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機關匣(一)

第61章 機關匣(一)

疫症的情況并未因為每日的喂藥而有所延緩,病情惡化的速度甚至還加快了。

煌三桑算是相對其他人而言被傳染最晚的一個,但病症卻在短短三日內嚴重的像是得了十日。

早上還只是喉嚨沙啞,到了晚上便因為喉嚨紅腫到無法發聲。伴随着高熱,神志也逐漸變得渾渾噩噩。

而營帳裏派發糧食藥品的士兵也有了不同的症狀,許是沒有長時間待在城裏,相對城裏的病人而言要好上一些,但看狀況應該也撐不了太久。

時隔兩日,呂鶴終于還是發送了信號竹煙,只是不知道朝廷會幾時才能派人來。

賀亭衍将最後一包藥熬煮完,看着床上的江敬舟隐隐出神。瘟疫肆虐滿城淪陷,而這全城中唯一還保持健康的似乎只有他。

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已經被傳染,但至少從表象看,算是全城中唯一一個還能正常生活的。

遲疑片刻,他用金線在手掌處劃了道口子,把自己的血放了些許在藥裏,然後抱着江敬舟誘導着一點點喂下。

年幼時被下過毒也吃過不少藥,即便排血時将黑血全數排盡,但常年來的用藥也早已在身體裏紮根。

如果未被傳染,那只有可能是這個原因。

拿活人血做藥引,他沒在任何一本醫書上見過。可如今藥食無用,只能尚且一試。

喂完了敬舟,他給煌三桑也用了些。如果這兩人能有所起效,那這全城百姓的命倒是有救了。

煌三桑側躺着看他往藥碗裏放血,無力上前一把拽住他手腕示意他不要這麽做。

然而賀亭衍卻道:“任何人靠近我都會變得不幸,如今若能以此救人,倒也不失為一件好事。”

他說這話時神情落幕,似是玩笑又似是在自暴自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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煌三桑接過藥碗,感謝的話說不出口,仰頭飲盡後便一直看着賀亭衍眼神不移。

江敬舟醒來時恍如隔世,手腳上捆縛的金線沒了,只有包裹着染血的紗布能知道之前的那些糟心事不是假的。

他環顧四周,現下所處的地方并非是縣衙的荒廢後院,而是城外呂鶴駐紮的營帳裏。

布簾被撩開,進來的不是賀亭衍而是煌三桑。

還沒來得及開口,另一只手便将其推開跻身進來。只見呂鶴滿臉高興地站在他床邊,問道:“醒了?感覺如何?還難受嗎?”

說着,便擡手往他額頭上探了探,笑道:“燒退了,退了就好!”

江敬舟大病初愈,說話時喉嚨還略帶沙啞,“我怎麽了?”

他記得自己被賀亭衍下藥了,還打了一巴掌!之後的事渾渾噩噩的都記不太清了。

想到這兒他便一陣說不出的窩火,但還是下意識地問道:“賀亭衍呢?”

呂鶴支吾着不知該說什麽。

煌三桑雙手環胸,靠着營帳中的梁柱說道:“走了,疫症結束,自然是要回朝廷封賞的。”

江敬舟沒吭聲,許久後才應了聲“哦”。像是想到了什麽,他又提着神問道:“疫症都被治好了?”

煌三桑拿過茶杯喝了一口,應道:“是啊,救人的大夫配出了新藥,救了全城的人,了不起啊。”

營帳外傳來一陣嘈雜,是士兵們拆營帳的聲音。

呂鶴拍了拍江敬舟的肩膀,說道:“朝廷下了令,讓病愈的百姓跟我們一道去鄰村。那裏有下派來的禦醫,确定病情無礙後再将人送回鄲石安。”

江敬舟翻身下床,站直時還隐約覺得有點兒天旋地轉,但很快他便适應了,穿着長靴道:“那鄲石安豈不得暫且成空城?”

煌三桑別過臉,語氣懶散道:“也不完全是空城。”

呂鶴側頭瞪了他一眼,他攤手道:“那些病逝的人必須得焚燒。況且疫症這麽厲害,若不把城內清理幹淨,往後鄲石安的百姓也不好回來。”

呂鶴把自己的衣服披在江敬舟身上,說道:“此事結束我能休息十幾日,我想回一趟家,而後陪你去錦州,好不好?”

“錦州?”

江敬舟隐隐覺得事情不對。賀亭衍的身份還未暴露他便依然是那個人的替身,那他又怎麽能現在回錦州?

他試探着問道:“賀亭衍跟你說的?”

見呂鶴不答,他又問道:“他……還跟你說了什麽?”

呂鶴笑道:“沒有了,世子說完就被人接走回朝廷領賞了。我還當是你想去,讓世子傳達給我的。”

江敬舟胸口憋悶,他确實想去,但那也就意味着賀亭衍的身份會暴露。被利用讓他生氣,可他倒也不至于這麽不講義氣。

即便做不成眷侶,當朋友或是當侍衛,他也不能這麽輕易地就把人供出去。可偷盜赈災銀不是小事,且當年因為這事害死了好幾個城的人。

如果真是賀候做的……

他煩躁的搓了搓頭發,希望賀亭衍這麽聰明,能想到個兩全的法子。交于朝廷全身而退,或是暗地裏把那筆銀兩挖出來神不知鬼不覺地歸還。

罷了,還不還都不關他的事,他能守着秘密不說已經是最大的忍讓了。何況他守着的,還是個傷天害理的缺德事兒。

營地拆得很快,被安排遷徙的百姓人數沒有他想象得多,整個城能幸存下來竟不到百人。

呂鶴給他安排了馬車,但他覺得自己還沒這麽廢物,随便找了匹馬便翻身上去了。

他勒着缰繩松了松筋骨,跟着隊伍離開時,鬼使神差地回頭看了眼鄲石安。

隐約間,他仿佛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城牆上望着他。只是距離太遠他看不真切,等搓了把臉再看時,那道身影又消失了。

他沖邊上同騎馬匹的煌三桑問道:“城裏不是都空了?那誰留下燒屍體?”

煌三桑回頭看了眼空無一人的城牆,說道:“副将應該安排了士兵,燒完了就會跟上隊伍的。”

江敬舟皺着眉,疑惑道:“你們怎麽發現我的?大夫可有說我是因為什麽病?”

兩人說話間,呂鶴在隊伍前端回頭看了他們一眼。

煌三桑答道:“大夫說你是中毒,所以好的比我們都要慢。至于發現嘛,自然是我發現你的。”

江敬舟握着缰繩的手指收緊。無枝應當是朝廷的人,也不知道賀亭衍對無枝都說了什麽。現在不僅不懷疑他,甚至還能心平氣和地說話。

他四下張望着看了看,确信除了眼前的隊伍沒有其他的暗衛或是朝廷士兵。難道是消除疑慮所以撤兵了?那沙狼的人會不會也消除了疑慮?

不對,沙狼的人見過他脖子裏挂的鑰匙,即便朝廷不懷疑他,那些人卻是未必。但如今鑰匙已交還給了賀亭衍……

他再次回頭看向逐漸遠去的鄲石安,喃喃問道:“賀亭衍,真的回朝廷去領賞了?”

鄲石安縣衙內,金線透過火光泛着層光,在破敗的斷案堂中被布成了縱橫交錯的暗網。

堂中央的火堆旁,賀亭衍臉色蒼白,神态淡漠。

他用藥粉撒着左手心裏十幾道用金線劃出的傷口,一些劃得早的已然結痂,但若是手掌稍稍用力又會再次将其崩開。

一只手處理完了,另一只手就顯得沒這麽方便。搗鼓間,被塞在袖子裏的鑰匙叮鈴的掉落在地。

帶着螺旋模樣的細小錐子,左側有三塊凹槽,深淺不一。在地上滾了幾圈後,停在了燃燒的柴火旁。

他看着鑰匙的凹槽停下了手裏的動作,在火光的照耀下,那凹槽裏的小卡扣像極了他平日裏做的機關匣。

他拿起鑰匙,照着機關匣的記憶左右相擰。果然,一聲清脆的響聲後鑰匙當真成了兩截。

裏面有一張被卷起來的紙,展開後,竟全是密密麻麻的草書小字。像是在情急中慌忙寫下的,而紙張的背面還印着半邊紅色的龍印。

二十二年前,宮中突遭變故。六王爺煌莽手握重權起兵造反,攜手朝廷重臣,康家、賀家、蘇家和沈家逼宮。

煌莽将自己親哥哥煌喬的十三位妃子以及皇後全數斬殺,也包括所有龍嗣和歸于陛下的朝野勢力。

而唯一僥幸的,只有被陛下寵幸過的一名舞姬。

六王爺煌莽逼宮之日正逢舞姬臨盆,陛下便将泛安的虎符和傳位诏書放于機關匣內,由陛下的貼身暗衛黑狼保管,将剛出生的皇子送出宮門。

此子賜名,煌瀾。

忽然,被綁了金線的縣衙門傳來一陣響動。

賀亭衍收起鑰匙,右手展開,拇指捏住袖套甩出的金線前段。看着門外的人影,沉聲道:“什麽人?”

門外的身影有所遲疑,看動作像是在拔刀。

金線随着門扉的緩慢開啓而繃緊,只要在稍稍開大半寸,屋子裏的金線便會将斷案堂的梁柱全數絞斷。

“賀亭衍,你在門後邊兒放了什麽東西?”一道聲音從門外傳來。

賀亭衍頓時脊背僵直,驚顫着起身把門上綁着的金線拿開。

門扉被推開,江敬舟滿臉不痛快地看着他,“不是說去朝廷領賞了?你現在在這兒又是怎麽……”

話說了一半,他愣住了。賀亭衍的模樣明顯是一副生了病的模樣,嘴唇沒有血色,雙手上還纏着染血的紗布。

“你,怎麽……”

賀亭衍按着門扉的手微微發顫,而後恢複常态,臉色陰沉道:“誰讓你回來的?這裏現在不是你能待的地方。”

江敬舟用腳卡着門縫自顧自地推門進來,看着滿屋子吊滿的金線,說道:“你能待我為什麽不能。”

他回首看向賀亭衍,幹咳一聲後說道:“你的工錢我也不能白拿,免得日後我四海镖局的名聲壞了。”

賀亭衍的眼底帶着水汽,他看着這個人許久,而後別過頭說道:“出去,你若是現在留下……”

“沙狼的人就會把我當做你的替身。”江敬舟打斷他的話,“無枝都告訴我了,你跟他說你要冒充偷盜赈災銀的人,對外宣稱鑰匙跟地圖在你這兒,然後以身為餌,引沙狼的人出來。”

賀亭衍五指緊握,“這是我的事,如今已與你無關。”

江敬舟擡腳替賀亭衍把門關上,而後拿過他手裏的金線綁回門後,理所當然道:“怎麽無關,沙狼殺了我爹,我用不着你好心替我報仇。免得欠了你人情,日後告發你我良心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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