊宮用膳,他都是冷冰冰的,十次裏能有兩次給面子纡尊降貴地踏足蓬萊宮,已足夠讓太後欣喜不已。

太後又何曾能想到有朝一日,岑嬰竟然願意與她袒露心扉至此。

她喜得差點把箸筷打落在地:“是哀家的錯,太上皇将陛下從哀家身邊把陛下奪走,哀家也是日夜落淚,心裏苦得很……”

她為了開解內心的羞愧,給自己犯的錯處找到了個極好的替罪羊:“都是太上皇猜疑心太重,他不願看到母憑子貴的情況,他怕外戚勢力強大,怕哀家幹涉朝政,怕自己手裏的權力被削減,才逼迫我們母子分離。”

岑嬰用手遮着臉,露在外頭的嘴角下垂,作悲傷狀,眼眸裏的譏诮之意卻深了幾分。

但他不在乎太後的想法,他的手指分開,露出了細縫,讓他的目光可以輕易地看到對面的謝歸晏。

從太後說第一個字開始,他便陷入了沉默中。

謝歸晏那麽早就入了東宮,就算她并不清楚岑嬰是怎麽知道自己不能吃蝦,但是其餘人肯定千叮咛萬囑咐,告訴她太子的膳食裏絕對不能出現蝦,順便氣憤地将章貴妃的陰謀說與她聽。

告訴她,章貴妃怎麽吩咐膳房的廚娘在做扁食時,把蝦仁細細地切碎,和進了餡裏,又拌入起陽草和羊肉,遮去味道。趁着大年初一分發到各宮後,卻一字也不提餡裏還有蝦仁。

幸好岑嬰不愛吃扁食,為新春故,也只嘗了半個。

但,只是這樣的半個,就讓他發了兩日的高熱,昏迷不醒。

鬧得這般大,太後怎麽能不知道不記得呢?

誠然是太上皇逼迫他們母子分離,可是□□分離,不意味着情誼也要分離,只要太後對岑嬰還有些許的關心,她就一定會記得這種事。

但事實是,她不僅不記得,還在給自己找借口。

這種借口,謝歸晏聽了都覺得岑嬰可憐,又何況是岑嬰自己呢。

她微微皺眉。

在旁的新城公主注意到了她的神色,心領神會,提醒太後:“母後,陛下還餓着呢,先讓陛下用膳罷。”

太後方才回神:“對對對,先用膳,看哀家一傷感起來,就什麽都忘了。”

但這回她不敢再主動給岑嬰布菜了,只用眼神示意女使機靈些。

新城公主吩咐女使:“把龍井蝦仁撤下罷。”

太後忙道:“這是你愛吃的菜,何必要撤下?”說着便吩咐女使把蝦仁端到公主面前。

新城有些尴尬地朝謝歸晏笑了笑。

這頓家宴,吃得到底不痛快。

岑嬰勉強壓着去意,确認謝歸晏好歹填飽了肚子,這才撂了筷子,以朝政為借口,拉着謝歸晏就離開了蓬萊宮。

明洪為他們準備了輿車,岑嬰牽着謝歸晏在車上坐下,還沒等謝歸晏坐穩,他便抱着謝歸晏的胳膊,靠在她的肩膀上,語氣格外得寂寥。

“敏行,朕有時候覺得自己真可憐,看着好似富有四海,其實還是孤家寡人。”

岑嬰已經長大了,再不是從前可以肆意地靠在她的肩膀,哭訴太上皇的不公正,發狠要将二皇子勢力斬草除根的小少年了,謝歸晏本該覺得別扭,将他輕輕推開。

可是她想到家宴上發生的事,又覺得岑嬰十分可憐,于是在猶豫之下,她竟然沒有在最開始就把岑嬰推開。

這讓岑嬰有了可趁之機,他小心翼翼地貼近謝歸晏,緊緊地抱着她的胳膊。

已經很久了,他都沒有這般與他的敏行親近了,久到他都要忘記謝歸晏身上那淡淡的雪松香味究竟是什麽哪樣的。

他輕輕地、又很貪婪地嗅着這令他心曠神怡又十分心安的香味。

真是奇怪,他是男人,謝歸晏也是男人,可不知怎麽回事,謝歸晏身上就沒有男人那種汗腺味,他好像永遠都不會出汗一樣,身上永遠都是清潔幹淨的,這讓他身上的香味顯得格外特別。

岑嬰派人去調制過謝歸晏身上的香片,謝歸晏自然也送了他些許香片,可是當他将熏完的衣袍穿上身,再過了四五個時辰,必然會沾上混濁的味道。

岑嬰腦子暈暈地想,同樣的香片,卻熏出了不一樣的結果,是因為謝歸晏是天上月,而他只是水中泥,所以他天生要比謝歸晏渾濁污穢幾分嗎?

“敏行,敏行。”

岑嬰為謝歸晏身上的香味醉倒,他緊緊地依偎着他,口中哀怨着:“朕真是可憐人啊。”

可憐喜愛藏在心裏,卻永遠都不能宣之于口。

可憐想與心愛的人親近,卻永遠無法光明正大,只能依靠一個又一個拙劣的借口。

這些,他的敏行永遠都不會知道。

他只是蹙着眉尖,淡淡的愁緒也萦繞上那張白玉一樣的臉。

謝歸晏斟酌着:“太後到底有了重修舊好之意。”

“敏行!”

岑嬰掐他胳膊,可惜了,隔着層層疊疊、厚重的官服,岑嬰感受不到什麽,于是他更惱恨。

“就連你也要勸朕與她虛與委蛇嗎?明明是她先不要朕的!”

他委屈巴巴地說,壞心眼地仰起臉來,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張臉,似乎在逼問,可他的吐出的氣息如他所願的,缭上了謝歸晏的肌膚,替他的雙手和唇瓣,去觸碰那令他魂牽夢萦的溫潤下颌。

如果敏行是女子就好了。

這樣,岑嬰就可以……就可以真的親他了。

謝歸晏終于覺得不妥了,即使岑嬰現在很傷心,很需要外人安慰,可是現在這個距離,還是過于親近了。

她嘗試着把岑嬰推開:“陛下,靠太近了,微臣覺得熱。”

岑嬰随性的:“那把車帳撩開就好了。”

“不行!”謝歸晏堅決拒絕。

她眼下能容忍岑嬰放肆,不過是因為看他實在可憐,動了恻隐之心,又兼在輿車上,四面有車帳擋住,不會被人瞧了去。

若是當真掀開了,不知道宮裏會傳出多少閑話?

從前以她的認知,或許還想不到什麽龍陽之好,但現在她可是拜讀了《阮郎歸》的人,她與過去不一樣了,她的認知得到了進一步的提升,她不得不變得敏感又瞻前顧後。

謝歸晏給皇帝進忠言:“話本的事尚未解決,若是輿車上的情景被有心之人傳出,又不知會招來多少的流言,有損陛下的英名。”

岑嬰沉默了。

他很不高興。

可是謝歸晏已經明确拒絕他了,他也不能再堅持,否則若是引起謝歸晏的懷疑,那就不好了。

岑嬰只能怏怏地松開手,悶悶地靠着隐囊,哀嘆道:“朕真是個可憐人。”

謝歸晏整理被他抱皺了的衣裳,笑道:“陛下真該早點立後納妃,這樣便有人可以随時随地容忍陛下撒嬌了。”

岑嬰沒有說話。

理好衣服的謝歸晏回頭看了他一眼,就見他肅着神色,用很怪異的目光盯着自己。

似有詫異,有失落,還有很奇怪的悲傷。

謝歸晏遲疑:“微臣說錯話了?”

岑嬰猛地收回目光,将臉撇到另一側,只把落寞的後腦勺留給謝歸晏。

“謝相這話,好像在嫌棄朕是個麻煩,迫不及待想找人來接手朕這個麻煩,這樣從此以後,你就有了借口撂開手,不管朕了。 ”

謝歸晏哭笑不得:“陛下,人總是要長大的呀。小時候你可以沒有顧忌地依賴我們,長大後就不能了。畢竟人生的路,總是要靠陛下一個人走的,微臣也好,顧将軍罷了,都只是陛下的一個過客罷了。”

她想到自己辭官的打算,便溫言細語,提前讓岑嬰做心理準備:“只有家人才會永遠陪着陛下。”

岑嬰嗤笑:“你說的可是蓬萊宮的家人?”

謝歸晏搖頭:“陛下會立後納妃,将來還會有自己的孩子,那都是陛下的家人啊。”

岑嬰猛地坐了起來。

他看着謝歸晏,目光詭異,胸膛劇烈起伏,似乎壓着怎樣野獸般的情緒,可是他偏偏只是這樣看着謝歸晏,卻不說話。

謝歸晏試探的:“陛下?”

岑嬰緊緊地盯着謝歸晏:“朝中可是有大臣上書,重提讓朕立後的事?”

謝歸晏道:“不曾。”

岑嬰身子前傾,靠了過來,像是鎖住獵物,正蓄勢待發的猛獸:“那敏行無緣無故提起此事,是你想讓朕立後了?”

謝歸晏希望在她離開岑嬰前,他能覓到喜歡的可以攜手與共的女郎,這樣他就不用為頭疾擔心,也不會在孤單寂寞時沒人安慰,只能噙淚幽嘆自己只是個可憐的孤家寡人。

所以她沒有否認。

謝歸晏道:“陛下十八歲了,已經到了可以成家立業的年紀了。”

岑嬰壓抑着:“那敏行呢?你比朕還大了七歲,你怎麽還未成家?”

謝歸晏道:“先前時局未穩,若倉促成婚,恐連累無辜女郎。”

這倒是實話。

謝家不急着成親,是因為可以成親的謝歸晏入朝為官了,但顧家早些年不催促,也是出于這層的考慮。只是岑嬰登基後,顧家的長輩才開始着急起來。

岑嬰道:“那現在呢?現在時局已經穩了,敏行有考慮過成親的事嗎?”

他問着,掌心裏泛起汗意,心裏卻都是自嘲。

他明知謝歸晏是尋常男子,沒有龍陽之好,自然便與這世界千千萬萬的庸俗男子般,有娶妻生子的打算,既如此,又何必抱着一線可笑的希望,狼狽地将這個問題問出口呢?

他是多麽可憐又可笑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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